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云梯,有好幾丈高,一丈寬。被人推著,晃晃悠悠的朝著華陰城北城墻而去。
這種云梯下方可以裝載一百人,讓他們免于城墻上守軍射來弓箭的侵襲騷擾。當然了,缺點也很明顯,就是體積巨大,重量驚人,需要幾十個人用力推,才能推到城墻跟前。
特別是華陰城還在山腳下,南面背靠大山,那段上坡路令人絕望。
有好幾次,云梯都不得不被迫停下來換人推。這種又流血又流汗的攻城戰,讓人心力交瘁。
斜坡下方,安守忠皺著眉頭,瞇著眼睛觀察這一波攻城的效果。由于道路比較狹窄,一次只能推上去一輛云梯。而且只有北面城墻可以用,其他兩面的道路太過于狹窄,無法通行這種龐然大物。
前面已經壞了兩輛云梯,被安守忠麾下步卒,七手八腳的推倒在路邊上,才沒有阻礙攻城的去路。
饒是如此,攻城的效果還是很差。三座城門被山石隔開,并不能互相支援。而華陰城中的守軍,卻可以在城墻上來回游走。哪里攻得猛了,他們就去守哪里。
總體而言,現在進攻的節奏很差,繼續這樣玩,短期內還看不到破城的希望。
“暫停登城墻,用擂石車砸城墻。”
安守忠對身邊的傳令兵下令道。
每次云梯要靠上城墻的時候,守軍都會用粗木樁將云梯頂住。趁此機會,再將云梯點燃焚燒。云梯內的士卒,壓根無法跟守軍接觸,更別提作戰了。
在這個攻防過程中,雖然也伴隨有蟻附攻城,雙方算是互有死傷。可是守軍的傷亡人數要遠遠少于攻城的一方。
一次攻城不順,暫時還沒死的士卒,便很難完好無損的從城墻上退回來了。基本上是上去幾個死幾個。
當當當!當當當!
鳴金之音響起,跑到半路的河北叛軍士卒條件反射一般的退了回來。至于已經在攻打城墻的,自然是被李光弼麾下的精兵給處理了。
“其他人都去找石塊!擂石車不許停!”
安守忠連忙下令拋石砸城墻!
經過好幾個時辰的拋石,城墻上所有的絞車弩都被破壞掉了,因此也不能說今日攻城沒有效果,多少還是減弱了守軍的火力。
一塊石頭飛到城墻上,將好幾個舉著盾牌的守軍砸到地上,盾牌碎裂,哀嚎一片。傷者死者立刻被城中的民夫抬下城墻。
這種情況其實很少見,屬于瞎貓碰死耗子。一般石頭都是砸在了城墻上,很難拋射到城中。
安守忠吐出一口濁氣,抱起雙臂冷冷看著身邊負責裝彈的士卒,在一旁操作擂石車。
他頓時煩悶得誰都不想搭理。
山頂上的那支預備隊,安守忠還不打算動用。
現在是利用攻城器械攻城的第一天,守軍的氣力明顯比較充沛,應對也很得力,河北叛軍沒有找到什么破城的機會。
攻城戰就是這樣,遇到不好打的城池,需要消磨守軍的意志與體力。等他們快扛不住的時候,再使用所有殺手锏,一擊必殺!
添油戰術是最蠢的。
一塊石頭砸在城墻上,將城墻外面包裹夯土的石頭砸了下來,露出里面的夯土。若是一般城墻,這一擊只怕要塌下來一小片。
可是華陰城是依山而建的,屬于就地取材,城墻也建得比較牢固。
這點小缺口,等進攻停止后,守軍會利用挖掘壕溝多出來的土,用來填補城墻的缺口。關中的土層一旦夯實后就非常結實,修筑城墻都是小意思,甚至陜北的人直接都住窯洞里了。
緩慢的攻城進度,讓安守忠抓耳撓腮,異常不滿,卻又毫無辦法。
然而,安守忠可以等,皇甫惟明卻等不下去了。
正當他在華陰城外指揮擂石車攻城的時候,一個軍職為十將,在皇甫惟明身邊當差的將領來到安守忠跟前,對他抱拳行禮道:“安將軍,大帥催促得很急,您這邊當真是沒有進展么?”
此人叫白秀芝,說話很客氣,并無擠兌安守忠之意,但心中的急切已經溢于言表。老實說,被一座城擋住了去路,河北叛軍中自上而下,就沒有不著急的。
“你自己看吧。”
安守忠嘆了口氣,指了指堆在樹林旁邊的那些攻城器械殘骸,都是被守軍給毀壞掉的。
“那……末將便如實回復大帥了。”
白秀芝一臉失望的離開了,皇甫惟明派他來看的意思,就是自己想知道進度,又怕跟安守忠產生沖突,所以換個小弟過來催一催。
這樣就算鬧得不好看,彼此之間也有個緩沖,沒有直接撕破臉。事后大不了將白秀芝收拾一頓。
但皇甫惟明若是親自來催促,那安守忠是聽還是不聽呢?最后攻城沒效果,究竟賴誰好呢?
