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大,好戰必亡
開封縣府衙后院的某間臥房里,李怡正坐在油燈前,美眸盯著燈火,內心因為長久等待而焦急。
又因患得患失而不知所措。
盡管方重勇已經派人來告知她,今夜會在這里過夜。
但李怡心中仍然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個男人。
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在自己嬌嫩身軀上撫過的感覺,仍然刻骨銘心,想想都令人戰栗不已。
那是一段可以忘卻一切,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奮力往前沖就行了的激情歲月。
李怡已經把她自己完完整整的交出去了。
但當她懷著孩子,去滎陽大營去找方重勇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只有冷漠。
對方甚至都沒有抱一下,就將她打發回了汴州。
李怡有種被人欺騙了感情的錯覺。
然而路是她自己選的,又怎么能怪得了別人?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房門被人推開,方重勇慢慢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房門。
“關中有新消息,李寶臣已經進入長安了。
迎接他的人群,排隊排到了春明門外五里地。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就是新天子呢。”
方重勇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漫不經心的說道。
“他有這么受歡迎么?”
李怡一愣,她以前怎么就沒看出,李寶臣有這般人望呢?
“還不止呢,李寶臣入長安的第二天,就迎娶了李琩之妹太華公主為妻。”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說道。
這下可把李怡給震驚到了。
因為她知道,太華公主原本是有駙馬的,當初基哥懷里還摟著楊玉環的時候,為了取悅這位前任兒媳,順便給李琩上上眼藥,他便將李琩之妹太華公主,尚給了楊玉環叔父楊玄珪之子楊锜。
美其名曰:親上加親!
也就是說,楊锜此前是太華公主的丈夫,只是二人一直未有子嗣。
寶臣大帥也沒跟楊锜講客氣,直接勒令他們離婚,然后當天就迎娶了太華公主,可謂是“無縫對接”。
這位公主的容貌繼承了武慧妃,在一眾公主里面十分出眾,想來配李寶臣的樣貌是綽綽有余的。
至于寶臣大帥有沒有牛頭人或者夫目前犯的奇怪癖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前因為李寶臣從未對李怡動過粗,所以她還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不相信李寶臣會勒令別人離婚和立刻改嫁。
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什么皇室貴胄,什么皇子公主,在強權與刀鋒面前啥也不是。
“竟然有這樣的事情!”
李怡喃喃自語道,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世間貌美者甚多,皇室貴胄亦是不少,但真正稀缺的,反而是會帶兵打仗的人。
美色也好,高貴的出身也罷,若是沒了武力的保護,則會淪為強者予取予求的器物。
一切都身不由己。
“那日你來大營看我,我很高興。
但是這樣的心情卻不能寫在臉上,更不能給外人看到。
唯有對你橫眉冷對,才能讓我麾下將士明白軍法森嚴。
若不是因為心疼你,那時將你綁起來,行笞刑以正軍紀也是有可能的。
兩軍對壘,兵兇戰危。一旦失敗就很有可能身死族滅,這不是開玩笑的。
我不能因為寵愛你,就不管不顧的,將所有人置于險地。”
方重勇耐心對李怡解釋道,順手便將其摟在懷里,大手輕輕撫摸著她那平坦的小腹。
“是妾身做錯了。”
李怡小聲說道,有些不好意思。她主動勾住方重勇的脖子,把紅唇湊了過去。
正當二人抱在一起親吻,難舍難分的時候,房間的門被人敲響了。
門外張光晟輕聲說道:“節帥,劉晏求見,說是他已經派人把陸羽帶到汴州來了,現在就在府衙書房內。”
終于來了啊!
方重勇拍了拍李怡的小手說道:“你先睡,我等會就來。養胎要緊,要是太晚你就不必等我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李怡忍不住一聲長嘆。
有些嚴峻的現實,如同畫卷一般展開在她面前,一時間令人難以接受。
有的人就是很忙,一刻也停不下來。女人的美麗妖嬈,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些點綴罷了。
很多時候,他們甚至都沒有時間,或者根本無心停下來好好看一看。
這樣的強人,如果不把時間用在該用的地方。其最終的結局,很可能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連帶著依附于他的所有人,一起毀滅。
強者在享受戰利品的同時,也承受著外人不能理解的壓力。
李怡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開始為她那還未出世的孩兒擔心起來。
對于李寶臣來說,太華公主是李怡的替代品。
而李怡自己則是方重勇選中的一件“寶物”。
即使沒了自己,將來只要需要,也會有別的李家女。甚至方重勇還有得挑,可以選更年輕,更貌美,出身更合適的。
這便是被扭曲了的規則。
“還好吧,至少我挑了個喜歡的。”
李怡如此安慰自己道。
至于那種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也變得不太確定了。
“方節帥,鄙人這兩年來尋訪各地,考察了各地的茶樹,茶葉。
已經將種茶,摘茶,炒茶等技藝一一寫下,記錄在冊。
請過目。”
陸羽將手中的一個卷軸書遞給了方重勇。這可是他這兩年的心血所在,為的就是治國平天下。
嗯,通俗點說,就是找權貴求官。
永王李璘即將登基稱帝的消息,如今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不僅是方重勇在有意散播,就連李璘本人,也派出很多人私下傳播此事。
畢竟,此刻這位永王殿下也根本不用再裝了。連長安都淪陷了,連李寶臣都進長安了,還有什么可以裝的呢。
大唐支離破碎已經是無可爭議的現實。
干就完事了,馬上發檄文!上元節來臨之日,便是他登基稱帝之時!
