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父子,相見不如不見,彼此間的仇恨甚至超過了宿敵。
基哥被方有德帶回了長安,送到了大明宮紫宸殿,與天子李琩會面。
然而這一刻,紫宸殿內的氣氛卻是顯得有些尷尬。
穿著粗布麻衣,全身泥漿,狼狽不堪的基哥,看著坐在龍椅上的李琩,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他似乎什么都不想說,閉著眼睛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一般。
二人以前見面之時,都是基哥高高在上,今日他們的地位卻完全調轉了過來。
別說基哥有些不適應,就連李琩也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違和。
好似倒反天罡,太阿倒持一般。
基哥當了幾十年皇帝,已經形成了心理慣性,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大多數人,都是對此習以為常。
“陛下,太上皇因為躲避兵禍離開長安,流落馬嵬驛中被微臣尋到。
太上皇老邁,請讓他在興慶宮中安心頤養天年,不問政務吧。”
方有德對李琩叉手行禮說道。
“諸位愛卿,朕有些私密話要與太上皇說,不知諸位能不能暫時回避一下呢?”
李琩站起身,走到基哥面前,卻是看向方有德說話。
這種要求,臣子是無法拒絕的。
方有德率先退出紫宸殿,其他人也跟著一起退了出去,沒有一個人說廢話。
李家人的家務事,終究還是得李家人自己解決,外人是插不了手的。
待眾人都退出大殿后,基哥這才睜開眼睛,面色平靜的看著李琩說道:“別看你得意一時,其實你并不敢把朕怎么樣。”
“真的么?你確定?”
李琩眼中閃過一絲瘋狂,這股狂熱勁頭,嚇得基哥心中一陣顫抖。
他有點后悔自己剛才口不擇言了。不過說出來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既然已經表達強硬,就不可能再次服軟。
基哥有硬著頭皮說道:
“哼,你殺了朕,你就是叛逆,天下人人得而誅之!所有人都會站出來反對你!
那時候,你這皇位還坐得穩么?你靠什么打敗那些反對你的人?”
基哥嘿嘿冷笑,那樣子,似乎以為自己依舊大權在握一般。
聽到這番魔怔的話語,李琩忽然笑了。
他忽然發現,很多人,就是樣子看著唬人。
有實力的時候,他們這樣裝腔作勢看上去沒什么問題,可一旦實力不再,卻還是這樣端著架子唬人,便如同滑稽的小丑一般在那擺弄騷姿。
那些人總是以為自己很強,總是以為自己還在掌控一切。
而對身邊的變化絲毫沒有察覺。
李琩走上前來,狠狠的扇了基哥一耳光。
其力道之大,居然讓基哥直接摔倒在地上,并且左半邊臉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李隆基!你要改一改你的稱呼。
以后在朕的面前,你不得稱朕!
你認為朕動不了你是么?
朕先不說敢不敢動你,就算不敢,朕弄死高力士,也跟踩死螞蟻一般!
今日朕先給你個教訓,你給朕好好記著。”
李琩面色陰冷的呵斥基哥,讓后者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來人啊!”
李琩大喊了一聲。
程元振屁顛屁顛的從后堂進入大殿,對他躬身行禮問道:“陛下何事呼喚老奴?”
“太上皇身邊的宦官高力士,居然敢毆打朕,你認為此事該怎么處置啊?”
李琩瞥了程元振一眼問道。
高力士人都在大殿外,又怎么可能毆打李琩呢?
