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嗎……還是給方繼道?”裴液一時以為她說錯了話,跟在后面走了進去。
作為一位故相的宅院來說,這里確實太不顯眼,雖然是并無縮減的形制,但質地和用料都近乎普通人家,繞過影壁,院里植的也是平凡的花草——只是竟然并不雜亂,是有人打理的樣子。
“給你。”許綽道,“方繼道是國子監今年唯二的‘五經皆通’,走的是儒家外學的直薦,參加的是專為他設立的入院考——他要什么薦書?”
裴液看了她一眼。
“記得我說嗎?在你來之前,我一直缺一把足夠鋒利的劍。”院中不似外面小園般一冬皆枯,這里很別出心裁地種植著冬青的草木,使得一年四季都有綠意,許綽緊了緊暖氅,放緩了步子。
裴液自然記得,但后來他想那是臣主相遇時說的浪漫話,就跟劉備第一次握著孔明的手時說魚水之歡什么的一樣。
因為后來他聽說了那位刑部街外的吃面男人,也認識了修劍院里的第一打手顏非卿……說白了從脈境到上面再到更上面,他裴少俠可能都不是最頂用的那個。
“需要你才能完成的事情,從來不是踏平什么太平漕幫,或者捅穿幻樓。”許綽似乎總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輕聲。
裴液訝異地看著她。
“如果你沒來——或者不如說的那般合用,我就打算用姜銀兒來頂的。”許綽緩聲說著,忽然瞧他一眼,“聽說你們昨日見面了,那女孩兒怎么樣?都聊了些什么?”
“銀兒嗎,她挺好的啊,品性赤誠……劍確實也用得很好。”裴液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題的轉折,“也沒聊什么,就說了說話……我問了她一些越爺爺的事情。”
裴液想起昨夜屋頂安寧的聊天,忍不住笑了笑。
“越沐舟的事她能知道什么。”許綽微微奇怪道,“你問她還不如問我。”
“……”裴液怔住。
許綽看著他。
“……是哦。”
他立刻偏頭:“那你能告訴我嗎?”
許綽忍不住笑一下:“我手上還有他的信呢,有時間拿給你看看。嗯……不過有些是我們的私人信件,就不合給你了。”
“……你們有什么私人信件?”裴液莫名其妙,“我是越爺爺最親的人,我有什么不能看。”
“你又不是我最親的人。”許綽也莫名其妙。
裴液抿了抿唇。
許綽轉回頭,兩人走在冬園的石徑上:“我那日也是第一次見姜銀兒,不若見你時給我的信心。”
女子轉回了話題:“雖然那天你真氣未復,虛弱重傷,身上也沒有劍,但我想面前之人確實是少年荊軻,與你一劍,你就一定能入潭斬龍回來。”
“但即便如此……我想要你做的事,依然是一道天壁。”許綽輕聲道,“我不知道一柄劍要多鋒利才算鋒利,因為你面對的是無人挑戰過的敵人。”
裴液認真看著她。
許綽取出鑰匙,這是小徑盡頭的一棟二層木樓,依然是沒什么雕畫的樣子,許綽開了鎖,裴液跟著她走進來,是一片醇厚的書香。
“裴液,科舉選上來的下層士子少,上來之人也全依附世家,而世家是一片鐵壁……那你知道,為什么我們今日竟有一搏之力嗎?”許綽回頭看著他。
裴液微怔,是的,本不應有放開的口子的……元大人又是如何上臺?
“元照本來不是戶部的,他其實是從禮部做起。但他樣貌行止、學識文采、名聲德望都不出眾,甚至難以拔為侍郎,于是就轉去了戶部。”樓中空間比想象中要逼仄,四周書壁擁擠著,許綽倒沒急著找什么,拉開一把椅子坐下,“至于他能在禮部做到郎中,是因為那時候,李鳴秋還在做禮部尚書。”
許綽倚在靠背上望著書壁,示意他點起那尊小爐。
裴液想起來了,那位在課堂上總是面容清正的老先生確實頗有天下文首的風采,他記得他的履歷——年輕時便是國子監博士出身,一路做到禮部尚書致仕,算是終身付于禮與教。
他和許綽同授一門課,又在國報發文章,確實一直和女子隱隱有著緊密的關系。
“李鳴秋出身不在五姓,但也算體面,他選任禮部,是許相遞的折子。”火升起來,許綽將手從氅中伸出去烤,“當時元照頗有才能,兼具鋒芒,許相便托了李鳴秋一句,令他有所攀登。”
“再后來,他要任戶部尚書之位,其實也是李鳴秋從禮部退出來,以此做了幾番勾兌,才換得這一更有實權的位置。”許綽輕聲道,“不過再往后他在這位置上立穩腳跟,且漸成一極,乃至如今能夠矛頭直指李度,就更多是他自己的本事,我只做配合了。”
“……唔。”裴液似懂非懂,“我還以為,李先生是真到了年齡。”
許綽一笑,低著頭拿桿子撥了撥火:“人過五十之后,每天都可以選擇抱病致仕,是個挺好的由頭罷了。”
“所以,”裴液大概明白了,“一切……是從許相那時開始的。”
“《科舉新法》,就是他親手編成的。”女子低聲道,“為了推行此法,他奮力搏斗了十余年。”
“……沒有成功?”
