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歡
刀劍歡
人們正興致勃勃地盯著臺上仔細介紹的屈大夫,然后就忽然見這位少女臉色一頓,張到一半的嘴定住了,繼而低下頭一斂,將面前銀兩全部丁零當啷地收進袋里,轉身就快步下臺。
“賊休走!!”
場中一寂,然后窗邊傳來少年的怒喝,眾人猛地轉頭,驚喜而震愕地看著裴液少俠身手矯健地從窗里鉆出,一躍掠過了數丈的距離,就如一只下探利爪的雄鷹。
屈大夫則把那一包沉甸甸的銀子背在肩頭,走下臺后回頭張望一眼——依然是那平淡的神情——彎下身子如一只滑溜的小鼠,朝著桌下一躥而入。
但下一刻裴液少俠重重落在桌上,屈大夫剛剛從桌下躥出來,裴液少俠一伸手抓住了她的后領子,令屈大夫腳已探出了三尺外,上半身卻又仰了回來。
屈忻仰著頭看著少年的臉,裴液冷若冰霜地垂頭盯著她。
“完了。”屈忻平聲道。
裴液跳下桌子,把她重重按在墻上,然后將她兩只手一邊一只按在背后,扯了她的發帶緊緊綁起來。
屈忻半邊臉嘟在墻上,冷靜道:“你要當眾墻間我。”
“我要把你送官!”裴液怒聲。
“你怎么又回來了?”
裴液更怒:“我心想無功不受祿,不好意思收你的銀子,本想回來還給你,誰料你是江山……江山……狗改不了吃屎!”
屈忻沉默一下:“沒想到你竟然這么有良心。”
裴液猛地勒緊了繩結:“我肯定是把你的那份也長了!”
屈忻道:“你知道嗎裴液,其實也許當我誤判你的品格的時候,我的失敗已經注定了。就像在話本里一樣,好人總會因為善良正直而勝利,惡人一定因為疏忽大意而失敗。裴液,你看過話本嗎?”
裴液冷冷垂眸。
屈忻冷靜勸說:“話本里好人都仁義寬大,最后都會饒過情有可原的惡人一命,勸他改邪歸正的。”
裴液冷笑一聲,扯起她的后領,大步往樓上走去。
屈忻身體下癱,領子被提著,腳后跟拖在地上,她望著二十多雙震驚望來的眼睛,平靜朝她們點了點頭:“等風聲過去,我再給大家帶來新的裴液少俠商品。”
裴液轉身攤開她的手,提起劍柄狠狠抽了上去。
“啊!”
裴液走上樓梯,抬手推開露臺的門,拎著屈忻走了進來。
崔照夜和長孫玦剛剛還伏在欄桿上心驚肉跳地下視,這時候啪啪啪幾聲匆忙的腳步都正襟危坐在了椅子上。
裴液將屈忻扔在墻邊,回頭怒飲了一口茶水:“站起來!靠墻立好!”
屈忻靠在墻上。
“那個畫是怎么回事!”裴液又羞又憤。
“畫的是躺在床上沒穿衣服的你,主要突出裸露的肌膚、創口和唇線,以激起人們的憐惜、欽佩,以及愛欲。”屈忻道,“我做了一些小的修改,把你畫得英俊了一些。”
“……”裴液深吸口氣,“你賣出去多少幅!”
“這幅畫就今天五幅,第一幅畫剛剛以一百六十兩售出,購得者是神京富商章濤之女。”
“一百六十兩!”
“張秋晚大畫師一幅人像作價八十到二百兩,價格還是很公道的。”屈忻想了想,“小本生意,我也不賺多少。”
“你是無本生意!”
屈忻仰頭望著房梁。
“你還賣過我什么?”
屈忻想了想:“畫像的話,除了這個,我一共還賣過你三種圖。《裴液正身圖》,是之前我摹畫你全身像的版印,三兩銀子一幅,賣了一百三十幅;《裴液術后睡容》,十二兩銀子一幅,賣出去五十三幅;然后就是這個《裴液劍傷夜袒圖》,剛剛才賣了一幅。”
“……”裴液震撼地算著這個數額,一時幾乎無言,“你賣多少……為什么有人花這么多錢買我的畫像!”
屈忻想了想:“價格真的是很公道的,比如《裴液正身圖》,版印成本每幅在二百文,裝裱每幅在一百文,再加上我的心神負擔一兩、風險承擔一兩,其實也就七百文的利潤。其他的也差不多。”
“什么叫風險承擔?”
