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副風吹日曬的臉,膚質像千揉百磨的革子一樣,他和那個離去的人穿著雙一樣的草鞋,懷疑買自同一個攤位。褲腿綁著露出半截小腿,只缺一副斗笠,就是水上人最慣常的打扮。
不過他腰上垂著一柄皮鞘破舊的劍,而且肩頸不是常年勞作的微佝,整副身形輕松又挺拔。
仇千水看了他一會兒,也緩緩抬手抱拳:“賀塢主,好久不見。”
正是從年前秋末就銷聲匿跡的灃水塢主,“奇蛟”賀長歌,與雁塢不同,灃水塢是八水上可列前五的大幫,賀長歌不唯是資歷甚老的二境宗師,而且是賀烏劍的獨子,在一十八塢中也有一份獨特的威望。
年前“南金風”沉毀于楊家渡,“河上黑云”陳刃重身死,賀長歌不知去向,灃水塢就被四方瓜分,像條真正死在水里的大魚,一天兩夜就被吃得只剩骨架。
仇千水沒想到他還活著。
“賀塢主,近日回過灃水塢嗎?”仇千水頓了一下,目光挪向后面去看了看被圍起來的仇落,收回道,“敝塢這里倒有些消息。”
“都是水上營生幾十年的,還能有什么新鮮事么。”賀長歌笑笑。
“話雖如此,畢竟賀塢主晚一天回去,灃水的架子就難重搭一分。”
賀長歌頓了一會兒:“仇塢主一天不曾離開雁塢,現下雁塢的架子就沒有垮塌嗎?”
“我不會重起灃水塢了。”賀長歌道,迎著仇千震愕的眼神,笑了笑,“仇塢主,我在熱血莽撞之年喪父,見到‘八水之主’的名號被撕扯垮塌,心里壓抑著憤恨的志向。這份志向一直支撐了我幾十年,令我建起灃水塢,一步步壯大,想著有一天把‘賀’字旗再掛滿八水。”
“為了這個,我受盡他們的奴役。”賀長歌輕嘆一聲,“很多年里我不是我,我是灃水塢主……嘿嘿,如今回看那些受迫之事,照我二十歲的血性,哪一件不是難以想象——仇塢主,你像令公子這般大時,會棄了兵刃,朝人下跪嗎?”
仇千水本來正想說什么,聞言嗓子一僵,定在了原地。
“把能投進去的一切都投進去,得一聲勢龐大之灃水塢,到頭來是人家手上的鏟子。”賀長歌道,“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啊,仇塢主。”
仇千水久久不語,他瞧著身前的男人,半晌道:“賀塢主,祝賀登臨謁闕天門。”
賀長歌笑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另一邊,少女正幫忙從仇落腹中取出了那桿魚槍,這位少塢主臉色慘白,強撐著沒有暈過去。少女含笑對他抱了個敬佩的拳禮,仇落無奈地搖頭苦笑。
瞧他境況穩定下來,少女回過頭,抱拳一禮:“賀宗師,幾番傳信,今日幸得一敘。”
“李小掌門。”賀長歌還禮,笑道,“你給的標記忒準,稍偏幾丈,賀某都掉進河里了。”
“那是多虧河上無風,不然仇塢主的船,我可做不了主。”李縹青擦著手上的血走上前來,望北方道,“賀宗師,他們那邊……安全么?”
賀長歌搖頭:“李掌門,事機百變,這我也說不準。”
“唔,是。是我多……”李縹青頓了頓,略過,目光落在仇千水臉上,“仇塢主,如今事確如我所言。蜃城如何與你吩咐,他們安排與動向如何,還望詳細告知。”
仇千水瞧著她,沉默片刻:“前番言談確實深入心間,不過,今日方見閣下心神境之手段,難免敬懼在心。”
李縹青輕輕一笑:“仇千水,咱們三回相見,你要殺我,俱在彈指之間。我不怕你突下殺手,你倒怕我捉你心毒嗎,不是英雄風范。”
仇千水默然,抱拳躬身:“是仇某小人之心,李掌門,仇某只最后多問一句——仙人臺不愿看見水君登位嗎?”
