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門外,方有德看到火把照耀下,壽王李琩臉上的表情,在不斷變換著。
時而落寞,時而猙獰,時而憤慨,時而畏懼。
從他臉上,方有德似乎看到了一幕幕人生悲喜劇。
“天色已晚,長安宵禁。壽王何故在興慶宮外停留不去?”
方有德看著李琩,似有深意詢問道。
壽王李琩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略帶尷尬勉強解釋道:“母親過世,圣人憂傷過度。我為皇子,自然是心憂圣人龍體,故而在此停留不去。”
老實說,這虛偽的說辭,連條狗都騙不了。就連狗都能聞到他身上悲傷的味道。
方有德面無表情微微點頭,便不再搭理壽王李琩。
不一會,陳玄禮一臉羞愧的走出興慶宮,拱手對方有德小聲說道:“圣人現在……有些不方便。不過高將軍說,明日圣人一定會見你,然后不吝賞賜。”
陳玄禮若有所思的看了壽王李琩一眼,既沒有跟對方說話,也沒有趕他走。
現在圣人床上的那個女人,應該就是壽王妃吧。
嗯,很快就不是了。
陳玄禮在心中揣摩了一下,忽然感覺當李隆基的皇子,似乎也挺可憐的。
有的當了二十年太子,然后被賜死在城東驛的大堂內。
有的夫人被老爹搞上床,還得強顏歡笑當做無事發生。
就算那些僥幸什么事情也沒碰到的,也不得不如同牲口一般被圈養在十王宅內,不許發展自己的勢力,不許明面上跟外朝臣子往來。
李隆基自己就是陰謀政變上位的,因此他對于諸多皇子的防范,已經到了自大唐開國以來無以復加的程度。
“全忠老弟,你看圣人已經歇著了,不如先回家修整一番,明日面圣,這樣如何?某有公務在身,不敢怠慢……”
陳玄禮面露難色,看著方有德說道。
他還要在長安城內巡夜,職責所在,顯然沒有時間跟方有德繼續套近乎。
“不了,幽州邊鎮契丹人蠢蠢欲動,此番吃了大虧,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我還是先回幽州城好了。
獻俘的隊伍一兩天后就能抵達長安,到時候你來接洽便好,用不著我在場。”
方有德眼神憂郁,看著興慶宮的大門,搖了搖頭,嘆息說道。
“你家可是在興慶宮后門啊,真就過家門而不入?”
陳玄禮驚訝問道,說話時就看著方有德的臉,完全把一旁的壽王李琩當成了透明人。
“圣人需要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此處不過是一個宅院罷了,我去或者不去,又有什么區別呢。”
方有德搖了搖頭,面上有失望之色,卻又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而失望。
陳玄禮雖然認識他多年,二人也曾經共患難過,但卻一直對這個人看不透。
有私心的人,在別人眼里其實也是一眼可以看透的人,因為他想要什么,一目了然。
但方有德想要什么,好像除了圣人以外,就真的沒人知道了。
“那我送你出城吧。”
陳玄禮點點頭,方有德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二人走在前面,趙堪、白真陀羅、崔顥等人緊緊跟在后面,都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一行人朝著春明門的方向而去。
幽州節度使沒有調令擅自回京也就罷了,沒有經過兵部同意,就擅自將契丹俘虜送回長安也就罷了;甚至深夜回長安要求面圣這種怪事也可以不提。
為什么來了長安,卻連家都不回呢?
陳玄禮搞不懂,但方有德這次很失望,那糾結的神情是寫在臉上的。
崔顥一行人也不明白,方有德到底是因為什么而失望,剛剛入主幽州擔任節度使就有如此戰績,兩戰皆勝,難道還怕以后不會升官發財?
“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方有德自言自語般感慨嘆息了一聲。
“全忠賢弟可是還有事?”
陳玄禮發現方有德悶悶不樂的樣子,疑惑問道。
“是這樣的,本來想向圣人求人,如今見不到圣人的面,你幫我轉達一下如何?”
方有德懇求道。
“我還當是什么大事呢,伱只管說便是,我幫你傳個話還是沒問題的。”
陳玄禮拍拍胸脯打保票說道。
“是這樣的,聽聞京兆顏氏,有兄弟顏真卿、顏杲卿二人,學富五車,為人正直,才干不凡。如今幽州節度府里急缺人才,契丹與奚人時不時就過境襲擾,我要帶兵出征,無法打理幽州政務。
看朝廷能不能將顏氏兄弟二人調到幽州,反正都是給朝廷做事的,我想問題應該不大。”
方有德很是謙虛的建議道。
聽到這話陳玄禮一愣,隨即嘆息道:“這等小事,想來圣人不會在意的,哪怕你推薦你的下仆去幽州當小吏,圣人都會應允。真就只有這點事么?你不為子嗣求個一官半職?”
