國雖大,好戰必亡
鄴城城墻之上,惡戰還在繼續。
史思明在后路被堵死的情況下,選擇棄馬上城墻困獸猶斗,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為城墻寬度有限,一下子無法容納太多士卒同時交戰。而且有一面是女墻,再過去便是城外了,那一面是不可能站人的。
況且數丈高的城墻,跳下去是九死一生,但總比困在人堆里十死無生要強些。
不上城墻,就是被李歸仁提前埋伏的精兵圍毆至死。
不得不說,這個選擇,非常高明。
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出路。
“殺!別讓史思明跑了!”
正在督戰的劉龍仙,舉著弓箭大喊道。
隨后他右手一松,弓箭勢如閃電,直奔城墻之上正在指揮的史思明。
劉龍仙是李歸仁軍中有名的“膂力過人”,用的最硬的弓。他這一箭勢大力沉,直接射中了史思明的肩膀。
這位“大燕國”的皇帝,忍不住后退了幾步。沒想到,就這么一退,他最后竟然從身后女墻的缺口處,不慎掉了下去!
這一幕不僅是史思明身邊的親兵看得瞠目欲裂,就連剛剛在那陰搓搓偷襲放冷箭的劉龍仙,臉上也是露出錯愣之色。
城墻上的女墻,為什么會有個缺口呢?
沒人知道,但極有可能是當初皇甫惟明派兵圍攻鄴城的時候,負責攻城的李歸仁,下令手下用拋石機砸出來的。
除此以外,鄴城城墻還有很多小瑕疵,也都是那段時間的攻防戰造成的,類似缺口,也不止這一處。
因為李歸仁不確定自己未來如何,更沒有困守鄴城的打算。
他是隨時準備跑路的人,所以壓根就沒有修繕城池的心思。
那些城墻上的缺口,他一個都沒修。所以看上去就像是愛吃糖的小孩,被蛀蟲啃掉的那副壞牙齒一般。
“史思明死了!史思明死了!”
劉龍仙扯著嗓子大喊道,聲如洪鐘。
他的聲音,似乎讓時間停滯。這一瞬間,正在廝殺的士卒,看上去都停頓了那么一下。
史思明死沒死不知道,但是他掉到城墻下面,那是很多人都見到了的。
兩邊都是。
劉仙龍這一嗓子,讓史思明麾下精兵的士氣,肉眼可見的下跌!很多人都是慌不擇路的逃跑,在城墻上四處亂竄,最后被李歸仁的親信部曲斬殺。
史思明麾下原本還堪堪抵抗的隊伍,瞬間作鳥獸散,潰不成軍。
城外接應的燕軍,因為城內戰斗的慘敗,也急急忙忙的退回了堯城。
第二天,堯城的燕軍,也緊急返回北面的洺州城。而鄴城南面湯陰城的燕軍,聽聞慘敗的消息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投降了李寶臣,前往河內了。
一場足以改變天下局面的大戰,竟然以這樣荒謬而草率的結局收場。
看似強大不可一世,看似精兵強將匯聚的燕軍,竟然因為皇帝史思明的輕率冒進而慘敗。
這讓世人都看到了擅自登基稱帝之人的軟肋。
他們看似強大,實則人心不齊,脆弱不堪。
不過,事后李歸仁派人在鄴城周邊及城內搜尋,都沒有找到史思明的尸體,更別提活人了。而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史思明墜下城墻居然沒有摔死,只是摔斷了一條腿,被城外負責接應的燕軍救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史思明那狗賊不知道死了沒,就算沒死,也夠他喝一壺了!”
鄴城府衙書房里,李歸仁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一邊笑一邊捶打著桌案。
“李將軍,現在可不是松懈的時候啊,攻打魏州、博州、貝州,正當其時呀!
咱們已經跟史思明翻臉了,直接派人去汴州和長安,分別找方清和李寶臣討封!
就封將軍一個……魏博節度使,如何?”
劉龍仙壓低聲音詢問道。
這下可是把李歸仁的思路給打開了。
是啊,史思明這次失敗,可不僅僅是損失了幾千兵馬那么簡單。史思明不僅中箭,還跌落城下。他若是死了,大燕國會立刻分崩離析。
如此,誰還顧得上找李歸仁的麻煩?
史思明若是沒死,回去以后要養病不說,還要面對麾下那些蠢蠢欲動的反對派,肯定要花時間整頓內部。
趁此機會,拓展地盤才是真的。
當然了,拓展地盤需要大義,所以李歸仁需要向李寶臣或者方清“討封”。打地盤和討封,二者是相輔相成的,沒有先后之分。
“如此甚好,這次多虧了你的計謀。”
李歸仁感慨說道。
劉龍仙聽到這話,連忙抱拳說道:“某與將軍乃是生死之交,一起死里逃生的過命交情。劉某若是舍將軍而投史思明那狗賊,世人會如何看待劉某?”
