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他臨走時說,“我要去尋藥,得有一段時間不能在良渚,你就照我的藥方吃著,等我回來自有辦法解了你身上的毒。”
“多謝!”
她的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多停留,所有人都如阿淵一樣來來走走。
離纖塵一走,勾月便招呼著知秋冬凝把東西都放到馬車上,帶著她們都到山上去。
她是個喜靜的,年下良渚熱鬧的緊,她卻覺得聒噪得慌。
那山上有對勾月很重要的人,她的母親葬在那里,還有文淵之。
山上的房子很簡單,就是幾間簡單的草屋。
草堂住起來沒有那么舒適,但勝在自在。
年關將至,回王庭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到了草原。
安南節上,草原上的人都要把經幡掛在帳篷上以求來年風調雨順,人畜安寧。
皇家的儀式看起來繁瑣些,其實流程還是一樣的。
韓澄跟在太皇太后身后,把經幡掛在一面一面的掛上。
安南節上的人載歌載舞,韓澄像是一個獨立在熱鬧之外的人。
她如行尸走肉般地跟在太皇太后身后,直到輪到她上前去系經幡。
她這是第一次到安南街來,做皇后的時候,她從來都沒有出過良渚。
五色的經幡代表著藍天、白云、火焰、大地和水,是草原上人獨有的寄托方式。
五種顏色的印著經文的布條被風吹過的時候,就相當于將上面的經文念過一遍,代表日日夜夜都在誦經念佛,以表自己虔誠的心。
一陣風吹過,經幡吹到韓澄的臉上。
已經褪色的字跡在風中搖動。
“愿澄兒順遂無虞,皆得所愿。”
“澄兒春祺夏安,秋綏冬禧。”
每一條經幡后面,都是默毒的字跡。
韓澄從未來過安南節,安南節的每條經幡后面卻都有她的名字。
成千上萬的經幡在草原的清風中搖曳,她站在風中,一剎那,忽然很想大哭一場。
他竟是真正愛她的,為什么他偏偏愛她?
她其實知道默毒的心意,但從來都沒有相信這份感情是真的。
她與默毒認識許久,她知道默毒是個有野心的人,凡是有利于他的大業,他什么都可以讓步。
韓澄自始至終都以為自己是有利于默毒大業的一部分。
默毒娶了她,才能得到韓家的支持。
時光荏苒,經幡飄揚的風景始終存在于這片草原之上。
無論是大雪冰封的冬日還是牧草豐美的夏季,經幡都在風中祈愿,代替默毒表達著未盡的祝福。
一陣風吹過,經幡拂過韓澄的發絲。
良渚在過年的時候進入到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草堂夏天住住還可以,冬天住著就不大擋風。
知秋和冬寧忙活著用泥巴把草堂的縫都堵上,省的冷風鉆進屋子里。
勾月卻不覺得冷,打開窗戶任憑外邊的風灌進來。
喝了離纖塵從外邊帶回來的藥,她說不上自己到底有沒有好一點。
她燥熱的很,哪怕只穿了一件薄棉衣。
外邊又飄起雪花來了,順著冷風吹到勾月的頭發上,落在勾月的睫毛上。
雪,良渚的雪,總是能讓勾月回想起很多。
她跟著文淵之回良渚的時候,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一起到街上置辦過年的東西。
后來為了給文淵之找解藥,他們也曾到過雪山,滿山遍野的雪看久了讓人眩暈,看不清眼前的路。
自己和阿淵擊退若枝,班師回良渚的時候,正巧也下著雪。
那時候的雪可真大,他們兩個坐在窗邊下棋,可以清晰的聽見雪把松枝壓斷的咔嚓聲。
他們兩個說著等太陽出來的時候要出去走走,阿淵卻永遠留在了昨日。
雪還在下著,離纖塵冒著風雪上山來了。
“不是說今日會下雪,不要你來了嗎?”
