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與蜃龍真血相合,時隔幾千年后,蜃境迎來了它的新君。
蜃境一切的回縮都是一個向新君靠近,與之連接的過程,當這個過程完成,也即水君登位之儀結束后,蜃境就把自己的一切交到了新君手上,然后它會開始重新與現世連接。
雖然于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它的離去和復歸都悄無聲息,但于一切接觸及正在接觸它的人而言,這是天地翻覆的變化。
和尚低下頭,這些千年的孤魂已經攀上他的腳踝,他知曉,現在蜃境已經可以進出了,如今正有人進來,只是他不能出去了。
他并非沒有遭逢過意劍,絕大多數根本不能令他心意動搖,少部分需要發禪心之光明破除,能令他陷入其中的,世上只有極有數的一些人、極有數的一些劍。
而在神京的這個時間,遇見這樣的意劍,除了那位詩人外,不作第二人想了。
“飛光劍主,小僧有禮了。”和尚單掌行禮,微微頷首,“久聞芳名,緣慳一面。今日相逢便是廝殺,實在可惜,且現身一見可好?”
孤魂縹緲的無盡冷水之中,布衣布鞋的男人身形顯現了出來,拱手一禮:“禪將軍,有禮了。各為其事,今日得罪。”
和尚再一躬身:“劍主風姿,一見傾心。”
他持槍向下彎腰,無邊的佛光就從李賀腳底升騰起來,令他一動不能動,和尚直起身來,鋒銳的槍尖就對準了他。
李賀大嘆一聲:“和尚也打誑語!”
“早犯殺戒三十年,定自非真正和尚。”
萬千孤魂如霧消散,鐵槍殺力席卷百丈之水,李賀提劍一封,架住了這一槍,整個人卻被一瞬間頂著飛了出去,砸在堅硬龍骨之上。
但李賀依然沒有動用飛光斬壽之能,他身形如畫紙一般撕去,就此飄散無影。
“腳下龍骨,魂香可聞。且借李賀一用吧。”
輕嘆之聲響在水中,不知何處的男人抬手一取,一條龐然的龍魂竟然真個令他從尸骨上抓取出來,和尚猛地轉頭,這幽冷中所生的神物已朝他直掠而來,仿佛聽見寂靜的呼嘯。
他的肌膚即刻肉眼可見地轉為慘白,似被洗去了生氣。
和尚橫槍盤腿,金漆般的顏色從肌膚上點點滲出,如同液體,其人就此將自己塑成了一尊金身羅漢。
一切寒涼不侵,和尚作金剛怒目之相,抬手扼住了身下龍魂之頸。
絕大多數劍者的意劍往往只是一道劍意,明珠水榭的雙生意劍,照水白月與暗珠沉淵,在少隴已是一等一的高妙。
但飛光劍主的劍下是一片劍意世界。
知曉之人將之稱為“鬼境”,那個瑰艷幽峭、顏色奇活的世界就追隨在他的劍下,死物成精,尸骨復生往往是其中最普通的規則,變化莫測才是最令人引頸待戮的地方。
而且往往凄神幽愴、迷人心魄,很多時候人們死于這個世界里,常常覺得自己本該死去,以觸抵死后那片冷透人心的清澈,從此與鬼怪精靈同舞,此之為模糊生死之界。
但和尚幾乎金身不破。
他顯然沒有參破這方世界,依然受四面八方之襲擾,但又沒有一個真能對他造成傷害,他一一將其排拒開來,提槍如一只鯤鵬拔地而上。
正大光明之羅漢相在詩人的鬼境之中,李賀顯然不是對他造成不了傷害,他多少道意劍已籠罩了對方,而和尚幾乎摸不到他的影子。
只是要殺了此人,似乎還是要一場正面的搏殺才行。
北荒疆場上磨礪出來的身骨,在軍陣對撞中,將者第二重要的是破陣,第一重要的是不被斬首。趙靈均不破此境就敗于劍下,而他即便敗于劍下,也不會輕易便死。
和尚顯然對此心知肚明,他不知道這位詩人因何沒有啟用飛光,但既然眼前有隙,他便奮然直上。
身體上金片枯朽一般剝落,又被洗去顏色,他正肉眼可見地變得虛弱,但禪心光明仍在,萬靈不擾。李賀沒有再現身,飛光也沒有露面,他就此沖出了這座世界。
也沖出了湖面。
和尚微怔了一下,湖上白霧茫茫,四周不著岸跡,唯見大雨瓢潑。
李賀也沒有追出來。
在靈境里待了許多天,都快忘了這個世界還有天與空氣的,他在湖面上立了一下,然后有些恍惚,心覺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但又偏偏想不起來。