一切早就已經計劃完備了!
而陸羽從淮南來汴州,也是為了這個。他希望在登基大典后,可以謀個一官半職。
如他這般的人,還有很多,甚至方重勇都見過其中相當多的人了。
陸羽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后一個。
“不錯,茶葉的用處很大。
你先在開封停留兩日,待永王殿下的登基大典過后,本帥再替你謀個官職,不讓你這一身所學落空,如何?”
方重勇微笑說道。
“陸某謝過節帥保舉!”
陸羽頗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雖然心中已經樂到瘋癲,卻依舊是對方重勇叉手行禮,不緊不慢。
“天色不早,我讓府衙中的親兵送你去驛館。”
方重勇擺了擺手,幾句話就將陸羽給打發了。
“鄙人告退。”
陸羽對著方重勇深深一拜,隨即退出了書房。
劉晏也跟著起身要走,卻被方重勇給叫住了。
“節帥有何吩咐?”
劉晏疑惑問道。
仗打完了,現在也不用鉚足勁往前線運糧,方重勇應該不著急才對啊。
“本帥寫了個東西,你幫忙參詳一下。”
方重勇從桌案鎮紙下面抽出一張紙,遞給劉晏。
后者順勢便坐到了他對面,開始查看紙上寫的內容。
“農田水利法?”
一看標題,劉晏就陷入了沉思。
“官府一口氣沒收了很多大戶家的土地,起碼是對半砍了,一定會有人不滿的,而且這些人數量還不少。
新頒布的農田水利法,以未來汴梁城周邊地方為選定范圍,開鑿運河支流,引渠灌溉。
參與開渠的家庭,便可以擁有水渠沿岸的新田使用權,根據開渠工作量的多少而定。一戶最多十畝封頂,無論有沒有佃租在身的,都可以參與。
具體細則,你好好參詳一下。如果開新田補償贖買田的方式可以推廣的話,便在其他各州推廣。
先試驗一段時間看看效果如何。”
方重勇正色說道。
“此法有道理,可以一試。”
劉晏微微點頭說道。
官府收大戶的田,不是要把大戶的人全都逼死,而是要打斷土地兼并的勢頭。
這個是不能不做的事情。
而開漕渠,開新運河,開新田,則可以緩解大刀闊斧改革帶來的陣痛。
換句話說,不至于說把人給逼得上吊。
大戶們不見得能開新田,官府的政策不是為這些人準備的。但是大戶家中的佃戶開了新田,有了土地,則可以自然而然的消減大戶們兼并土地的能力。
家中沒有那么多的佃戶,也就維持不了那么大面積的土地了。大戶們就算想鬧事,也沒人愿意跟著他們起哄。
此為釜底抽薪之法。
農田水利法,很明顯可以增加汴州百姓參與農耕的熱情。這是一種典型的刺激生產,鼓勵農耕的政策。
運作得好,效果不可估量。
“節帥,這汴梁城建起來以后,了不得啊。”
劉晏忍不住感慨道。
城雖然還沒開始建,但是與之配套的基礎設施,已經是在超前布置了。
設立的分運河,顯然有護城河的性質,也跟城中水源和城中運輸有關。除此以外,這些新開墾出來的良田,都是有灌溉水系的,糧食的產出可以保證。
這些政策是為了什么準備的呢?
就是為了給將來規模驚人的汴梁城提供糧食的!
劉晏精通經營之道,一看方重勇的種種規劃,就知道這些都是圍繞著新都城的經濟民生打造的。
水源、交通、糧食、人口、住所等等,都在規劃之中。
待城墻建好的那一刻,新城便能水到渠成一般,矗立于多條運河交匯的黃金地段。
其影響之大,要以百年來計算。
“汴梁城無漕運之憂,也不必將糧秣辛辛苦苦的送到長安。
將來每過一天,節帥麾下的軍力便要強上一分。
下官以為,節帥將來或許已經不需要定都長安了。”
劉晏若有所思的說道,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方重勇的思路,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看到的長安的頹勢,以及先天缺陷。
關中是個死胡同,已經承擔不起龐大帝國的首都。關中無論怎么樣都繞不開漕運艱難。
僅僅糧食匱乏就是個大坑。
既然承擔不起,那索性就不要承擔,直接廢了便是!