“龍仙!”
李歸仁感動得要落淚,患難見真情,這話是一點都不假。
在史思明想象中,劉龍仙應該是早有反心,自己招招手,這個二五仔就會出賣李歸仁的。
這其實非常符合時代的旋律。
自皇甫惟明幽州起兵以來,便是人心不古,有奶便是娘。
尤其是這些丘八。
然而,凡事都是有例外的。好和壞,都是比較出來的,不能用固定的框架,去套所有人的思維。
雖然李歸仁現在勢弱,但劉龍仙在跟隨對方一路征戰的過程中,相處得很好。老實說,李歸仁也很能打,就是運氣差了點。
劉龍仙也不是說把李歸仁當爹看,也沒到要替對方擋槍的程度。
可是即使要投靠,也得選個合適的吧?
在劉龍仙看來,史思明這樣的,太踏馬寒磣了。
胡人出身,自立為帝,臭名昭著,軍力對比李寶臣也沒有壓倒性優勢,哪一點值得劉龍仙投靠?
李歸仁看不起史思明,劉龍仙也看不起呀!
于是二人就設了一個局,玩了一出詐降。他們賭的,就是史思明親自帶兵。
不過說他們智謀百出,倒也高估李歸仁和劉龍仙了。
這兩人之所以敢賭,是因為贏了一本萬利,輸了他們就直接跑路,壓根就沒有想那么多后事。
帶著大軍逃離鄴城很難,喬裝改扮后獨自離開還是很容易的。
無非是賭徒準備離開賭場時的孤注一擲罷了。
沒想到,這么瘋狂的賭局,居然贏了!史思明真的來了,而且他還真的信了!
李歸仁都感覺不可思議。
“李將軍,你說,這世道,誰會笑到最后?”
劉龍仙忽然問了一個李歸仁很難回答的問題。他們雖然贏了這一局,卻不能說贏了未來。
因為天下割據的局面,正在緩慢而堅定的形成之中,完全看不到盛唐復現的趨勢。或者說,過往盛唐一呼百應的那種崢嶸歲月,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要向前看,那么總得想想未來誰才會是贏家吧?
“不好說誒!”
李歸仁長嘆一聲,他又沒有當皇帝的心思,其實對于未來如何,也是相當迷茫的。
他覺得自己帶兵攻陷幾個河北的州,然后找個粗腿抱著,當一個控制數州之地的節度使,并讓自己的兒子也當節度使,一代代傳下去,就行了。
類似史思明那樣的夯貨,是走不遠的,更別提善終了。
“關中李寶臣,可為英雄?”
劉龍仙追問道。
“那廝只是走了狗屎運,其才能不過一州刺史。”
李歸仁冷笑道。
他極度鄙視李寶臣,認為對方純粹就是一直在走大運。要談真本事,李寶臣除了戰陣上那幾把刷子,也就啥也不剩了。
當然了,不可否認的是,李寶臣這個人不像某些丘八那樣動不動就殺人,性情比較平和。這可能也是始終有人愿意追隨他的原因。
但這種平庸的性格,在亂世是成不了大事的。
“襄陽李璬,可為英雄?”
劉龍仙又問。
“南方一無強兵,二無良將,如何保住地盤都是問題。
再者,現在藩王的話已經不那么好使了。真正的大才,就算投靠過去了,以后也會將其當做傀儡。你看史思明手里明明有幾個李氏宗室,他偏偏不用,取死之道。世間如史思明一般的何其多也。”
李歸仁吐槽了史思明一句。
假如史思明立一個親王當皇帝,學李寶臣那么玩,局面絕不會像現在這么被動。
都是自己作的。
“汴州方清,如何?”
劉龍仙再問。
這回李歸仁卻是沉默了。
如果某個人大家都看得出他很厲害,那么這個人還不算是最拔尖的那種人。
只有當你覺得這個人看不清,又對他心生忌憚,才能說明此人十分厲害,手段與心智都遠超于你!
李歸仁就是有這種感覺。
“聽聞汴州要開科舉,劉某雖然對其不屑一顧,但此手腕卻能拉攏不少人。
方清此人不可小覷。”
劉龍仙心有余悸一般,面色凝重說道。近期汴州那邊傳來消息要開科舉,當真是令人吃驚不已。
自從皇甫惟明幽州起兵以來,大唐就沒有科舉了。如果皇甫惟明有本事,他自己為什么不開科舉?
不能開,沒法開,不方便,沒必要。
總之,各種理由都能說明,皇甫惟明使不出這一招。
但現在汴州有個人要用這一招了。
起碼,他肯定是比皇甫惟明要厲害的。
劉龍仙就是帶著這樣一種偏執的看法,這是一種很樸素的比較方法,卻又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看來,方清是覺得他可以笑到最后啊。”
李歸仁忍不住感慨道。
他忽然覺得,李寶臣才是那個應該開科舉的人吧?
