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綺天側倚欄桿,露臺之上夜燭飄雨,樓下的長流遠遠注入廣闊西池。
也許是剛剛交談的緣故,裴液這時候好像真能看出她的放松與舒愜了,他趴在欄桿上,看著風拂過她的發絲和衣裾,好像要把女子也一同帶到高高的夜空中。
“瞧什么。”明綺天垂下眸看他。
“……明姑娘,你說你不在乎……不在乎我變得心念蕪雜,變得有心機城府。”裴液抿了抿唇,“那你在乎什么呢?如果明姑娘把一切都看得這樣透徹,我和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明綺天微怔,好像第一次思考了一會兒。
裴液望著她。
“并無什么不同吧。”
“啊?”
“食、色、癡、疑,今日咱們相見,你所表露的一切,都與世上人一般無二。我也是其中之一。”
明綺天看向他:“只不過,世界上每個人本身就都與他人不同。你沒什么獨特,但也是獨特的,我恰好愿意和這個獨特的你說話。”
“……什么是獨特的我。”
“也許就是你之所以為你的那部分吧。”明綺天道,“從我這邊來說,我愿意信賴你,也許因為咱們曾心心相印……不過其實在那之前,我就感覺,到了某個拋世離俗的境地里,你是會做出那種選擇的人。”
“什么境地,哪種選擇?”
明綺天偏了偏頭:“我也不知曉。”
“總之,只要你不會變,你就永遠是裴液,至于你為什么是你,也許要你以后自己去找了。”
裴液怔然一會兒:“哦。”
“明姑娘,你剛剛說,你也是其中之一。你、你也有這些凡間的欲望和情感嗎?”裴液調換了一下小臂迭摞的順序,依然微怔。
“我也是人啊。”明綺天道。
“……是哦。”
裴液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明姑娘會貪吃梨,會打牌,會吹笛子……她也有自己的情緒和喜好。
而且從來并不隱藏,喜歡就是喜歡,不在意就是不在意。只是她的心是一片天海,因此這些都如淡波微瀾,于是離得遠的人,往往以為這位天人般的女子沒有絲毫人的情緒。
“明姑娘,既然你不在乎,我再、我再跟你談談心。”裴液又調換了一下左右臂的上下,“其實我入京以來,還有一件大大的不一樣。”
“嗯。”
“明姑娘你剛剛講得對,我現在……我現在有點兒好色。”裴液小聲道,“我前些天,確實跟一位女子的關系變得很親密。”
“原來是這樣學會的拍馬屁。”
“唉,明姑娘你聽我說……算了,你說……什么是情,什么是欲呢?”
明綺天瞧著他:“這我沒什么經驗。”
“你一講這個,自己耳根先紅了,倒很可愛。”
“唉呀。就是、就是從進了神京以后,我腦子里越來越……有那種沖動。”裴液低頭看著欄桿下面,“以前沒有這樣的……或者就只有一點點。這個問題就是……以前我和縹青的時候,我就是很喜歡她,也沒有很想要和她……嗯啊。但是現下,我是先有了這種壓抑不了的沖動,才越來越感受到西洲驚人的魅力,才越來越喜愛她……這和先遇見西洲,然后心里慢慢喜歡她,然后再……是不一樣的——明姑娘你懂不懂。”
“你是困擾于自己身體的欲望。”
“……嗯。”女子說得沒錯,裴液耳根確實更紅了。
“你不必討厭自己的身體。”明綺天認真道,“對我來說,自修得冰雪身以來,身體病災痛厄俱都消去,雖不是失去感受,但身體永遠不會催著我去做什么事情。但對你來說,身體與情思連為一體,情與欲也就渾融,你不必追求什么至純至凈的情,你和伴侶之間既有情的連接,也有欲的連接,這是很正常的。”
裴液怔怔:“……原來如此。”
“嗯,我想是這樣。”明綺天道,又想了想,“你這位伴侶倒和那位晉陽殿下一個名字。”
“就是她。”
“原來如此。”
“嗯。”
夜雨清涼,春風舒暢,將半年來的分別用言語填補上后,似乎和女子之間那似在非在的隔閡就此消弭了。
裴液轉過頭去深深吸了口氣,然后挺起身來——仿佛剛剛小聲和明姑娘聊了這些話是做了件天大的壞事,現在他要把那個自己一腳踹開并且絕不認賬——將兩只手伸到夜雨中,正聲道:“明姑娘,你既有口腹之欲,這時候要不要也吃些東西?”