這時候他瞧見湖上飄著一只小船,船上燈火仍在,上面立著一襲紅裙,體態修長,頭覆金面,一頭長發在背后挽起。
和尚認得她,乃是晉陽殿下,大唐當今的皇長女,他不知為何有些錯位感,總覺得自己應當熟悉這位皇長女了,但想了想又確實是頭回見面。
他單掌一禮,緩聲道:“見過殿下,小僧曾在夢里見過嗎。”
他直起身來,竟真沒在周圍察覺到護衛存在。
女子沒有還禮,只平聲道:“禪將軍,許久不見了。”
和尚有些茫然,這時候他瞧見女子手里竟然提著柄竹鞘竹柄的劍,其不粗不細,略微修長,翠色深沉而生機盎然,像剛剛截下的瘦竹。
唯獨是末端垂在船上,雨珠順著鞘一路淌下去時,留下斑斑點點的淚痕。
和尚再次有些恍惚,心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層霧氣,他皺了皺眉頭,疑心自己仍在李賀“鬼境”之中,抬手一按,那道紅衣被扼在原地,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掐住咽喉。
和尚走上前去,用鋒利的槍尖抵住了她的脖頸:“殿下孤身見我,是何道理。”
女子平聲道:“禪將軍忘了我是誰嗎?”
和尚猛地抬頭,只見槍尖所指不過一片縹緲的霧氣,只有冷凝的液滴掛在鋒銳的刃上。
電光火石般地一劍交擊,火星迸濺四射!他仰身抽出腰間短刀斬向頸前,正撞上一截出鞘一尺的劍刃,兩樣刃器上黏附的水珠四散迸濺,與火星摻在一起,像一朵小小的、冷的煙花。
然后和尚瞧見自己這柄追隨十余年的短刀,被割開了。
不是磕出豁口,而是真真實實的切開,刀寬兩寸,此時平滑地裂開一寸有余,女子柔軟的紅袖從視野邊緣飄過,金面下是一雙清澈的黑瞳。
和尚頓腕變招,短刀應聲崩斷,他提起剩余半截短刃護向咽喉,一聲清脆的交擊,這柄短刃再被斬斷一截,出鞘一尺的明亮劍刃壓在了他的頸上。
血從金色斑駁的肌膚上淌下,雨在光滑清寒的劍身上掛住。
和尚靜然不動,他右手長槍還筆直前指著,左手短刀舉在鎖骨處,已追不上這柄劍了。
他這時候確實知曉自己遇見的是誰了,怪不得李賀并不急于斬破他的金身,蓋因再難以殺死的將領,在這柄劍下也不過一劍梟首。
女子立在他身側,握鞘平舉,長裙濕于雨中。
出鞘十里生霧,天下鋒銳第一。
名劍,湘篁。
李剔水。
和尚僵然不動,只要一個念頭,這柄劍就會穿過他的脖頸,頭與身將如玉雕一樣光滑地分離。
“竟至于兩位劍主出手,小僧死而無憾。”
李剔水卻沒有說話,她只安靜舉著劍,李賀這時候也從水里攀上來了,他拂了拂袖上的水跡,檢查了一下李剔水擱在和尚脖子上的劍刃,然后斂袖不語。
和尚往前看去,一個一身清白、衣上染血的女子不知何時坐在了船上。
雨似乎將要停了,霧還是彌漫著,和尚怔了很久,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垂了下睫毛,輕嘆道:“問殿下安。短別無一刻,竟險些將您忘了。”
李西洲手里沒有刀也沒有劍,她看著和尚:“禪將軍,敏銳果斷,不愧名將。雍戟已被你送出去了嗎?”
“只能活一個,總得活一個。”
“留住將軍,也算滿意的戰果了。”李西洲道,“早些晚些,雍戟不會活著離開神京。”
和尚闔眸:“此后諸事,就與小僧無關了。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殿下傳封遺信給寺里師兄。”
他抿唇闔眸,高大瘦硬的身形靜立在雨中,斑駁的金色還未全數褪去,真有一種莊嚴肅穆之感。
李西洲安靜瞧了他一會兒,卻露出個淡笑:“禪將軍,一心求死嗎?”
湖面上寂靜了一會兒,和尚睜開了眼睛,瞧著坐在船沿的女子。
“還……還可以不死嗎?”他瞳子微微轉了轉。
李西洲含笑:“禪將軍以為呢?”