勾月從窗戶上下來,做到炭盆旁,伸出手來裝模作樣的也烤起來。
離纖塵顯然是凍壞了,兩只手攤開放在炭盆上使勁搓著。
“我怎么能不來,你吃了我的藥,陛下要讓我每天都交脈案的。”
“可我瞧著你不像是一個會聽話的人啊,哪怕那個人是皇帝。”
離纖塵無言,搓熱了的手默默的搭上勾月的手腕。
勾月心里燥熱,一直覺得自己身上也是熱的,就連知秋想給她多穿件衣服都不行。
實際上恰恰相反,離纖塵覺得勾月的手,冰冷的比外面的雪更勝幾分。
離纖塵自認為學過了師父所有的技藝,在江湖上沒有比他更厲害的人。
如今面對勾月的情況,還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還是不對。
用猛藥的結果,就是沒有辦法控制走向,一旦失控,后果不可追回。
雪還在下著,厚厚的壓到草堂的屋頂上。
“看起來需要出去把屋頂上的雪都抖下來,要不然這屋子該塌了。”
離纖塵從門后拿了幾根竹竿,要去外面撥弄雪。
勾月也起來準備去幫忙。
“不是說了不用你出來,外邊太冷了,你快進去吧。”
“你一個人得弄到什么時候去,這天快黑了,再不快點就要看不見了。”
離纖塵無奈,任憑勾月從他手里拿走了兩根竹竿。
草堂不能承重,沒法站到上面去把雪都推下來,只能在屋檐下一點一點的把雪撥下來。
屋頂的雪落下來濺起一片白色的霧,一個不留神,勾月和離纖塵的頭發上,肩膀上落得全是大片大片的雪花。
大雪封了山,下山的路都快要找不見了。
勾月的草堂還有兩間空房,離纖塵得在這里留幾日了。
住在這里倒也省事了,省的離纖塵下山了還要擔心著勾月。
草堂里只有一個碳盆,當然是要先緊著勾月用。
勾月把手爐讓給他,不及碳盆也好歹是有用的。
手爐里燒的紅紅的碳,將熱量從掌心傳遞到離纖塵的全身。
下著雪的緣故,天還是陰沉著,哪怕現在都要將近午時了。
勾月與從前一樣起的晚,如今起的更早晚了。
她如今一天只進午膳,早膳和晚膳都一起省掉了。
飯可以不吃,藥卻是一日也不能停。
灶上冬凝正給勾月煎著藥,藥盅里正咕嘟咕嘟的冒著泡。
熱氣在稍遠一些的地方結成霧氣,空中彌漫著湯藥淡淡的苦澀。
冬凝見離纖塵進來,便問道,“先生可是餓了,奴婢這就給先生準備。”
“麻煩了”,離纖塵道。
宮里的丫頭,干起活來是一等一的麻利。
沒有半個時辰,桌上已經擺滿了。
大雪足足將山封了半個月,直到太陽出來,積雪才變成潺潺的流水到山下去。
天晴的這日,勾月的小屋又來了新客人。
是盞鳶和宮不成。
“姑姑”,盞鳶在山下老遠就在喊。
勾月聽見熟悉的聲音,吃力的從床上起來。
等她到門口的時候,盞鳶已經到院子里來了。
看起來,離纖塵告訴宮不成的策略成功了。
烈女怕纏郎,宮不成最終還是把盞鳶纏到了手。
盞鳶并不知道勾月的情況,她到這里來是要給勾月送安南節的種子。
每年安南節結束,都會拋灑雪松的種子。
雪松炙一種生長的極快的樹木,兩三年就能長得跟人一般高,用不了十年就能砍伐了做木材。
在草原人的眼里,雪松是生命力的象征,在安南節上搶到的種子,如果在來年開春的時候能發芽,那親手將種子種下的人,就會被視為被長生天所庇佑的人。
每年安南節過后,草原上就會種下一批雪松的種子。
勾月不在草原,盞鳶想把這份祝福從遠方帶來個勾月。
關于安南節,勾月屬實是有些記不清了。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帶她去過。
那年,她在雪松林里種下了一棵屬于自己的雪松。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回去看過,不知道自己的雪松到底有沒有發芽。
自母親去世,父親消失開始,再也沒人帶勾月到安南節上去。
勾月自己也不想去,那種熱鬧的氛圍讓她游離,這種氛圍是不屬于她的,她是獨屬于孤寂的。
勾月結果種子,里面是盞鳶小心翼翼包好的種子。
“這么遠的路,親自來做什么,你不是說你以后都不要再回良渚了嗎?”勾月問道。
盞鳶女兒家的羞澀爬上面頰,離纖塵的醫術高超,如今她臉上的皮膚光潔,連一點瘢痕都沒有。
“姑姑,你說過我可能會遇到比陛下更好的人,也可能會遇到比陛下要差的人。”
“如今我遇到了,他是比陛下還要好的人。”
笑容爬上盞鳶的嘴角,相愛中的人,總是這樣,讓人看了生羨。
離纖塵和宮不成立在殘雪里,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勾月悄悄的問道,“你們這是?”