“真就只有這么一點事,至于其他的,某沒有想那么多,顧不上了。”
方有德不以為意的說道。
聽到這話,陳玄禮與身后崔顥等一行三人皆不由得肅然起敬!
“全忠賢弟,人呢,有時候謀事是必須的,立身之本嘛。
但有時候也要謀身,為自己準備一下后路才行。
十幾年前圣人大病險些駕崩,前前后后發生的那些事情,你難道忘記了么?這天有不測風云,圣人在的時候是一個天,圣人要是不在了,這天可就要變了。
到時候,你如何進退自如?”
陳玄禮湊過來,壓低聲音在方有德耳邊小聲問道。
“以國為家,顧不得了。”
方有德淡然說道。
“你呀你呀,總是這句話,經常讓圣人生氣,還拿你沒辦法,哈哈哈哈哈。”
陳玄禮哈哈大笑,方有德這個人確實是只會做事不會做人,但是卻可以讓周遭的人由衷的敬佩。就算哪天死了,脊梁骨都是挺立著的。
這也是為什么他愿意幫方有德傳話的原因之一。
方有德求的事情,絕對是公事,他從來不為自己謀福利。他的官位、圣眷,都是靠自己的拳頭,一步一步打上去的。可以毫不客氣的說,如果當初方有德是太平公主的家奴,那么現在大唐是怎樣一副光景,還難說得很。
這樣一個人,你恨得起來么?
“對了,你兒子進了弘文館,還擠掉了忠王(李亨)長子的名額,圣人親自督辦此事的。圣人還聽說忠王的另外兩個兒子似乎對此有怨言,把這兩人也趕出了弘文館。”
陳玄禮憋著笑說道。
方有德一愣,隨即無奈苦笑道:“那樣的癡愚童子,何德何能入弘文館?圣人不能因為寵信我,而放縱了國家的制度啊!
這樣吧,麻煩陳將軍你再給圣人多言一句,將犬子革除弘文館學籍即可。我這個御史大夫還不至于讓兒子餓死,他去弘文館丟人現眼做什么。
若是圣人不肯,那我便只能辭官回家種田,以全忠義了。”
有這么坑兒子的么?
陳玄禮一臉古怪,想說什么,又感覺以方有德的邏輯,這么說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圣人恐不喜……”
陳玄禮小聲提醒道。
“顧不得了,國家典制,乃天下人之典制,非我方有德一人之門路。
圣人給皇子恩典,那是皇恩浩蕩自不必提;但給某這樣的恩典,某卻不能受。
若圣人真想恩賜于某,不若封賞幽州邊軍將士們,撫恤孤寡,以安軍心。此戰雖勝,但北疆局勢依舊不容樂觀,需要長期經營,不可懈怠了。”
聽到這話,陳玄禮連忙拉住方有德,對他躬身行禮深深一拜說道:“全忠賢弟一心為國,某一定將話帶到。若是圣人有異議,某也會勸一勸的。”
他們身后的崔顥等三人,亦是再次刷新了對方有德的認知。
圣眷濃厚,為人方正,體恤下屬……他們忽然覺得這次入長安也不是什么收獲也沒有了。
只是,這種圣眷真的會一直持續下去么?
他們亦是為方有德的方正感到憂慮。方有德或許可以一直當個優秀的封疆大吏,可天子圣人,能夠一直保持清明,不會昏聵么?
第二天,李隆基親自將喊了大半晚上,嗓子都啞了的楊玉環送上了一輛華貴的牛車。此刻他臉上春風得意,像是年輕了十多歲一般。
而壽王,就這樣站在興慶宮門口,看著李隆基摟著楊玉環的腰出門,半句怨言都不敢有。
“王妃昨夜彈了一夜的琴,今日有些乏了,你就不必打擾她,專心給你母親守靈就可以了。”
李隆基走到壽王李琩面前,摸著下顎的胡須微笑說道。
“謹遵圣人旨意……”
壽王李琩壓住內心的憤怒,平靜叉手行禮道。
李隆基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將心中早已盤算好的事情講了出來。
“是這樣的,壽王妃一心向道,無心塵世,想與玉真公主為伴,朕亦是深以為然。
即日起,壽王妃出家為女道士,暫住玉真公主府。嗯,朕已經想好了,左衛勛二府右郎將軍韋昭訓第三女韋氏,以賢良淑德聞名長安。朕就安排韋氏為你的新王妃吧,此事已定不必再議。”
李隆基面有得色說道。
楊玉環也被壽王享用過幾年了,不也夠本了么,還想怎么樣?