“你不是要明日早起去吃嗎。”
“因為剛剛我沒有想到。”裴液道,“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在崆峒山洞里,冷吃過一種白魚,那個你喜不喜歡。”
“很清甜潔凈,口感韌嫩,味道不錯。”
“現在要不要再吃一尾?”
明綺天好奇:“這時候哪里有,神京也有這樣的寒潭嗎?”
裴液笑:“后院不就有方小池,咱們去撈一撈。”
言罷他牽牽女子袖子,提了些玉盤刀箸便下了樓。
后院的小池只三丈方圓,圈圈點點,裴液將手中瓷器置于桌上,明綺天瞧了瞧:“這里面可沒有寒魚。”
裴液得意一笑:“明姑娘瞧仔細了,真沒有么?”
女子自然瞧出他藏著后手,但還是搖搖頭,平和道:“確實沒看見。”
“那我若能撈一條上來,明姑娘給我什么獎勵?”
“你想要什么獎勵?”
裴液想了想,其實他也是隨口一說:“那就,請明姑娘給我切魚好了。”
“上回是你剝鱗剔骨,這次也合該我來。”
“好。”裴液笑著在池邊蹲下,掬起一捧水來洗了洗手,再次將手置入了池中。
沒有撈網,他含笑撥了撥水波,池中忽然就是一下“撲棱”,清亮的水花激起,他站起來,手里已拎著一條鮮嫩的白魚。
“明姑娘,如何。”
明綺天有些微怔,片刻后明了:“這是你新得的白水仙權么。”
“不錯。”裴液將這魚一敲取命,笑道,“明姑娘以后想吃什么水貨,都可以尋我了。”
“原來是賣魚郎。”明綺天清淡一笑,接過了這條魚。
裴液盤腿坐在石上,瞧著女子有些生疏地將這鱗物剝皮去骨,而后喚來琉璃為桌,將一片片鮮嫩的魚肉鋪了上來。
黑貓銜來了些料汁和清酒,也一躍上了青石。
裴液夾起一片放進小貓張開的嘴,自己又卷了一片放在女子盤里:“明姑娘從未殺過魚么。”
“從未。”明綺天身上不染鱗腥,倒似天生處理魚類的好幫手。
上回在山里女子虛弱而餓,裴液一條魚全是為她準備,這回倒是反過來,裴液嘴巴不停,明綺天只偶爾嘗一片,多數時間支頤安靜看著他。
片刻她忽然道:“你那個劍態袖虎,我好像有些頭緒了。”
裴液唇齒一頓,抬起眸子來。
“這是樣我沒見過的東西,所以我考慮得有些久。”明綺天道,“不過現下我有些弄清楚了,這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手段,其實能溯到它的源頭和脈絡,‘我感之劍’‘心劍通’‘閉七魄,開劍門’……古來零零散散的前輩都有類似的探究,不過有這樣驚艷的成果倒是第一回。”
裴液嘴又緩緩動起來:“崔照夜——就是此前幫我完成這道劍態的人也提過這些,不過我當時沒太聽懂。”
“那說明她也是在劍籍中深學苦研,才摘下這枚瑰寶。”明綺天繼續道,“將‘心’的特異通過劍顯現出來,而成為一種真實的,可以影響世界的力量。與一切劍招都無關,大概與‘劍界’同屬一類方向。”
“明姑娘的‘七曜劍界’么?是什么類?”
