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
一名身穿黑衣斗篷的身影,在管家的引領之下,穿過庭院,來到內宅一處清靜無人的花園。
管家轉身退去了,斗篷人影瞥見,廊橋之上一個身寬體胖、異常高大的身影倚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拿著餌料往池中撒去。
“秦使穆元青,見過鎮國公!”
須發雜亂的男人頭也沒轉,背對著他緩緩開口:“你作為秦使,找我何事?”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滿負滄桑之感。
穆元青看著此人,莫名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隨后心又覺得荒誕。
不過一凡人而已,壽不過百,有何可懼?
但他面上還是一副極恭敬的姿態:“不知大將軍,欲求長生否?”
欲求長生否?
穆元青覺得,這句話對于任何一個凡人的誘惑都是致命的,尤其是那些位高權重之人。
申屠贏卻仍在那兒自顧自地喂魚。
“你們見了天后?”他開口道。
穆元青看他如此平淡的反應,心念急轉,口中回應道:“是。”
“天后已經給過你們答復了?”申屠贏再問。
穆元青心下一驚,暗道這人知曉浮鸞殿上之事?
“有史官在場,伱們想瞞住誰?”
“……天后,確實已經答復過我等了。”
申屠贏將手中餌料一并灑落下去,轉首看向穆元青,開口道:“那你為何,還要來找我?”
只這一眼,穆元青冷汗瞬間下來了,那眼神同深淵般無底,讓人不寒而栗。
他在害怕……這是凡人?
“是想從我這兒,聽到和天后不一樣的答案嗎?”申屠贏又問道。
這話要怎么接,穆元青的心緒已然有些紊亂了。
眼前這位申屠贏,手握玄唐兵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浮鸞殿所見識過的那些玄甲衛,這人手下怕是不知有多少,這種地位在他們仙秦亦是需要他仰望的存在。
雖然是第二次來玄唐,穆元青心里仍存著對此地凡人的輕視,他已經活了兩百多歲,這里的人在他看來不過是些小輩罷了。
但一個人只要到不了那個位置,活再久也無用。
不穿龍袍、不坐龍椅,便永遠不會有皇帝的威嚴。
見他沒了回應,申屠贏轉過身去,開口道:“送客吧。”
穆元青驚醒,連忙道:“請等一下!”
他穩定心緒,深吸了口氣說道:“大將軍,我等也只是求生而已,只要打開三界關,我等愿做玄唐臣民,生生世世效忠于玄唐!只要大將軍愿助我等,我秦、漢兩國必會舉國重謝!”
“怎么謝,讓我長生嗎?”申屠贏平靜道。
穆元青當即說道:“只要大將軍愿意!”
“長生有什么用?”申屠贏卻問道。
穆元青神色一滯。
“你們秦漢妖人,長生者這么多,卻不也落到而今這般田地,若讓你們進來,是不是玄唐未來一日,也會重蹈你們的覆轍?”
“大將軍!我們能讓大將軍獲得任何想要的東西!”穆元青急切地說道。
申屠贏又看了過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穆元青答道:“不知道,但舉兩國之力,滿足一人之愿,并非什么難事。”
申屠贏聽完后神色平靜,又從盆里抓了一把餌料,往池塘內撒去。
“送客。”
此前那位管家進來了。
穆元青不由有些焦急,但無論他如何呼喊,坐在椅子上那人始終都無動于衷。
紫蘭殿。
安厭去天后御前之前,又被朝槿在必經之路上截走。
大殿之內,玄儀真人遞給了安厭一個東西,是安厭曾經見過并吃過的,紅蜒果。
“真人?”
“吃了它吧。”玄儀真人說道,“以你現在修為,不會再有什么副作用了,紅蜒果有洗心換骨之效,你常食五谷葷腥,此物于你身體有益。”
安厭已經有些時間沒吃過這東西了,以往每次吃時,玄儀真人都會從他身上取些東西。
而自從那次雙修過后,那些事便再也沒做過了。
安厭是覺得,或許玄儀真人修為增進,已經不需要了。
“真人……莫不是又想從我這兒得些什么好處了嗎?”安厭問道。
玄儀真人卻沒說話,緩步走至了一旁。
大殿內十分安靜,朝槿和露葵二人在殿外侍候。
香爐中輕煙繚繞,空氣中是一種極為典雅的木質香氣。
安厭看著手中的紅蜒果若有所思,隨后便張口將其吞入了腹中,這靈果入口即化,變成一股氣,流入四肢百骸。
如玄儀真人所說那般,這次安厭并沒再有什么不適之感,反倒是全身極為舒暢。
安厭長舒口氣,笑道:“真人若有許多這果子,何不經常拿與我吃。”
玄儀真人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安厭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
靜了片刻,玄儀真人稍稍側首看他。
“你且去吧……”
安厭看著她那被面紗遮住的側顏,心里曾幻想過無數次里面的面容。
他拱手道:“好。”
然而他剛轉過身去,卻又聽見玄儀真人的聲音。
“今夜……”
“可以留在我這兒。”
這聲音相比以往沒那么清冷了,更多的只是空靈,卻讓安厭意識到,這是個女人的聲音,而非一個仙子。
安厭瞬間怔住,剛要轉過身去看她,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吹起,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飛到了殿外。
大殿之門自行關上,里面的一切再看不見。
“安公子。”
“安公子?”