顯然,當年趙高指鹿為馬遺臭萬年,只是因為他不是皇帝,沒有這個特權。
而皇帝干指鹿為馬的事情,是沒人能阻擋的。這是專屬于皇帝的特權。
程元振眼睛一轉,小聲建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高力士用哪只手打的陛下,就砍他哪只手好了。留他一條狗命,也是天子開恩。”
“嗯,那你去傳令,因高力士對朕不敬,斬去他的左臂。”
李琩面色平靜,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對于李琩來說,高力士也是必須要弄死的仇人之一。
癱坐在地上的基哥想開口說什么,然而只是嘴唇蠕動了幾下,最后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奴這便去傳旨。”
程元振低眉順眼的說道,亦步亦趨的走出了紫宸殿。
“父親,朕還有很多節目,沒有讓您觀看呢!以后,會一個一個端上來,給您好好欣賞。”
李琩蹲下身,用手拍了拍基哥另外一半沒有挨打的臉。他臉上流露出來的冷意更甚,如同寒冬臘月的北風。
大理寺獄的某個監牢內,蓬頭垢面的張光晟,與蓬頭垢面的顏真卿,好像兩個被世界遺忘的可憐蟲一般。
坐在一起閑聊。
他們真的很閑,蹲監獄的日子都要淡出鳥來了。
基哥來長安后,手里缺少辦事的官員,一切都是亂七八糟的沒走上正軌,自然是顧不上處決顏真卿和張光晟二人。只是將其關押在了大理寺獄,就沒什么搭理,去忙別的事情了。
在基哥看來,反正他們也跑不掉,等長安政局稍稍穩固后再說即可。
到時候,可以將這兩人在朱雀門前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而方有德打敗李光弼等人的討伐大軍,占領長安以后,也顧不上顏真卿與張光晟。
他忙著去追捕基哥了。
這一來二去,顏、張二人居然在大理寺獄安安穩穩住了下來。
而顏真卿與張光晟他們,對于外界發生了什么,同樣是一無所知。壓根就不知道基哥早就完蛋,反倒是李琩出人意料的雄起了。
“顏相公,你說李隆基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啊?要殺要剮給個準信,就這么關著,不審也不問,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張光晟面帶疑惑的問道。
他對基哥已經是直呼其名,毫無敬意。
大理石的牢房,居住條件還是可以的。
畢竟這里關押的通常都是政治犯和六品以上的官員。在大理寺獄坐牢,又大搖大擺走出去重新當官的人,如同過江之鯽不可勝數。
所以大理寺獄的各種條件,也是其他監牢不能比的。
張光晟與顏真卿每天都吃差不多的飯菜,雖然只是勉強能下咽,但卻可以吃飽。沒有優待,也沒有虐待。
這讓他們搞不懂外面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無論是看守牢房的,還是送飯的,都不跟他們說半句話。
“多半是出了事。”
顏真卿輕嘆一聲,雙目無神看著牢房的木柵欄說道。基哥如果要殺他們,早就殺了,犯不著關這么多天。
正在這時,牢房外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顏真卿和張光晟抬起頭,發現身穿赭黃色龍袍的李琩已經來到監牢門前,身邊有程元振在點頭哈腰的小聲說著什么。
“陛下!”
顏真卿與張光晟二人悚然心驚!
哪怕基哥來送他們上路,都沒有這個驚悚。
他們下意識的站起身,程元振這時候已經打開牢房大門。
李琩走進來握住二人的手,感慨說道:“托方大帥的福,長安城這邊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
處理好了?怎么處理的啊?
那可是六萬邊軍精銳啊!
顏真卿和張光晟等人都有點懷疑人生。方有德麾下多少人,他們都是清楚的。
居然把河西隴右那邊的兵馬料理了。
這個世界有點瘋狂啊!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二位都是給朕出過大力的人,請來紫宸殿商議國事!”
李琩忽然正色說道。
顏真卿和張光晟內心狂喜!
不容易啊,這波居然“躺贏”了。
當然了,他們大膽行刺基哥,險些成功的行為,已然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謝陛下!”
顏真卿與張光晟跪在地上,對李琩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他們跟著李琩來到大明宮,不過卻沒有直接去紫宸殿,而是被宮中的宦官帶去服侍洗浴了一番,換上了原本的官袍,這才來到紫宸殿。
紫宸殿正殿的規模并不大,并且這里是跟皇帝寢宮連著的。
等顏真卿與張光晟趕到的時候,大殿內已經擠滿了人。
這些人里面有方有德、李泌這樣的絕對大佬,也有李光弼、高仙芝、郭子儀等西軍那邊的降將。
這些人都在三五成群的交頭接耳,好像是在商議什么大事一般。
李琩坐在龍椅上,似乎對此興趣缺缺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在沉思,說是走神了也可以,總之就是對此不是很在意。
“顏相公,需要朕把事情的經過,跟您說一聲么?”
李琩忽然開口問道。
果然是有事!
顏真卿疑惑問道:“陛下,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呢?”
他也注意到,在場眾人都是面色凝重不茍言笑。
“洛陽失守。”
方有德言簡意賅的說了四個字。
瞬間便有一股涼氣,從顏真卿脊梁骨直沖頭頂!
洛陽!皇甫惟明占據了洛陽!