這個問題就說不清楚了。兩人都要面子,總不能直接翻臉吧?
由此可見,皇甫惟明待人接物還是很有章法的,絕非是只會耍刀子的武夫。
安守忠今日已經停止了堆土,這種辦法短時間內無法奏效,沒有十天半個月,很難將土山堆得跟華陰城一樣高。
入夜后,安守忠又選出敢死隊五百人,上山企圖從華陰城南面山坡突入。可惜李光弼在此埋伏重兵,河北叛軍又是被一陣亂箭射殺,死傷慘重,殘兵不得不退回營地。
見此情形,安守忠心中最后一絲僥幸也被掐滅。他已然明白,華陰守將不是泛泛之輩,將這座小城守得滴水不漏。耍花樣是沒用的。
斗巧不行,那就比拼耐力吧。
于是安守忠親自去找皇甫惟明,請求讓先前參與攻城,死傷慘重疲憊不堪的部隊撤到后方,換那些尚未參加戰斗的部曲攻城,并且繼續制作攻城器械,同時搜尋石塊,讓擂石車日夜不停的轟擊城墻。
皇甫惟明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今天是第幾日了?”
華陰城頭,用盾牌抵擋石彈時,左肩膀被碎石砸出淤青的李光弼,依靠在女墻上,詢問正在看日落的郝廷玉道。
“明日便是第九日了,連續砸了三天,皇甫惟明這孫子真是條瘋狗。”
郝廷玉沒好氣的罵了一句。
河北叛軍這幫人日夜不停的用石彈砸城墻,還別說,效果確實是有的。北面城墻被砸出一個缺口,不過李光弼指揮城中民夫,拼了老命將這個缺口堵死了。
用挖壕溝多出來的土方填補好的。
這一波沖殺,自己這邊死傷兩千多人,才將缺口填好,并打退了河北叛軍的進攻。
郝廷玉砍人砍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還有兩天啊。”
李光弼感慨了一句,心中憂慮方有德到底會不會來華陰這邊救援。
今天,應該就是河北叛軍的第一次總攻,也是攻城最兇猛的一次。
當時,三面城墻都有賊軍蟻附攻城,還有一臺云梯輔助,并且擂石車也在不斷的拋石頭干擾守軍守城!
不僅如此,華陰南面的山上還有賊軍突襲,企圖用簡單的繩梯突入城內。
城墻被砸塌下去的時候,李光弼都在懷疑到底能不能守住了!
得虧是河北叛軍那邊的擂石車,經過高強度的拋射,很多都壞掉不能用了。后來投彈密度明顯降低。
要不然,鹿死誰手還真難說。
饒是如此,現在城中守軍也死傷超過了三千人,幾乎是在搖搖欲墜的邊緣垂死掙扎。
明天要是再這么來一出,李光弼覺得自己肯定頂不住了,首先預備隊就不夠用。所有床弩一類的重型裝備也都損失殆盡了。
“實在不行,可以從南面山上小路離開。”
郝廷玉湊過來小聲說道。
當然了,孤身跑路,等于職業生涯毀于一旦,前半生所有的積累都沒了。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選擇走這條路。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勿要再說跑路之言。”
李光弼擺擺手,他顯然是不同意跑路的。
郝廷玉沒說話,只是感覺不值得!為李光弼不值,也為自己不值!
什么狗朝廷,什么狗皇帝,不值得他們拿命去守城!
想了想,郝廷玉也只能嘆了口氣,沒有說話。有什么牢騷話,還是等打完這一仗再說吧。
正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東邊有狼煙!
“快看!那邊,那邊!”
郝廷玉指著東邊的方向手舞足蹈,整張面孔,都因為突如其來的興奮而變得扭曲!
“嗯?”
李光弼也是一驚,立刻站直了身體,瞇起眼睛眺望。
那個方向好像是……潼關!
李光弼與郝廷玉看到潼關方向有狼煙,應該是那邊出事了。要不然,沒人會點狼煙玩。
實際上,確實是潼關那邊出事了。
此時此刻李光弼等人看不到的是,一船又一船的控鶴軍士卒靠岸,穿過河灘到兩京馳道之間的小路,如同猛虎下山一般,見人就殺!
他們的脖子上都套著一條麻布做成的圍巾,染成了紅色,看起來格外顯眼。
哪怕黃昏時分光線不足,眼睛不瞎的人,也可以依靠這個輕易識別敵我。
兩京馳道雖然寬度不錯,可以同時容納幾輛馬車通行。但道路兩旁卻都是山脈,沒有回轉的余地。
河北叛軍的精銳都在華陰城一線,而留在潼關那邊的,則是此前攻城中受傷,以及疲勞到極限不得不撤下來修整的部曲。
他們遭遇到龍精虎猛,神兵天降的控鶴軍,幾乎是被一邊倒的屠殺。
河北叛軍當中很多人被殺的時候,居然都是坐在地上休息沒有任何防備,有些人甚至長兵器都不在身邊!
