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執了一個劍禮,后退三步,從開門劍起手,向著女子攻去。
端正而仔細,而后是扶柳劍、玉翡劍、崩雪……
女子像一面柔軟的鏡子。
她有時靜立,有時繞著他漫步,下一劍是攻劍時她就在最合適的位置架好,下一劍是守劍或破劍時她就遞上一道恰如其分的劍式。
她不是映照出少年的身形,但一定一絲不差地映照出少年的劍路,少年的每一劍用出來,都能得到一次恰如其分的承接或包裹。
裴液很少這樣舒暢地用一輪劍了,不是痛快淋漓,只是清爽舒暢,當最后六門春之劍也全部演完的時候,裴液收身斂劍。明綺天依然安靜看著他,像個持著教鞭的先生。
“怎么樣,明姑娘?”
明綺天想了想,認真道:“每一式劍都很‘裴液’。”
“……”裴液撓撓頭,“那是好還是不好?”
“有些好,有些不好。”明綺天道,“單每一式劍來看,你用得都很好,雖然也都有些缺陷偏斜,但都可糾正;不過整體來看,你的劍術之間缺乏聯系。六門春劍都沒能結構成一個整體,大概是你弈劍吃力的原因之一。”
裴液微怔:“明姑娘,我沒聽明白。”
“若不涉生死,在點到即止的弈劍上,你由來有兩處缺陷。一是半路出家,習劍散亂,不成系統,難以與名派從小培養的劍脈傳人相比;二是劍理薄弱,無足夠豐厚之見識與實踐,臨場用靈光多過用經驗。”明綺天道,“因此,你要勝大派傳人,要么用雪劍之類的奇劍去勝;要么全力認真,摒棄防守,調動靈性去不斷進攻,局勢越壓成一線,你越占據上風。”
裴液一時啞然,女子所言全然正確。
他戰勝許問桑,正是用一式雪劍;而他教給銀兒戰勝陳覓雙的法子,正是不斷進攻,以勇搏勇。
對絕大多數劍者,倚仗幾門高妙之劍和過人的靈性,裴液弈劍足以輕松取勝,例如華山問箏、聞禮張朝等人,都會在十劍之內敗于他的劍下。
但與他弈劍沒有中間的狀態。
即兩人相抗幾十上百回合,打得你來我往,酣暢淋漓……裴液從來沒有沒有體會過這種狀態,唯一有,那就是銀兒謙讓配合他。
要么裴液在十招之內勝過對方,要么甫一接劍,裴液就意識到自己難以勝過對方。
蓋因他并沒有深厚的底蘊,也沒有身負浩渺的劍術,這種缺陷面對劍院大部分劍生都隱沒在下,但一旦面對真正一流劍門的扛鼎之人,如姜銀兒、楊真冰、楚水霆這樣的劍者,裴液就如穿了一雙腳底破洞的鞋。
縱然一時還沒被人家發現,自己卻已先感到別扭僵硬了。
所以如女子所說,這時候要么就來一式頭槌撞人的奇招,要么就只能干脆把鞋脫了,光著腳痛快打一場逼命之戰。
不過當來到更高一層之后,面對鹿尾、鶴杳杳、群非、顏非卿這些天下屈指可數的劍者,裴液這劍走偏鋒、撒潑打滾流就也不奏效了。
誰沒有奇劍,誰不能在逼命一線間雕花呢?
沒有短板的大派天才劍者,對半路出家、明顯偏科的鄉野小子是一種扎實的領先,這種領先不能用奇招攻破。
除非真成你死我活的仇敵,不然裴液與這些人之間的勝負就永遠沒有懸念。
因為他們的劍道造詣圓潤無缺、齊頭并進,絕不似裴液一樣為了極力追求某個高度,而將其他方面全部落下。
“那明姑娘意思是……我能修正這些缺陷嗎?”