李縹青肅容:“仇塢主,此處并無一個仙人臺之人。”
“我等誠邀仇塢主一同鏟殺蜃城。往后七日,諸水幫仍可傳訴天下,共迎水君登位之盛事……但蜃城不是水君,仇塢主。”
“那也恕我直言,李掌門。”仇千水一抱拳,“若非仙人臺居統籌、做靠山,僅憑你二人,又憑什么說鏟殺蜃城這種話,你甚至不該認識賀塢主才對,難道只是在言語上耍聰明嗎?仇某面對的若不是仙人臺,那又是什么?”
“是敝方。”
李縹青沒有言語,大船之外,夜雨迷蒙之中,湖面上行來一方小舟。
舟上人身形纖長,裹在一身柔軟避雨的斗篷之中,她立在舟上,聲音清晰地傳了上來,此時掀開兜帽,露出來一張美麗而仙意盎然的臉。
“安香石簪雪,代天山向仇塢主問好。”她微笑道。
天將亮的時候,雁塢并下轄五幫的幾百條船終于重新有了秩序,按照最新的指示,他們再一次行動起來,早食在船之間傳遞。昨夜甲板上發生的事情注定在水幫之間傳說,大船上也沒有下達緘口的命令。
遙在雁塢諸船之外,一艘小船安靜地駛離。昏暗的天,細雨微霧,若不考慮那些潛藏的紛爭和危險,初春的澇水倒頗具一種靜謐的美感。
李縹青盤坐在船艙里,石簪雪坐在她背后的橫隔上,少女的頭剛剛到她胸前,她幫少女重新洗梳著一頭又濕又重的長發。
“剛剛離開前,你又和仇千水去聊了半天?”石簪雪道。
“嗯,猜是什么?”
“李掌門一副頭腦,千樣變化,這我可猜不中。”
“他們家有那么些船——你知不知道,潞水南注,經由黃河,最終也是和神京八水相連的。”李縹青笑笑,“我暫和他談了兩樁生意,掙些零用,等局勢平定些,再尋機會一一拜訪這些大水塢們。”
石簪雪笑嘆:“原來又在暗示了——反正天山許多花不完的銀子,下月再給貴門多撥一千吧。”
“這我可沒說。”李縹青抿唇笑,她仰著頭,任女子把清涼的液體敷在臉上,揉揉搓搓,洗去那些不屬于自己的裝扮——其實這里本來也沒人認得她,她做偽裝主要是令容貌不那樣顯眼。
“你確實沒說,而且是什么都沒說。”石簪雪道,“叫你問問他西庭心的事呢,你怎么不張嘴?”
李縹青不說話。
“這事我們屢屢出力,如今到了最后卻是仙人臺知曉最多。倒反過來拿捏我們。”石簪雪嘆息一聲,“還以為李掌門蠻有用,能問問裴少俠究竟從西庭心得到了什么,現下看來也是指望不上。”
“反正,等到了神京城里,大家吃著茶再問嘛。”李縹青閉著眼道,“那,那我不是沒找到開口的機會嘛。”
“哦?那等李掌門替我等約裴少俠出來了。”
李縹青沉默,過一會兒道:“你自己沒長嘴嗎。”
石簪雪微笑:“唉,我只怕裴少俠不大愿意和我說話,見了面就故意遠離。”
李縹青笑:“你什么時候得罪他了?”
“我自沒得罪,但我記著博望時李掌門不是叮囑他,以后離我遠些嗎。”石簪雪仰頭回想道。
“……你真無聊。”
石簪雪含笑:“我是只怕這位也和當時李掌門一樣小心眼。”
李縹青眼睫毛微微一顫。
石簪雪幫她拭干了臉,輕輕撫了撫,道:“晉陽殿下發函聯系的是天山,又不是你,你緣何硬要向他提一嘴。”
李縹青沒講話,小船上和河面一樣安靜。
少女的臉洗凈了,那五官確實長開一些,皮膚白得就像初春湖上的霧。
“……我肯定得提啊。”她輕聲道。
裴液栽進一堆鴨子中間。
水鴨,正在夜眠。臟水、羽毛、撲棱棱、嘎嘎叫,四散驚飛,那無比驚惶的動靜令裴液一瞬間有愧疚之感。
但下一刻他自己就咕嚕嚕了起來,動蕩的水涌進五竅,他第一時間閉氣封鎖——但變化還是來得更快些,這處水實在太淺,下一刻他就扎進了稀軟的湖泥里。
“哈哈哈哈哈哈!”