劉晏隱約猜到了方重勇的謀劃,長安城似乎并不是方重勇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甚至都可能不在計劃之中!
他的膽子,還真是很大啊。劉晏忍不住一陣唏噓感慨。
在大家都削尖了腦袋往關中擠的時候,已經有人在提前謀劃其他的布局了。
這或許不是一個最優的答案,但一定是一個另辟蹊徑,值得期待的新答案。
“對了,本帥還有一點小小的想法。”
方重勇又從鎮紙下面抽出一張紙,遞給劉晏。
上面寫著“五畝菜園法”。
“這是?”
劉晏有點不理解,因為上面就寫了這五個字。
“無論是不是佃戶,耕地不足五十畝的人家,每一戶都可以就近從官田中劃出五畝新地,給他們種菜。
當然了,只許種菜,不許種其他的。
務須多種菘(白菜)、蘿卜、胡蘿卜、萵苣、菠菜、竹筍、茭白、菌蕈(蘑菇)等。
一旦官府發現有人種其他的東西,便立即收回菜地。
每年年末,種菜之人必須向官府報備,不報備之家庭收回菜地。”
一戶五畝地不值一提,但專門種菜,這個想法卻很有意思。
事實上,小農經濟自給自足的話,壓根不需要種這么多菜,因為根本吃不完,又不方便存放。
如果眼光只聚焦到此刻,肯定會覺得方重勇是在發神經,弄一些莫名其妙的法令。
可是,若是將目光放在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待汴梁城完工后,城內一定會有大量官員、商戶、工坊工人。這些人可不會種田,但他們同樣長著一張嘴,那是要吃菜的!
所需汴梁城蔬菜的缺口,也一定會很大。
汴梁城將來人口會超過十萬,二十萬,三十萬,五十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畢竟汴州的位置在那擺著呢,多條運河交匯,又離黃河很近,這就是一個天然的經濟中心。
那時候,郊外每個農戶一家至少五畝菜地,專門為汴梁城提供菜肴,無形之中便滿足了一座城的蔬菜需求。
而且這些農戶們因為習慣了種菜,根本就不需要額外去部署什么,就能自然而然的達到效果。
方重勇的腦中,已經是在考慮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節帥請放心,這件事好辦。
我們只要收回了大戶們手中不合理占有的土地,便可以執行一系列新政策。
這是發展的起點,不破不立。
下官已經跟崔將軍支會過了,待法令一頒布,即刻撲殺所有叛亂或者準備叛亂的人。”
劉晏對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他說話的語調雖然溫和,但卻帶著冷硬的堅決。
比起方重勇深謀遠慮的安排,本地大戶這些蟲豸,占著茅坑不拉屎,也就沒什么好說了,鐵腕對待即可。
不服,就用刀子讓他們服。
不收回他們的部分土地,一系列農業改革都無法推進,劉晏確信自己并非濫殺之人,只不過在這個節骨眼,當真是沒有任何妥協的余地了。
“對了,以前官府對于養牛不甚重視。
以后馬匹的需求一定會減少,牛棚養牛的事情,必須要提上日程。
耕地多了,耕牛的需求也會增多。如何養牛,如何把牛養好,是頭等大事。
官府可以向民間懸賞養牛之策,并設置一些官職給會養牛的人。
待牛養起來以后,只租不賣,作為官府的勞力,租用給百姓使用。
待將來耕牛多了,再賣與百姓。要把耕牛當人看待,什么時候出力,什么時候休息,官府的牛棚要有規定。”
方重勇又提了一條。
顯而易見,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糧食上,或者說在發展生產上。
近期在與眾多幕僚商議的很多政策,都是跟這個有關的。比如說組織專人收集茅廁里的糞便,統一漚肥等等。
一切為了產出更多的糧食!
劉晏微微點頭,沒有多說什么。方重勇見識不凡,心思縝密,并不需要他耳提面命的說教。
“民心不在于神器與法令,而在于吃飽穿暖。
將來汴州這里和其他地方比起來,優勢就是有錢,糧食多,百姓富足,養得起精兵。
其他都不值一提。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的,誰也沒辦法一口吃個大胖子。誰能活到最后,誰才能笑到最后。
種田沒什么值得恥笑的。”
方重勇叮囑劉晏說道。
“節帥請放心,誰在做事誰又在搗亂,世人都是看得到的。
如今世道亂了,正需要節帥這樣的人,來收拾亂局。
讓天下人都能吃飽穿暖。”
劉晏意味深長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