和尚認真道:“小僧以為,活著總比死了好。”
李西洲笑,灑然一抬手:“禪將軍是國之名將,孤豈肯自折肱骨。將軍誤系身于狼鷲,不若在神京寺中修行幾年,好重歸正途。”
和尚面目肅然:“殿下真一語點醒迷途人也,燕王豈是明主,今番悔悟矣。”
李西洲微笑:“初回相見,便知將軍有慧根。”
和尚低語:“阿彌陀佛,小僧這便先往仙人臺面見臺主,問取明路。”
“日后相見,再與將軍手談。”
“阿彌陀佛。”
兩位劍主看了李西洲一眼,女子拱手一禮,李賀還禮,李剔水和女子對視一眼,而后兩位劍主攜和尚往遠處去了。
裴液趴在船邊直直盯著,大半身子沉在水里。
李西洲垂下頭:“還盯著看什么呢?”
裴液皺眉:“他竟然真的一點都不臉紅。”
然后抬起頭看,仰視了一會兒女子蒼白的臉:“你也是。”
李西洲面無表情地抬起手,輕輕“啪”地拍在了他的腦門上。
裴液半點不懼,轉頭望著平闊的湖面,那位劍主去得很快,霧已開始消散,雨也漸小漸清明了。
“對你的考驗結束了,算你通過。”裴液沒有回頭,“現在,大家應該又都記得你了吧。也不知是個什么情況。”
“應當只有曾意識到自己遺忘的人,才會記得吧。”李西洲道,“于其他人而言,應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裴液想了想,這話倒也有理——如果你在這幾天里沒意識到自己忘了什么,那么當那些記憶重新回來時,自然也不會引起你的詫異。
蜃境的一離一回總會帶給世界一些輕微的不適,但好在它終于結束了。
薄霧漸漸散去,又可遙遙瞧見龍湖的岸際了,那些遙遠的人影們似乎也正在驚異于這場連日大雨的休止。
湖面上兩個切磋的劍客也不約而同停了下來,他們四下望了望,正瞧見了這艘小船,然后在清白染血的女子身上怔住了神色,漆黑的長發、干凈的臉,簡直像受傷的洛神。
但這幕只存在一瞬,一個從水里探出來的水猴子一樣的東西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扯下去了,只剩下小船飄蕩,使得一切猶如幻覺。
兩人面面相覷。
裴液握著女子的小臂墜入蜃境之中,就如回到自己的國土。
他并沒有即刻對蜃境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如臂指使,但他能分明地感覺到隨著自己在蜃境的停留,這種掌控正在不斷延伸深入。
蜃境像是經歷了一次重啟。
國度在更新自己,新君也需要熟悉他的國度。
所以很多事情他得問問這位原本的太子。
“你瞧。”裴液牽著李西洲來到剛剛經歷了巨創的地方。
天地間的裂口已經彌合了,這里變得空蕩而安靜,只有那座龐大美麗的鮫宮還在,而它兩旁是高達二百余丈的龐然之樹。
這樹上沒有葉子,枝丫筆直修長,八方縱橫,龐大而陰暗。而就在這兩株高樹深處的陰影了,正有分別有兩條十余丈長的修長形體蘊生出來,一只虎首、一只犀角,在枝丫中攀繞如同小蛇。
“這是怎么回事?”
李西洲低著頭,先把腕子從他手里抽了出來,笑笑:“水主是蜃境共生的門徑,只要蜃境不滅,它們的生命就是一個循環。”
“唔。”
“它們統御萬鱗,會為你守護邊境,并且會本能地使蜃境變得更加廣闊而繁榮。”
“原來如此。”裴液自語,他眉毛微挑,眼睛有些發亮地瞧著它們,“卻不知這兩只實力如何……”
之前那條虎主氣魄遠在玄門之上,如今雖然小了不少,但也頗威而靈,雖不能以人之修為等視,但在水波之間,尋常摶身應當不是問題,謁闕也未必不能一會……
李西洲瞧他一眼,立時明白他癢處在哪里,微笑:“恭賀裴君麾下新得兩員大將,愿早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裴液笑:“你算是前朝的公主,如今改朝換代,本該殺了。但本君念你解答機敏,免你一死,放在身邊以備……以備咨詢。就封你為……翰林……翰林……”
“翰林學士。”
“不錯,翰林學士。”
“嗯,謝君王恩典了。不過前朝的公主,話本里一般是擄入后宮的。”
裴液心臟一跳,扭頭盯著她,但女子好像只是隨口提及,神色淡然,言罷她就偏頭往遠處望去,都沒對上少年的眼眸:“可惜蜃境里鱗妖少了很多——你是不是還有九生一事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