盞鳶笑而不語。
“你當日離開良渚的時候,跟我說的可是要做王庭之主,你這樣怎么行?”
“姑姑,就小小的出來玩一陣,不影響什么的”,盞鳶抱著勾月的一只胳膊親昵道。
勾月的胳膊傳來一陣刺痛,就像是有千萬根箭簇一同刺向她,她沒法躲閃這看不見的箭頭,只能堪堪受著。
盞鳶不知道如今勾月的身體,已經到了連輕輕碰一下都會痛的地步,還在抱著勾月晃個不停。
勾月被晃得頭有些暈,猛的抓住盞鳶的衣袖讓自己不至于真的倒下去。
盞鳶被勾月突如其來的力道嚇了一跳,“姑姑?”
勾月定了定道,“我沒事。”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勾月的臉又恢復了剛剛的神色。
她寵溺的笑了笑,不知道這個笑在盞鳶看來是怎樣的,勾月只知道她盡力笑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真的就只是出來完了一小陣?”
“嗯……”盞鳶答是,頭卻在搖。
勾月不再問了,再問沒得讓盞鳶他們兩個出來玩的不痛快。
人生苦短,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何必沉浸在過去的計劃里。
要這么說的話,自己當年可是最瞧不上文淵之那個彎彎繞繞的燕人的,怎么到最后還在這里陪他,死了還要跟他埋在一起。
人一歲有一歲的見識,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未來的自己,想法可能會有不同。
但這些想法的目的,都是為了悅己。
殘雪都融化完了,漏出了山上松軟的泥土。
勾月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還是自己拖著鋤頭到了后山。
后山上有她重要的人,她的母親還有阿淵。
她要把雪松的種子撒在那里,想來日后夏日遮陰,秋聽蟲鳴,冬日蔽雪,倒也是美事一樁。
離纖塵又要出去尋藥了,他日日翻看古跡,總能找到不同的法子給勾月用。
天還是很冷,勾月撒下去的種子一直都沒有什么動靜。
她沒有耕種過,不知道是自己種的方法不對,還是雪松從草原換到山上會不適應。
偶爾有太陽的時候,勾月也會披著件棉衣,費勁的爬到樹上去。
她喜歡這種站得高看得遠的感覺,現在也還喜歡著。
之前她上樹,從來都不曾這般費勁,要是當時上樹還要手腳并用的話,她一定會懊惱的捶自己的腿,怪自己不爭氣的。
如今她的脾氣倒是慢了下來,坐在樹上累了不想下來,干脆就直接睡在樹上。
她好像是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一種出離于世俗的自由。
勾月之前一直覺得與文淵之他們兩個不理朝事,找個地方隱居是自由。
后來若枝進犯,文淵之死于回良渚的路上。
那時候她是真傷心,她覺得自己在世間的支柱轟然倒塌。
她將心愛之人葬在這山上,日日相陪,那個時候她覺得這樣是自由。
再后來自己出山了,在世間無牽無掛,到處逍遙,走遍了她與阿淵去過的地方,她又覺得這樣是自由。
勾月好像一直在追求著,但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得到過。
她總是看不得文淵之在書房里靜坐,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覺得那是浪費時間,有那個時間,就算到床上去睡到天昏地暗也是好的。
現在她也能想像阿淵那般,坐在窗前靜靜的聽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來的聲音。
開春的時候,離纖塵回來了,懷里揣著給勾月帶回來的藥。
說是有起死回生之效,給勾月喝下去卻沒有什么起色。
玉舟子的愛徒,空山派的弟子,竟然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那也是一個冬日的午后,只是沒有夕陽,天色朦朧,大雪如席,她坐在阿淵坐的那張藤椅上,慢慢閉了眼,她做了一個夢,夢中不再是刀光劍影,前朝后宮,那是一條長長的路,她走在這一頭,另一頭的月色下有個人影。
于是她興沖沖跑過去,笑著牽住他的手,“我就知道你會來接我。”
文淵之反扣住她的手,吻在唇間,“我等了你很久。”
兩個人一起走在灑滿月光的小道,越走越遠了。
消息傳至良渚,帝悲,自良渚起舉大喪禮,群臣皆素服。
離纖塵卻沒有悲傷很久,他又開始了遠行,臨走前看了一眼她的墓碑,微微一笑,因為他知道她已經變成風,去撫摸后山上發了芽的雪松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