裴液把自己從泥里拔出來,面無表情——實際是看不見臉——地坐在水里,冷冷看著旁邊同樣滿臉斷枝殘葉而不自知,還在哈哈大笑的男人。
“我問你,你下降就不能選個正經地方嗎?”
男人笑聲停下了,也有些疑惑:“我是在這里放了一艘船的啊。”
他抹了抹臉,皺眉看去——船確實在,就在東邊一丈處。
“船是會飄的。”
“唉,我知道……但沒料到。”男人站起來,低下頭,看著裴液仰起的臉沉默了片刻,然后又哈哈笑了起來,“你趕緊把臉洗了!”
何止是臉,淺水葦叢中湖泥尤臟,加之兩日來身上濕膩,裴液在湖心處將全身洗了一遍,才攀著船沿上來,男人拉了他一把,倚著槳桿笑看著他。
就算黑了些瘦了些,不再身穿白衣,那也是張頂明朗英俊的臉,裴液入京以來也沒再見到一張臉像他這樣令人一瞧就心生信任,惱火這時候消得差不多了,他瞧了這張臉一會兒,嘴角漸漸勾起,然后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久別重逢實在是飽滿的喜悅,裴液笑:“你不在南邊養傷嗎?怎么在這兒啊?”
祝高陽笑嘆:“我瞧你從來也并不在意我的行蹤,既不寫信也不打問,見面了倒來一句‘你怎么在這兒’——我早在這兒了。”
“誰說,我常向邢梔姐打問你呢。”半年兩次在少年想來絕對算是“常”,他并不臉紅,“你原來也查蜃城之案嗎?”
“許多年前,我就盯上他們了。”祝高陽任船順水而飄,“只不過如今到了年份,這些人才開始頻頻露面。”
他談及敵人時聲音挺冷淡,但看向少年時又笑了起來,打量了他一番:“你現下真是變樣兒了。”
裴液驚訝:“變了嗎?”
“你自己不覺得嗎。咱們在奉懷分別時,你從腦袋到腳底都是簡單的,眼睛里是一片清澈的無知。”祝高陽回憶道,瞧瞧他,“現下,現下也能獨當一方了。”
裴液覺得他前半句話并不中聽,但后半句尚算人話,道:“我還以為你說樣貌——你有沒覺得,我長高了些、英俊了些?”
“哈哈。”
裴液沉默瞧著他。
祝高陽一抱拳,認真道:“裴少俠,你可能是高大英俊的,但是現下先把頭發往后擰擰吧,跟頂著顆水草一樣。”
“……”裴液偏去船邊擰頭發。
話不投機,重逢的熱情極快退去,裴液斜他一眼,開始想起現下的處境:“我問你,這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是不是神機妙算?”祝高陽笑,講述著他的英雄事跡,“兩月來我攪得他們雞犬不寧,前月在曲湖上他們動用三塢船只圍堵我,還是被我逃去。不過這回遭了,被他們徹底盯上,我若再一出手,一定遭埋伏——你猜我如何?”
裴液沉默:“你如何?”
祝高陽笑:“這是神京周邊,不是薪蒼山里,還能再令這些宵小拿捏住了,我當即向仙人臺去信一封……”
“是你向張中丞要的刺客?”
“不錯。”
“……你兩回了!!”
“其實是三回。”祝高陽糾正道,“我在年前就見過你了,楊家渡攔南金風那次,多虧你出手,我才擒住‘奇蛟’賀長歌——當然現下我和他已做朋友了。”
裴液想起那次,更瞪大了眼:“你他媽的——”
“你瞧,這孩子果然變了,竟還會罵人了。”
“我還沒打你呢!!”
“且慢且慢!”祝高陽高聲舉手。
裴液停下身形。
“你先莫生氣,我有一件賠禮。”
“……什么?”裴液挑了挑眉——之前那玉蛟環還挺好用的。
祝高陽把一個破斗笠從船艙里提出來,用力往干凈甩了甩,扣在了少年的濕發上:“這時日老是下雨,我特地讓賀長歌把這斗笠給你留下了——要不這荒水野地里,你說你可上哪兒買去?”
他高興地咧著嘴,一手抱著劍,一手拍拍少年的肩,跟個傻子似的,大概是好幾個月來笑得最開懷的一次。
裴液輕嘆口氣,慢慢也跟著笑了,抬手扶了扶斗笠——你別說,確實把雨遮住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