直到朝槿和露葵的聲音將安厭喚醒,他眸光顫動了下,看著緊閉的殿門,忍不住向前一步,又止在原地。
安厭對玄儀真人一直都懷著警惕之心,他清楚兩人的關系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真要到撕破臉皮的時候,不死不休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但從第一面開始,這個如仙子謫凡的女道士,也讓他心生敬畏,和憧憬。
今夜……
“安公子?”
安厭理好心緒,對身旁朝槿和露葵道:“無事,我該走了。”
然而離開紫蘭殿后,安厭卻有些魂不守舍起來,一整日心神都游離在外。
好在也并無什么要緊事,天后只是照常一樣待在浮鸞殿,又去御花園逛了逛,倒是召見了鎮國公申屠贏。
在浮鸞殿時,安厭的筆又被換成了刀筆。
但天后和申屠贏的談話倒是沒避諱他,申屠贏直言修士私下里去找他了。
安厭心中驚疑,這些關外修士在天后這兒碰了壁,開始從別人身上想辦法了嗎。
或許他們還會找上余驚棠。
“這些人,還真是膽大包天。”天后凝眉道。
申屠贏說:“若他們所言為真,國家種族生死關頭,無所不用其極也是正常。”
“他們要死,干我們何事?”
“臣去警告他們。”
天后卻冷笑道:“不用,我倒想看看,誰會經不住這長生的誘惑。”
下午。
天后又因公事,召見了一些大臣,比如裴士鶴、趙寒欽等人,處理一些朝中政事。
安厭全程在一旁做著筆錄。
這兩人匯報之事,俱是和各地匪亂有關,九州并不安寧。
從浮鸞殿出來時,天已經黑了。
安厭沒讓施蓉送自己,而是只身一人沿著來時的路走去。
無人的巷道、兩側的高墻、深鎖的宮門,直到那種有許多花草植被的紫蘭殿前。
走過清幽的小徑,殿門敞開著,只是朝槿和露葵不見了去向。
安厭在殿前平復心緒,邁步走了進去。
夜里的風吹了進來,吹得紗帳搖曳不定,大殿之內沒亮燭火,室溫也無端地有些低。
一道身影坐在床榻之上,她沒穿道袍,只一身素凈的衣物,烏發整齊散落下來,面紗也摘去了,就這么安靜地坐在那兒。
安厭睜大了眼,努力地將那張臉印入自己的腦海,確實就像是看見了一個仙子,那張臉分外的秀麗精致、純粹而明艷,她的身段很瘦,但挺拔而高挑,纖腰上系著束帶,有了好看的弧度。
這時的玄儀真人沒那么冷了,倒有些柔弱恬淡的感覺。
大殿門在此時自行關上,如今天上午一般,不同的是上次他被關在了殿外。
而現在,他則和玄儀真人同處一室。
安厭邁步過去,看著坐在床榻上的玄儀真人,沒多說一句、不待她開口,一手抬起她精致的下巴,俯首吻了下去。
溫軟、濕熱。
上次雙修時,安厭握住她的手感到的是涼意,這殿內的溫度也低,便以為玄儀真人全身都是涼的。
但此刻,她確實這冰涼空間里,唯一的那份熱度。
安厭將她撲倒在床榻上,她卻忽地用手抵住了安厭的胸膛。
“安厭。”玄儀真人突然喚起了他的名字,她叫這兩個字的次數屈指可數。
“真人……”
玄儀真人的視線繞開了安厭,仰面看著大殿之上。
她平日極少安睡,這床榻的感覺倒真沒多在意過,而今躺在上面,只覺無盡的疲軟。
“你我算不上師徒,也不是朋友,只此一夜,也不過是修行的一環……”
安厭輕笑道:“真人在我心中如同仙子一般,怎么今夜突然像是動了凡心了?”
玄儀真人閉上雙眸,胸前起伏了下。
“那我且問你……你可愿此生此世伴我左右,無論我做什么、在何處。”
“真人莫不是忘了,我已有婚約了?”
“你的那個妻子,會生老病死,但你我不會,長生,太過孤獨……”
安厭伸手在她臉上輕撫而過。
“今夜的我屬于真人,今夜的真人,屬于我嗎?”
“我將明天的自己也交給真人,那明天的真人,會如何待我呢?”
玄儀真人的呼吸漸漸變得平靜,安厭又低下頭,在她唇上輕吻一下。
“真人還真是仙子,剛才那一刻我竟還真以為真人為我動了凡心。”
玄儀真人睜開眼,清幽雙眸直視著她,似乎又如同以往一般,讓安厭不再說話。
“安厭,今夜莫再多言。”
安厭去捉她的手,發現她的五指輕握,便一點點地闖入她的掌心,與她緊扣在一起。
沉夜如水,又如波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