屈忻沉默一下,轉頭看了看自己被綁起來的手。
“……那你有什么心神負擔?”
“你的正身圖本來是我畫來用作分析你筋脈骨架的。”
“你畫的時候是這么跟我說的。”
“那你的身體本來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現在缺銀子卻不得不賣出去分給她們,我心里是很不開心的。”屈忻想了想,認真道,“這種情感是人之常情,我擁有也很正常。”
“你再胡編亂造來狡辯,我就把這個二十兩的銀錠塞進你嘴里。”
“除了畫之外,你還賣過我什么?”
“人偶。”屈忻仰頭看著房梁,“有三個種類,木偶五兩,銅偶十五兩,牽機偶八十兩。”
“我再問你,剛剛你讓我見的那些人,是什么情況?”
“她們想一個人見你。”
“收錢嗎?”裴液盯著她。
“一點點錢。”
“一點點是多少。”
“十兩。”
裴液一瞬間竟然真覺得不多。
旁邊一直盯著的崔照夜一下站了起來,瞪眼斥責:“你竟然收會員們見裴液的錢!我說你怎么這么積極!”
長孫玦也瞪大了眼:“屈大夫,你怎么能這樣!”
屈忻解釋道:“我不是收她們見裴液的錢,我是收她們一個人見裴液的錢。她們很愿意,我滿足了她們,所以收一點。而且我這樣做,小公鴨可能會討厭我,是很危險的。”
崔照夜正聲道:“就是你敗壞了我們同好會的風氣!”
裴液轉頭,盯住了她和長孫玦兩個:“你說什么同好會。”
屈忻在后面仰頭自語:“畫和牽機偶,崔會長每個版本都買了一份,書呆子也買了一個木偶。”
裴液轉過身,走到崔照夜和長孫玦面前,看著她們兩個。
“你的同好會,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崔照夜先低頭,然后又偏頭去看欄外。
“她裝聾子。”屈忻冷靜指控。
“什么叫‘裴液同好會’!你們怎么能這樣!”裴液面紅耳赤,“這傳出去,我還怎么在楊真冰和顏非卿面前做人!我以為你就是幾個人弄著玩兒的!”
長孫玦羞愧地低下頭:“裴同窗……對不起,我、我沒有,我是被崔姐姐脅迫的。”
“那你還買我的小木人!”裴液瞪著她,彷如一個父親看見最乖巧的孩子也跟著調皮搗蛋。
長孫玦頭低得更深,小聲:“那個……那個刻得確實很好看……對不起裴同窗。”
“那你是什么脅迫,你是半推半就!”
長孫玦臉紅得要哭了。
裴液將三個人訓斥了一通,轉身坐在椅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邊喝一邊順氣。
三個人立在屋子里噤若寒蟬。
裴液想了一會兒:“屈忻你從始至終都干了什么事情,全都給我寫好交代出來!還有你,崔照夜,立刻馬上,把你這個什么同好會解散!”
他掃了她們一圈:“主謀是不是就你們三個,還有誰參與了——銀兒不會也在吧?”
一想到世妹每天也看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裴液簡直感到一股紅熱從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朵。
“姜銀兒不肯加入。”崔照夜道,“但是還有一個……”
“裴同窗,我可不可以是從犯……”長孫玦小聲。
“還有誰?”裴液松了口氣,追問。
“還有小李會長。”
“誰是小李會長?”裴液皺眉。
崔照夜低著頭:“長孫,你快去叫小李會長。”
裴液也惱:“把她叫過來!”