“劍梯正是為了幫你補足這一步。”明綺天以玉虎輕點他腕子,“你用劍的時候,一直是以自己為尊,這很好。不過劍梯世界正是給你這個‘孤單自我’的輔助,它是你的親衛,也是你的謀士。把自己放在其中,再來用劍,你可以多許多緩沖,也省去很多無謂的壓力。”
“可我的蟬魚觀還沒有完成。”
“嗯。不過你已經完成的春劍部分,于很多人來說,已是一階完整的劍梯了。”明綺天道,“來,我們弈一弈劍。我不用劍招,或只用和你一樣的劍招,慢慢你就知曉該怎樣聯結自己手上的這些‘平庸’之劍了。”
裴液提起劍來,行一禮,拉開了架勢。
明綺天依然靜立。
裴液深吸口氣,一式銜新尸颯然而去,明綺天輕一揮劍,叮然一聲,裴液一個趔趄,琉璃脫手。
在墜地前它自己飛了起來,懸在少年身前搖來搖去,不知在表達些什么。
裴液抬頭看向女子,無奈:“明姑娘……”
“既是弈劍,你這一式有隙,我總不能放過。”明綺天輕笑一下,“來,我教你這一劍應當怎么用、怎么去銜接下一劍。”
裴液捉住空中的琉璃,期待張眸:“怎么用?”
女子在日未正南時起劍講解,到了太陽西垂、萬物染金時才停下,將裴液每式劍上的缺陷疏漏都細析了一遍。
從前在少隴教導少年時,少年能使的劍只有屈指可數的幾門,明綺天只能帶著他習劍和讀書,為他指明日后學劍的道路。可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此分別時她說有愧越前輩所托。
而如今少年真在修劍院修習半載之后,身上劍術漸成體系,女子這位名師才第一次有了可以施展的地方。
在弈劍上,裴液在一次次地被一招擊敗、兩招擊敗、三招擊敗中……真的對自己劍式間的薄弱越發清晰。
從前他輸給姜銀兒,只覺對方很厲害,總能看破他的精心設計,并用更精妙的劍式勝過他。
而面前平靜認真的女子勝過他的每一式劍都清清楚楚,要么一戳,要么一撥,要么就是那些他早就熟悉無比的劍式——因此玉虎的劍尖點在哪個地方,他就感到哪個地方尖銳地一痛,而且有種久被忽略、忽受刺激的爽感。
漸漸他感到自己的劍道身體上全是病痛,也開始理解了女子所言的“通過劍梯來弈劍”。
春劍已成,它確實自己就已成一片圓潤,劍梯世界中蟬鳥花樹雨,每一劍都在另一劍之中,動靜相諧、生機勃發、風暖雨冷……它其實已經很豐富了,能提供很多的變劍與劍意,不必樣樣都裴液自己去思索。
在這短短幾個時辰之內,裴液已感受到了一片前所未有的豐富世界,手中弈劍的手段無中生有般繁多起來。
明綺天將玉虎背在臂后,看著少年如得新玩具般不停嘗試,溫聲道:“你不是勝不過他們,只是沒人正經教過你該怎樣弈劍,如果你有時間,此后每日我們都拿兩個時辰來做這種練習。”
裴液驚訝:“我自己練習也好,明姑娘……不耽擱你準備羽鱗試么?”