“何止沒有成功,連命也丟了。”許綽輕笑一聲。
“咱們現在雖然也處處碰壁,但面對天壁尚有一高峰可倚仗立足,許相那時……才是真正近乎絕望的艱難,孤身重圍,也不外乎那樣了。”她低聲道。
裴液看了看她,女子面上倒沒什么傷痛的表情,嫻雅安靜的面容在爐火前耀映。
“他打開了這么一條路,寒士們便能夠有一容身的空間來斗爭,而如今有元照這樣一座山立在這里,士子就能圍攏過來。”許綽道,“我們如今所為,正是承續他的遺志而已。”
“……”裴液安靜。
“我問你。”許綽忽然抬頭,“你來神京一月,九流、幫派、詩人、士子、高官、權貴……一一都見過了,你說,我們要怎么才能推行新法?”
裴液微怔,他確實都見過一遍了。
要開仕進的門路,確實只有改革科舉,向上之路通暢,社會才不畸變。可是即便官位可以增減,但權利是恒定的,寒門占得多了,貴族就少,沒有任何手段能柔化矛盾,這事的本質就是從世家身上生生咬下肉來。
不可調和的矛盾當然就只有分出勝負,這往往會指向激烈殘酷的暴力爭斗,可這時你會發現……你面對的是不可推翻的敵人。
世家、或者說圍繞世家建立起來的整個集團都會阻攔,換一種悚人聽聞的說法來講……那就是整個大唐。
你不能上一道削藩令,皇帝就會和你站在一起;你無法和他們談判博弈,因為你手里根本沒有能撼動他們的牌;至于政變,別玩笑了,這不是吃不起飯、活不下去的事情……而十萬名讀書人連同他們背后的家庭加起來,也勝不過任何一姓。
裴液思維頓住,小小的爐火前,許綽安靜深邃的清眸望著他。
和話本里的故事不一樣,“世家”不是某種腐朽強大的病癥,更不是攔阻大唐進步的膿瘡,他們向下聯結的是整個大唐的命脈,向上承載的是麒麟所授的天命,他們是胳膊,是腿腳,甚至是頭顱、是心臟,他們就是大唐本身。
……你身為大唐之相,所有的權與力都只來自于這個身份,要如何去推行你的所想?
裴液怔怔看著爐中的火光。
除非……
“除非,大唐所尊奉的‘天命’是錯的。”許綽輕聲道。
樓中一時安靜,只有木材噼啪的燃燒聲。
釜底抽薪。
“儒家有外學,是四書五經,仁恕君臣,治世之道也;儒家亦有內學,是道理世運,性靈命軌,天人之道也。”許綽道,“你不是一直不大清楚天理院是做什么的嗎?其實地如其名——究天之理而已。”
……是啊,在這樣的世界上建立最強大的王朝,仙君垂目,仙權散落,大唐怎么會不對自己頭頂的這片蒼天投以注目呢?
究竟是什么,會左右我們的命運?
所以方繼道必欲“求世間唯一之真理”,才那樣想入天理院之中。
“你在國子監應當也聽了幾節李鳴秋的課,還有長孫給你講,應當大概明白了些如今大唐尊奉的天理是何面貌。”許綽緩聲道,“世家高居在上,是因承麒麟之血;麒麟所以無可違抗,是因握運勢之權;而運勢,正是天意的具象顯現。”
“你要動世家,就得先動‘天意’。”
許綽把腳也翹起伸向火爐,安靜了一會兒,偏頭道:“考考你,這道‘天意’的邏輯為何?”