他心想自己不認得一位姓李的會長,若真是陌生人應該收斂客氣些,但該有的冷硬態度也不能少——這幾個少女實在太能翻天了,自己才離開兩個月就已成如此氣候。
于是深吸口氣,仰躺在了椅上,望著雕刻精細的房梁。
片時,身后的門外響起兩道腳步,伴著少女隱約的女聲。
“……裴同窗可生氣了,您快看看吧。”長孫玦弱弱的聲音。
“我也很怕他啊,要是他也跟我生氣怎么辦?”少女小聲的笑。
裴液先怔了一下。
“他指明要您過來的,肯定要訓斥兩句……沒事兒,您只要乖乖認錯就好了,裴同窗心地是很好的……都是崔姐姐她們太過分了……”
裴液有些慌亂地擱下手中的茶杯,沒理會晃出的黃湯,他撐了一下椅子扶手,但腿忘了配合,竟然一時沒站起來。
就是這個時候身后門吱呀一聲開了,裴液先聞到那久別而沁人心脾的香氣,然后終于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頭比身子先轉過去,就瞧見那張清靈含笑的俏臉,還有熟悉得扎眼的青裙。
像是春天的山色一樣。
屋子里一下安靜了好幾個呼吸。
裴液動了動嘴唇,小聲道:“你……你怎么也跟著她們瞎胡鬧。”
“你怎么生氣了?”李縹青微笑瞧著他,“把長孫姑娘嚇得都快哭了。”
即便剛剛見到那副掛在廳中的大圖幅時,裴液也沒體驗到現在這種尷尬的微緒——那時是他動蕩而胡鬧的淺層情緒,現在卻是真的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穩定的心弦。
他一下子就莫名認真起來了,有些耍鬧被看見時的無措臉紅,但同時又因這種‘被窺破’而升起一種久違的親切。
“……我故意嚇嚇她們的。”裴液抬手摸摸頭——他實在很久不做這個動作了——低下頭扯過張椅子,“你一直就在天山園子里嗎?”
李縹青走到桌旁,先幫他潑去了杯里殘茶,摸了摸微涼的壺身,重新取了些茶葉:“我剛剛一直就在這露臺上啊。”
“嗯?”
“和大家一起看你演劍呢,裴液少俠,好英俊,好威風的。”
裴液窘迫:“你快別講了。”
李縹青笑,將茶壺洗凈,放在了小爐子上:“我覺得這個同好會挺好的啊,大家都是真心喜歡你,才聚在一起的。”
“我也沒跟下面那些姑娘惱火。”裴液轉頭,盯住貼墻而立的灰裙,“我是沒想到屈忻如此膽大包天。”
李縹青瞇了下眼,也轉頭望去,屈忻被這兩雙眼睛盯著,頭一次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
“……你們要干什么。”
李縹青轉回頭,先好整以暇地把手中茶燙好了,嘴上道:“先把入賬銀兩,一錢不少地報一遍吧。”
屈忻仰頭看著房梁:“畫作一千一百八十六兩,人偶五百六十兩。今日,見面費二百二十,捐獻銀兩二百整。”
裴液震驚難言。
“報官!”他斬釘截鐵道。
屈忻沉默一下:“衙門會怎么罰。”
“欺詐偷騙,涉案銀兩巨者,杖一百!三倍罰沒!”
“我沒欺詐偷騙,我是在賣東西,價格都公道的。”屈忻想了想,“最多是捐獻的二百兩,我還沒來得及給你。”
“你還會給我?”
“我打算用來買藥材,給你搓個丸子。”
“什么丸子?”
“吃了可以令筋骨復原更快,讓你變得更加耐砍一些。”屈忻想了想,“我還沒想好叫什么。”
“……你自己琢磨的啊。”
“嗯,還沒煉出來過,你是第一個吃的。”屈忻看了看他,安撫道,“你別擔心,吃不死你的。”
“我沒想吃。”
屈忻沉默一下:“報官的話,能不能不要罰沒,可以多打我三百杖。”
“不行。”
李縹青斟好了茶,微笑:“不要報官了,把她交給我來處置吧。”
屈忻道:“小公鴨,你快報官!”
裴液冷哼一聲。
他走過去,拎起屈忻腳邊那沉甸甸的大包袱,打開。
“先把這些銀子都——”裴液低頭看向袋中,被銀燦燦的光輝震了一下,頓了頓,斬釘截鐵道,“——都還回去!”
“畫費不用還吧……”屈忻困獸之斗。
“全還回去大家也會心里惴惴不安的。”李縹青笑,“都是小事情,交給我處理好了。”
裴液低了低頭:“拿這些事情勞煩你……你這些天是不是也挺忙。”
“忙得都脫不開身了。不然怎么會到今天才見面。下午還有事情,還想請你帶個路呢。”李縹青道,又笑,“——先不說這個了,走,先下樓吧。好不容易請到裴液少俠過來,得好好跟大家見一回面才行啊。”
她牽了牽少年的袖子。
裴液僵了一下,怔怔地好像想說些什么,但腳已經先乖乖跟著邁步了。
兩個人走出了房門,把屈忻和兩位少女留在了露臺上。
長孫玦緘默而驚訝地轉頭看向崔照夜,崔照夜同樣震驚地轉頭看向她,眼神里全是對新會長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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