蒼涼的號角聲從潼關的方向響起,李嘉慶之子李懷光,帶著控鶴軍先鋒,沖在最前面。仿佛一把尖刀,將河北叛軍那已經不能叫陣型的隊列劃開。
所到之處,所向披靡!
“殺殺殺!殺殺殺!”
“殺殺殺!殺殺殺!”
李懷光和他身后的精銳瘋狂喊殺,用手中陌刀勢大力沉的開路
喊殺之聲,在兩山之間的官道上回蕩著。控鶴軍的士卒一邊沖一邊喊,所過之處,便沒有一個還能站著的敵軍了。
河北叛軍被這突如其來的喊殺聲給弄不會了!特別是更靠西邊的人,完全不知道東面敵情如何!
敵軍怎么會從身后方向來呢?
要來,也應該是從西邊的長安而來啊!
很多人腦子里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但是他們已經來不及去想其他的東西了,因為陌刀開路的控鶴軍已經殺過來了!
大唐邊軍之中,一般陌刀占其裝備的五分之一,也可以說是五個人用一把陌刀。所以陌刀隊的責任,常常不是開路就是斷后,一般會集中使用。
河北叛軍的士卒不知道東邊發生了什么事,但是看到潰兵涌來,他們只能撒開退往西邊跑!
誰也接不住控鶴軍先鋒那勢大力沉的一刀。除了跑,他們還能怎么辦呢?
道路上一望無際的都是丘八,控鶴軍的有,河北叛軍的更多。披甲的有,不披甲的更多,都在朝西邊一路狂奔。
河北叛軍這邊無論是軍官還是底層的士卒,耳邊都是嗡嗡作響。
腳步聲,心跳聲,喊殺聲,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
大勢已成,回天無力,能做的只有跑!
這景象就好似潼關北面的黃河決堤一樣,洪水卷著泥土奔襲而來。單個人,甚至是幾十人,幾百人,他們的力量是渺小的,他們自身是脆弱的。
他們擋不住這股“洪水”。
靠近黃河的某個高塬上,方有德手扶劍柄,看著下面近乎于一邊倒的屠殺,內心毫無波動。
此戰他完全沒有直接參與,甚至李嘉慶都沒有去領兵廝殺。除了李懷光擔任先鋒外,其他的都是靠高仙芝等人在臨陣指揮。
“大帥,這一戰已經完結了,就看能不能擒獲皇甫惟明了。”
身邊的李嘉慶,用崇拜的語氣稟告道。
“嗯,就這樣了吧。”
方有德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完全沒有大勝對手的那種興奮喜悅。這次他出手的一招,可謂是平凡中見真功夫,大巧不工,舉重若輕。
“如果擒獲皇甫惟明,節帥會殺他么?”
李嘉慶再問,現在這個問題,似乎已經不再是妄想。當然了,如果這位皇甫大帥死于軍中,那就不必多說什么了。
方有德點點頭道:“人被殺,就會死,皇甫惟明又沒有不死之身,又有什么殺不得的呢?”
他壓根沒把皇甫惟明當回事。
此戰方有德是利用敵人的懈怠,利用敵人的疲憊,利用這一段路狹窄的地形,來了一招倒卷珠簾。
用體力充沛的步兵,驅趕敵軍潰兵,沿著這條路一直卷過去。
卷卷卷!卷到瘋狂!
這就跟滾雪球一般,讓掉頭逃跑的潰兵越滾越多,最后形成泰山壓頂之勢。
等皇甫惟明反應過來的時候,他連向自己沖過來的潰兵都殺不完!
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的。
李嘉慶這時候壓根不擔心能不能贏,反而是擔心兒子李懷光,祈禱他在作戰時不要因為過于興奮,而被亂兵踩踏才好。
“本帥來之前,下達的命令是沖,一直沖到面前沒有敵人為止。贏下戰斗沒有問題”
方有德頓了頓,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可就算打贏了皇甫惟明,又能如何呢?”
盛唐已經不在了,想恢復曾經的榮光,又談何容易?
打贏皇甫惟明,不過是維持了唐庭的最后一絲顏面而已。就算打贏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又能如何呢?
方有德沒有把這番話說出來,因為李嘉慶無法理解他兩世為人,卻依舊難逃命運操控的復雜心情。
“大帥,盡人事知天命,我們終究只是人而已。
天下的事情,就留給老天去安排吧。”
李嘉慶不動聲色的勸說方有德說道。
“或許你說得對。
本帥盡了人事,也對得起李氏了。
至于天命,那不是我可以奢求的。”
方有德轉過身看向李嘉慶,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
怎么看怎么都讓人覺得這笑容里面充滿了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