當然了,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邊就魯炅帶著五千人鎮守,其中有部分精兵,但多半都是團結兵。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擋住皇甫惟明。
“現在皇甫惟明兵分兩路,一路走兩京馳道,一路走軹關,分別攻打潼關和蒲州。
圣人召喚我等在此,便是商議如何退敵。”
李泌對顏真卿解釋道,這可比方有德那四個字要具體多了。
顏真卿微微點頭,已經明白大概怎么回事了。
而張光晟像個小透明一般,感覺自己壓根就說不上話!
“方大帥,此事您以為如何?”
李琩面色恭敬的詢問道。
“皇甫惟明好謀無斷,土雞瓦犬而已。
若只是將他們擋在關中以外,簡直易如反掌。
但想收復洛陽,微臣現在還辦不到。”
方有德言簡意賅說道。
在場眾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踏馬的,你還真是敢說啊!
但他們又不得不信服,因為這話是方有德說的!
“需要多少兵馬?”
李琩沉聲問道。
方有德伸出兩根手指說道:“兩萬人前往蒲州足以。”
“那潼關呢?”
顏真卿忍不住問了一句。
“放他們過去便是。”
方有德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放過去?
這下不只是顏真卿,就連李光弼等人都不淡定了。
但方有德用兵有他自己的道理,不能用常人的思維來判斷。
事實上,潼關這個地方的守備……很復雜。
方有德對這些戰線的理解,也遠超這個時代的李光弼、郭子儀等人。
安史之亂時官軍潼關之戰慘敗,不過兵敗回來以后,潼關內其實還有一萬多殘兵。如果潼關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那種程度,何以這一萬多殘兵擋不住安祿山數萬人呢?
可見真正的戰爭,并不是簡單的加減法,并不是簡單的比拼地形。
“為什么不……”
顏真卿似乎還想說什么,又考慮到自己指揮戰斗的水平,跟方有德相比何止萬里,于是乖乖的閉上了嘴巴。
“潼關不能守,久守必失。
不如不做抵抗,將賊軍放進來打,斷其一指。
到時候皇甫惟明自然會退兵。”
方有德難得耐心解釋了一番。
打仗這種事情是要看天賦的,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你說再多也沒什么用。
李琩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如果采用常規方法,關中是絕對守不住的,他們手中的兵馬不夠。
蒲州和潼關是兩個瓶口,現有兵力只能堵住一個。
蒲州這邊要命的問題是:敵軍補給線非常短。
而潼關那邊則相反,洛陽的糧秣,其實不方便陸運過來。
這樣反倒是限制了軍隊的規模。
至于方有德要怎么用一支軍隊堵住兩個相距不遠的口子,那是他的本事,自然也沒必要在這里嗶嗶,只需要看最后的結果就行了。
“方大帥,你是朕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一切就依靠你了。
大唐所有兵馬,都歸你節制!”
李琩從懷里掏出虎符,站起身將其遞給方有德。
張光晟環顧了一下眾人,發現這里的人雖然很多,但其實說話管用的,不過方有德一人而已。
顏真卿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剛剛說了幾個字就不再開口了。
果然,這個世道只認可強者啊。
你能打勝仗,能帶領麾下丘八戰無不勝,那你就是真正的神!
皇帝得巴結你,手下會擁戴你,要什么都可以有!
張光晟絲毫不懷疑,如果方有德此刻提出一些過分的要求,李琩也一定會捏著鼻子答應。
這就是贏家通吃!
世道已經在悄無聲息之間,發生了變化。武夫們的黃金時代,似乎在不經意之間降臨了。
“請陛下放心,打敗皇甫惟明不難。”
方有德淡然說道。
但他沒有說的是:收復洛陽,可就不容易了。
這次得到了西軍的一些殘兵,方有德終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郭子儀負責守長安,其他人跟本帥去玄武門大營點兵。”
方有德看著李光弼等人吩咐道,一點也不講客氣。
他對著李琩抱拳行禮,隨即轉身便走,沒有絲毫停留。
“顏相公,你負責在關中募兵。”
李琩微笑著對顏真卿說道。
“謹遵陛下之命,微臣對這個很熟悉了。”
顏真卿苦笑道。
他之前試圖擋住西軍的人,也組織起了一支數萬人的隊伍,但是并沒有什么卵用。
“好了,諸位愛卿請回吧。”
李琩對眾人說道,卻是不動聲色對張光晟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
等其他人離開后,李琩這才小聲對張光晟吩咐道:“朕想讓你帶兵看住興慶宮的那個人,你能不能幫朕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