怎么會輪到方清玩這一招呢?
都占據長安了,居然不開科舉籠絡人心,這是不是說明,李寶臣其實很廢柴呢?
李歸仁忽然覺得方重勇這個人很可怕,因為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厲不厲害,比一下就分出高下來了。
“不如這樣,你去一趟汴州,跟方清當面談談。讓他給我一個節度使的番號。”
李歸仁還是覺得方重勇比李寶臣要靠譜許多。
陳留縣,天子行宮。
身著便服的天子李璘,手里拿著一份奏折,看得云里霧里。
只覺得頭昏腦漲的。
“方清是要開科舉?”
李璘忽然放下手中的奏折,一臉驚訝向身旁的高尚問道。
他有些不理解,現在政權草創,控制河南之地都是勉勉強強,剛剛還經歷了一場大規模叛亂。
有啥好折騰的呢?
“方清最近是不是很閑?”
李璘又追問了一句。
高尚長嘆一聲,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李璘給錘死。
以他所知,方重勇最近不僅不閑,甚至忙到腳尖都要冒煙!
那個人是在緊鑼密鼓的一步步掌控權力啊!
高尚在心中無聲吶喊。
“陛下,奴只能說,至少在汴州,方清頗得人心,幾乎是一呼百應。
掩耳盜鈴這樣的事情,奴還做不出來。”
高尚無奈答道。
“有這種事?”
李璘大驚失色,連忙坐直了身體。
“陛下,奴雖然不想說,但確實如此。”
高尚微微點頭道。
方清在汴州有人望那不是必然的嘛,不聽話的人,現在都在善緣山莊里頭“勞改”呢!
高尚都懶得吐槽李璘了。
“那你說說,這份奏折是什么意思?為什么無緣無故的開科舉啊!”
李璘虛心求教道。
方重勇這份關于科舉的奏折可不簡單,并不是直接按原來的規矩舉辦一次科舉,而是大刀闊斧的將制度改了。
第一條,考生不準行卷,否則按賄賂考官定罪。考官的五服以內及學生,不許參與本次科舉。
第二條,試卷涂名。在考官閱卷前,請專人謄寫后,將副本給考官查閱,正本直接封存,任何人不得開啟。
當然了,其中還有很多細節,方重勇也不會啰嗦的寫在奏折里面。
第三條,加強入考場檢查,加強考試巡查,加強考生身份核驗。
第四條,加入“面試”環節,由右相親自面試。
并且無論什么科目,被錄用的都稱為“進士”,不再專設“進士科”。
大體上就改這么多,但是不排除方重勇有更多的“騷操作”。
李璘哪里知道這些東西意味著什么,他只好請教高尚。因為在被閹割之前,高尚是個參加過科舉的讀書人(雖然沒考上)。
“若是這樣的科舉一直辦下去……十年之后,滿朝文武,便都是方清的人了。”
高尚哀嘆道。
能考科舉,并且憑借實力考上的,不會有蠢人,都是社會精英。
這些人不是愚民,更不會愚忠。他們很清楚現在是誰說了算,也知道政策出自誰手。
那些“知遇之恩”,都是方清的,不會是李璘的。因為李璘根本就不參與新科舉制度的制定、實施、糾偏,也無法掌控和影響考官的人選,更不能指定誰考上了誰考不上!
你啥也辦不成,別人憑啥感激伱,就憑你是名義上的皇帝?
李璘或許會如此認為,覺得這些人里面一定有人是“忠君愛國”的。
但高尚才不會那么幼稚。
“小小一個科舉,竟然能讓方清收獲如此大的人脈?”
李璘一臉震驚,完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所以,你猜為什么以前考科舉要行卷?老子不就是沒錢攀附權貴才考不上的嘛!
高尚在心中暗罵。
他都有點動心了。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已經被閹割,不能再當官。
他現在都要抱方清的大腿了!
這一招真是夠狠,把以前權貴靠收“卷子”得到的人脈,一股腦的全收走了。
方清點的進士,那肯定是承方清的情啊,又怎么會對李璘效忠呢?
“不行,朕要阻止科舉!”
李璘猛的一拍桌案,面露猙獰之色。
高尚看到李璘激動了,也知道這位腦子不太靈光的天子,終于想明白方清的套路,所以有些怒不可遏。
早干嘛去了啊!
“陛下,如今開封府衙已經把科舉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您突然說不科舉了,且不說方清那邊能不能同意。
就算他同意了,那些準備參加科舉的人也不同意啊!
到時候只怕那些人不會把氣發在方清頭上,而是會抱怨陛下啊。”
高尚苦勸道,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