裴液怔了一會兒,緩緩道:“……天生萬物。”
許綽拍了拍手,望著爐火:“不錯,天生萬物,‘天’是一切的起始和終極,那么一切當然就由天決定。大唐運勢自然也是天所注定,而如今大唐運勢正高,自然代表天命未變,不可違逆……我再問你,這里面真正的關鍵是什么?”
裴液此時已經懂了:“人之‘性’,亦是天生。”
他進入國子監第一天聽到的那句話如今才回響在這里——“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天道”指“天”的運行秩序與內在法則,它絕不是只高高地存在于天之幽冥不可見處,而是存在于萬物本身的存在與消長之中,因為世間萬物,本來便是從“天”而生。
人,當然也是。
血肉何以有性靈,我何以為我,“人”在剝離骨肉之后的本質,稱之為“性”。
“性”是什么,“我”從何來,是古來每一個人的追問;“性”者天生,也是自古不變的回答。
既是天生,當從天理。
這不是教化,這是一個事實陳述,即你生于這個框架之中,就不可能違背它,正如胳膊不能舉起自己的身體。
許綽撥火翹了翹腳,有些欣慰地看著他:“不錯,所以這道邏輯的終點是——人自然也無法改變天命。”
是的。
誰敢說大唐此時不盛?
既然王朝運勢穩如磐石,天命依然在斯,我有什么必要理會下面士子的喊叫?
很多人都知道當下的大唐形態不健康,但又如何呢?
天命若真將變,麒麟會根據運勢的變動下達詔令,屆時隨之變革便可,這就是大唐幾個百年來的生存之道。
裴液怔怔望著爐火,一時竟真找不到什么漏洞——他們不會真的讓百姓生不如死、揭竿而起的,“運勢”就像一個水位表,在抵達警戒線之前,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安坐在人們頭上揮霍享樂,沒人有理由讓他們停下。
所以鯉館這樣的事情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在世家之間蔚然成風。
“……所以‘天’與‘人’的關系才有如此激烈的爭論。”裴液喃喃道。
正因天理指導著人們的行為,也代表著人們行為的是非。
“若要你來看,我們該從何立論呢?”許綽偏頭看他,娓娓引導,“記得嗎?你最熟悉的東西——‘劍’,是獨屬于人的仙權。”
裴液怔怔中猛地一恍:“我知道了——‘性’者人自生!與天無關?!”
許綽噗嗤笑了:“你真是大鬧天宮的猴頭。”
“你做這個假設也可以,那我問你,人怎么‘自生’呢?你生于父母胚胎之中,父母又生于他們的父母……如此直到祖輩,里面又有哪樣東西是你自己的?”
“還是說你認為,一個人生長到一定程度,‘性’就自然從血肉中產生?”許綽偏頭道,“那我問你,你的血肉、你的心與腦,難道不是天地所生嗎?”
“立論不是腦袋一拍便成,須得有一邏輯完整的鏈條,并至少有一條實證。”許綽斂了笑容,“除非你能證明,‘人’是上上之古時從宇宙之外飄來的東西,本就不在天地之中,不然無論如何,‘人’都無法超脫于這個世界而存在,既生于其中,也就和花草蟲鳥一樣,遵循著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
“哦。”裴液愣愣應了一聲,忽然偏頭,“那,許相……找到辦法了?”
許綽烤火的動作頓了一下,輕聲道:“他找到了。”
“他本來就是老祭酒的弟子,儒家幾十年無一的大才,為了推進這件事,他幾乎殫精竭慮。”
“只是在當年,他連命都保不住,遑論推動這項壯舉了,如今我遣你去天理院,正是想你協助完成此事。”安靜的室中,許綽抬眸看著他,輕聲將當年故相的立論訴說給了他。
“人之性既然無法脫離天道,又如何能不遵昊天之運勢呢?因為……‘天者有二’。”
裴液悚然而驚。
“天有自然之天,有性命之天,分別對應著無靈與有靈——無靈可以生有靈,有靈可以化無靈,因而血肉可以生意識,萬靈死后又歸于塵土。”許綽道,“‘運勢’是自然之天的趨勢,而人所上應的,卻是性命之天。”
“性命之天的變動會改變自然之天,因此治國要以人為衡量,而非以運勢為衡量。只考慮自然的運勢,而忽視了蒼生的性命,大唐便會陷入危殆之中。”許綽看著漸漸黯去的爐火,“在《二天論》中,他將之寫為‘昊天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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