“問劍結束后,我便準備好了。”
“那多謝明姑娘。”
“不客氣。”
裴液收了劍,抹了抹額頭汗珠:“明姑娘,自認識以來,你每跟我談一回劍,我都醍醐灌頂一次……真不知曉你有多厲害。”
“聞道有先后,等你像我這么大,也許更超過我。”
裴液不禁笑:“明姑娘,我覺著你總將我看得比我實際厲害得多。”
“是么。”
“嗯。”
裴液望著半個橘紅的日輪從院墻上沉沒下去,到旁邊舀水洗了洗頭頸汗珠,調整了下呼吸,道:“明姑娘,我還有一道劍態和最后半式劍。能不能也請你瞧一眼。”
明綺天點點頭:“可以。”
“明姑娘,我是第一次一同用,你小心些。”
“好。”
裴液一甩劍上水珠,抬手挽起濕發。他目視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后退數步,來到八丈的位置。
然后少年合上眼睛,三息,袖子緩慢的向上飄蕩起來,如被春風點燃。
晚風仿佛靜了一下,裴液提劍。
琉璃驟然錚鳴一聲。
這一聲極短,乃是一瞬中的一瞬,是一枚時間的切片。但它響起時是在八丈之外,落下時是在明綺天的身后。
明綺天豎劍在頸邊兩寸九分,黑發飄揚,一聲清越的“叮”久久不絕。
裴液袖子熄滅,轉過頭來看著女子。
明綺天微怔,也轉過身來,瞧了瞧少年手中的劍,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劍。
很多時候人們形容一道劍快得像截去了時間,因為觀者們來不及看清它。
隨著觀者水平的變化,不同快慢的劍都可以快得超過時間,裴液第一聲對劍的驚嘆,就貢獻給奉懷武館的黃師傅,那時候他想象不到世上還能有比那更快的劍。
但此地的觀者只有一人。
明綺天覺得這一劍快得超過了時間。
“這一劍叫什么?”明綺天認真問道。
“無拘。”
明綺天安靜片刻:“很貼切的名字。你什么時候學會它的?”
“上個月的時候。”
“這是越前輩的劍嗎?”
“嗯。”裴液微怔,“明姑娘怎么知道。”
明綺天舉劍觀視,清凈的眼仿佛能映出剛剛接劍的痕跡。
“因為當今天下的劍門,全都用不出這樣的劍。”她道,“往前數五十年,也只有寥寥兩三人有可能用這樣的劍。越沐舟是其中最可能的一位。”
她轉頭瞧著他:“你沒令它失傳,那很好。”
裴液下唇往里縮了縮,低聲道:“我還用不好,所以開了袖虎。今日是我第一次這樣用,明姑娘覺得如何?”
“這是一式我無法指導你的劍。”
“我其實還沒有學會。”
“你只能在這種境況下用它?”
“是的,明姑娘。八丈之遠,平曠之地。”裴液頓了一會兒,“我想用它擊敗雍戟。”
明綺天沒有說話,她想了一會兒:“這一劍應該在你劍梯的第三階,越前輩就是用這一劍為核心,提煉出的五式雪劍,抵達了道劍之境。”
裴液點點頭。
“雍戟一定接不住這一劍,天下玄門也沒人能接住你這一劍。至少在知曉這一劍之前,他們接不住;在知曉這一劍之后,用劍接不住。”明綺天道,“不過你要對他們造成傷害,是另一件事。”
“我用它在大明宮里,切斷過一位鶴榜的脖子,叫張夢秋。”裴液低頭撫著琉璃,“但如果在神京城,我那一劍就殺不了他;如果在城外,死的就會是我。”
明綺天安靜想了一會兒:“你可以殺死那些人,因為在某個瞬間,他們的咽喉都和凡人一樣脆弱。”
“……是的。”
“我想,你要勝過雍戟。就不能再用刺客的法子了。”她道,“他走的是最簡單而正統的路子,強韌的、沒有弱點的筋骨,以及鋒銳的、勢大力沉的進攻。那是疆場上的猛將。”
“但劍是無所不能的。”她道。
“他雖然不是劍者,你卻可以是將士。”明綺天將手中玉虎遞給他,“你要勝過他,就要直攖其鋒。”
裴液怔然:“我沒有山海之血。也沒有那樣強大的力量。”
“但你本身就比他更強大、也比他更鋒利。”明綺天清眸望著他的眼睛,“在崆峒時你就能直面仙君呢。你的劍拖累了你的心,我們來學一學吧。”
“學什么?”
“夏劍。”明綺天道,“我給你準備的最暴戾的一組劍,它就是為了留給你那明亮的怒火。在你那個武舉前,我們把這六門也完成好了。”
“明姑娘……我前面用了半年才學會春劍。”
“沒事,我們一起學,我會教你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