現在“以舊換新”,好像沒什么對不起這個不肖子的吧?
李隆基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對不住李琩的,按照朝臣們對武惠妃喊打喊殺的態度,他想整死武惠妃與壽王,再不動聲色把楊玉環收入宮中,豈不是順理成章之事?
如今這么厚待李琩,已經是很給面子了。當然,這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謝圣人恩典!”
李琩大喜,連忙躬身行禮拜謝道。
“嗯,如此甚好,退下吧。”
李隆基心滿意足的點點頭,壽王李琩如此知情識趣,倒是省下了他一番功夫。扒灰畢竟是丑事,特別是武惠妃尸骨未寒,就馬上扒灰她兒子的媳婦,這件事傳出去,影響太壞。
哪怕李隆基本身臉皮厚如城墻,這么玩也有些吃不消。
不得不說,高力士那個主意出得好。讓楊玉環先出家當女道士,然后再讓她暫時跟玉真公主住在一起,到時候,李隆基便可以打著看望親妹妹的皇子跟楊玉環私會,不會引起什么非議。
接下來,等壽王李琩與韋氏女成親之后,等風聲沒那么緊了,再想辦法把楊玉環招入宮中,逐漸讓其在公眾場合露面。
這個計劃簡直完美。
目送楊玉環的牛車離開后,陳玄禮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一聲不吭,躬身對著李隆基拱手行禮。
“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隆基看到陳玄禮,微微皺眉,心中略有不悅。
跟楊玉環在床上忙了一夜,他現在只想美美的睡一個回籠覺。
“稟圣人,方節帥昨夜入長安獻俘,在興慶宮外等候。聽聞圣人已經就寢,于是又返回幽州了,獻俘的大部隊過兩日就到長安。”
“全忠回來了?人呢?”
李隆基大喜,一把抓住陳玄禮的胳膊說道。
“人已經走了啊,幽州軍情緊急。這次方節帥孤軍五百,深入敵境大破契丹,俘虜敵酋。北地邊鎮可以安靜好幾年了。”
陳玄禮趁機為方有德說了句好話。
“唉,全忠也真是的,什么都不要,這是要讓朕被天下人看不起么?”
李隆基故作不悅的說道,心中卻是得意極了。
“圣人,不止于此。方節帥不為自己謀利,聽聞獨子入了弘文館,還求末將給圣人進言,要求取消其子在弘文館的資格。其意甚為堅決。”
有這種事?
李隆基一愣,隨即感慨的搖了搖頭。
“既然全忠都這么說了,那就依他所言吧。對了,他還說了什么沒?”
李隆基追問道。
“方節帥還請求調京兆顏氏出身的顏真卿兄弟到幽州節度府當差,說二人經文通武,乃是國之干城。”
陳玄禮沒有忘記方有德的囑托,將平調顏氏兄弟的事情跟李隆基說了。
“就這個事情么?準了。他就沒說要給自己升官什么的?”
李隆基總覺得不賞賜點什么好像會被人看不起。
“他還說了別的么?”
“方節帥還為幽州邊鎮將士請功,撫恤傷亡。”
“都準了。就這些?”
李隆基剛剛把念想已久的楊玉環連皮帶骨的吞下肚,心情正好,總覺得方有德的提議太卑微了,完全不能顯示自己這個皇帝的慷慨與皇恩浩蕩。
“確實就只有這些,方節帥說幽州邊鎮軍情不穩,不能麻痹大意。”
陳玄禮小聲說道,他已經把方有德交代的事情說完了。
聽完這番話,李隆基沉吟不語,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平盧節度使烏知義,去年就有朝臣彈劾他尸位素餐不懂得經營邊鎮。
這樣吧,讓方有德兼任平盧節度使,兩鎮毗鄰,可以互相支援,兵馬從容調度。
命烏知義滾回長安受審!
方有德可以擊敵五百里揚我大唐軍威,烏知義卻只能小心翼翼整天被動挨打。這種蠢豬一定問題不小,待他回長安后,讓御史臺和大理寺對他好好審審。”
李隆基若有所思的說道。
在一旁聽戲的高力士頓時嚇壞了,連忙拉住李隆基的袖子懇求道:
“圣人不可啊,方節帥雖然忠心,可他又不是擔任一輩子幽州節度使?他被調任后,難道繼任者也兼任幽州與平盧二鎮節度使么?
圣人將烏知義調離回長安述職即可,平盧節度使的人選,可以再議。”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是想讓朕苛待功臣么?”
李隆基被駁了面子,對著高力士大怒呵斥道。
“圣人,可以給方節帥之子升官,比如千牛衛中郎將之類的職務。至于一人兼任二鎮節度使,此例一開后患無窮啊。”
高力士拉著李隆基的袖口苦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