明綺天道:“即不通過劍術來發揮力量,而緊抱劍本身的神異,向其他方向延伸,去發揮其力量。這種手段世上很罕少也很珍貴,往往是高門不傳之秘。”
“那崔姑娘肯傳給我,我要好好謝謝她。”裴液心想這么說辦個同好會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也是你幫她完成的。”明綺天道,“大概只有你能第一個摘下劍態,也大概只有你手中的劍態,才有這般神異。”
“這樣嗎?”
“嗯。”明綺天依然認真瞧著他,眸子里鏡映著少年嚼食的臉,娓娓道,“你之所以能采下袖虎,因為‘鋒利’是你的心最凸出的一面。從在奉懷、從在薪蒼山,一直到神京,都一直如此。絕罅一隙里求一劍必殺的機會,那其實是你對這個世界的憤怒。”
裴液一頓,旁邊的黑貓搶走了他箸上的魚肉。
明綺天依然道:“是你對世界的吶喊,是你想要對這個世界做出的改造。”
裴液怔然:“明姑娘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你的心并不只是有這些的。”明綺天道,“你心里也有不關于世與人,只關于自己的部分。”
裴液不夾魚肉了,只看著女子。
“明姑娘在幫我尋找心的另一個側面?”
“嗯。”明綺天看著他,“尤其這次會面,我見得更清楚了些,你向外雖然是至剛的鋒利,向內追求的卻是一種無法抵達的平靜。”
“……明姑娘,我不懂。”
“你其實已經抵達過了。心劍映我,就是一次這種追求的結果。”
“那次一大半是明姑娘的緣故……沒有體悟過明鏡冰鑒,我也觸及不了那個境界。”裴液道,“是明姑娘的幫忙。”
“這次我也可以幫你。”
“……什么?”
明綺天靜靜望著他:“談心、弈劍,我想都是你心中這一側面的準備。你已經學會戴一些面具、有一些城府了,因為你不會一直是個少年,也不會一直擎著令人膽寒的利劍。”
“你在學著把它收進鞘中。”
裴液怔然了片刻:“明姑娘講這些,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你可以凝起第二枚‘劍態’。”明綺天認真瞧著他,“一枚和袖虎完全不同的劍態。”
裴液完全怔住:“第二枚‘劍態’?”
“嗯。”
“……”裴液愣住,黑貓趁機低頭將琉璃上的魚肉全吃光了,琉璃飛起來感激地蹭了蹭它,然后飛入池塘洗凈了身體。
“因為除了神京武舉,你不是還要參加羽鱗試么。準備總不嫌多。”明綺天道,“那位崔姑娘在神京么,也許可以請她過來聊一聊。”
裴液點點頭:“我知曉了。”
裴液回想著自己第一次摘取劍態的時候,觸及“劍”的本質與摘下袖虎,其實是兩個步驟,前者近于后者之基。
此時他將當時的感受和細節與女子一一講述,兩人探討著第二枚劍態的落點,不覺東方之既白。
直到正門傳來叩門之聲,才打斷了兩人的言談。
裴液和女子互相瞧瞧,然后站起身來,走到前院打開了門。
乃是齊昭華,她手里握著一份黑綢燙金的折子,身后是一輛馬車:“裴少俠,你怎么搬這里來了。”
“……我招待朋友,有什么事么齊居士?”
“受恩君指派,給裴少俠遞一份請帖。”齊昭華斂容認真道,“七天之后燕王世子雍戟與六殿下李幽朧成婚,廣宴神京,很多人都會去。恩君說裴少俠若練劍累了,可以去湊湊熱鬧。”
“……”裴液低下頭接過來,確實是份花紋纏枝的請柬。
他嗤笑一聲,又淡笑一下,也懶得翻看:“行,那到時我去瞧瞧。”
“恩君還說,這個過了再有七天就是麟血測,到時候裴少俠不管劍練沒練累,都得與她一同入宮。”
“……行,我也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