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這場雨下得實在太久,良渚皇宮如一頭沉睡的巨龍盤踞在山勢中,雨打落葉,宮道上隨處可見黃綠的草葉。
潮濕,陰冷。
勾月見蕭然的山道,見枯萎的樹木,漸漸停下了腳步。
太后纏了許久,她已托話請人先送文淵之回去,現在她也不急著去西廊了。
穿過這條宮道,再走半個時辰,如果方向不錯,天黑前她不迷路,應該可以回到事發那天的小道。
可惜她沒有勇氣一個人再走一遍了。
雨打在油紙傘上,寒風夾雜冰涼的雨微微灑進她的領口,初冬的雨竟這般刺骨。
她握緊了傘柄,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選擇走向另一個大道。
宮中阡陌,有多少小路是她沒有走過的呢?入宮那幾年,她在宮中每一處宮殿都停留過。
不為別的,就為了母親當年說過的話,她道自己小時候曾被家人帶入宮中,說起宮中養著各色魚兒的鯉魚池,下雨前會顯現銀光的燕泉……斯人已去,當她長大,站在母親幼年站過的地方,心中感慨萬千。
但現在她已經不再想在這皇宮任何一個角落停留。
走了幾步,面前出現一個小水洼,映著一個蒼白的人影,鬼魅一般出現在她眼前。
這影子在寒雨中顯得格外孤單。
勾月記得他二十出頭年輕之時如雄鷹犀利的目光,現在卻失去了光彩,他臉上也不再有當年的意氣風發。
他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已經等了她許久,又好像只是閑著無事,站在雨里看雨罷了。
勾月面對忽然出現的默毒,心中極力忍耐厭惡,上前行了一禮,順便將自己想要乞身一事說出口。
他靜靜地看著勾月。
勾月也看著他。
一個侍從都不帶,不知他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也許暗衛一直都在,她沒能發覺,她走了之后,他應該找了更多的人護在他四下,他素來怕死,一個人出來想來不可能。
勾月見他不說話,便道,“要天黑了,宮道滑得很,陛下回去當心些。”
“這話是在關心我么?”
勾月不搭,心中揣摩他在打什么主意。
“若真是,那我可是受寵若驚了。”
勾月冷笑一聲,“下官不懂陛下是什么意思。”
“你道自己家中有事,要回鄉去,故此乞身,我想知道,你家鄉何處?”
“朝西去。”
“哦,你家鄉位于西面?”
“正是。”
他嗤笑道,“你朝西看看。”
勾月果然轉過身去,就在此時,他一把推開她的傘,將她置于冷雨中。
她仰起頭,冰冷的雨水打在她面上,將她的易容慢慢沖散,露出一張眉眼分明,鼻高深目的面容,柔和的鵝蛋臉卻長了這樣鋒利的眉眼,藏著刀子似的。
“你早就知道?”她道。
“自然。你的一舉一動,我全都知道。”
勾月拿袖子擦凈臉上的易容,“為何耍我?”
“你心中以為你的易容多么高超么,不認識你的人自然看不出,可你忘了,我們有多少年是同吃同住,坐臥起居,沒有一處不在一起。你十二三歲還敢當著我的面換衣服,莫說你的面容稍有變化,就算將你魂魄裝在另一個人身上,我也能通過觀察辨別出來。只因為我對你的一起都太熟悉了。”
這么多年,他與她愛恨交織的數十年,她早就受夠了。
“閉嘴。”她道。
說著,從他身旁走過,并不停留。
他卻絲毫不懼握住了她的肩膀。
“你想殺了我,是不是?”
勾月沒有回身看他,雨水打濕了他和她,宮道上只有雨滴草木之聲,什么人的腳步聲也聽不見。
“你的野心容許我殺你?”她道。
“別人不允,但你是塔蘭,你可以試一試。”
她勾起一抹陰沉的笑,“你運籌帷幄,為的是坐穩天下,我敢動你,怕是連宮門都走不出去,怎么了,看我回來,你還想再殺我一次?”
他面無表情,“你知道,我不會。”
“為何,能殺一個人一次,為何不能殺第二次,如果我是你,我早就下手了,不會等到這一天。”勾月道。
“權勢帶來的快樂,我本想和你共享,可惜你流落在外多年,還沒來得及看我的山河,你沒有看見天下之才盡收吾股掌。我要他們如何,他們就得如何,你沒有看見我叫寒門與世家斗,斗得那群燕人老臣氣得寢食難安,你既然回來了,就不要離開了,同我一起看戲,還有……阿姆也很想你。”
她有些疑惑地看著默毒,這當真是他么,倏爾一笑,“我從前竟沒發現你這般虛偽。”
“怎么說?”
“你明明忌憚我,憎惡我,厭棄我,可不知為了什么念頭,竟要對我好言相勸,將我留下來。我來猜一猜吧,難道是為了阿淵,他求你不要殺我,寬恕我,還是太后也知道了我的身份,要你看在我為你賣命多年的份上饒我一次,到底是誰?”
他看著她,就只是站在她面前,可她竟覺得他在俯瞰自己,這種凝視讓她恨意更深。
“塔蘭,不要這么想。”
“別那么叫我,我早就不是北楚的塔蘭了,是你親手殺了我,你忘了嗎?”
到了這一步,他們還有什么舊情可言。
她不想同他再說了,彎下腰將傘重新撐起,這傘是她弄壞了上一把文淵之重新做的一把,她舍不得丟下他做了幾天的新傘。
“你要回去救尋常堂?”
傘壞了,她撐了幾次,見傘骨已散了。
“壞了就換一把。”他道。
勾月不信邪,再撐一次,還是壞了。
他按住她的手臂,叫她不要再試了。
勾月已經反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一把將他按在泥水中,他那尊貴的頭浸在昏黃的泥水里,仰面被冷雨打著臉。
“我換不換,與你何干?”
“你是要為了一把傘殺我?”他笑了,雨水窩在他眼窩處往下滑,分不清是熱的還是涼的。
“我們兄妹一場,你要是殺我也不該是這個借口。”
“誰與你兄妹一場!陛下這樣說,不是我高攀了么?”
“你要殺我,必須是為你自己。”
“我是早該殺了你,你殺我一次,我再殺你一次,這很公平。”
“你小時候就說你要求一個公道,到了這把年紀,你還是求一個公道,可你知道這世界上公道都握在強者手中,弱者沒有資格說公道。”
勾月道是,“我向你求公道,可知是世間最蠢之事。”
“你是很愚蠢,我射你一箭,你便灰心喪氣自刎,這是一蠢,文淵之對你說幾句好話,陪伴你幾年,你便對他傾心,這是二蠢,太氏一族謀逆,你還要站在他們一旁,這是三蠢。”他毫不留情。
“我最蠢的不是這三件?”
“怎么,離開我,你還干了其他蠢事?”
“我最蠢的是跟隨你,被你利用完了一腳踢開,擋了你皇后的路,被你一箭誅心。你是什么人啊,敢弒父奪位,對同族叔伯施以極刑的王庭長子。對了,你還是那個敢在你父親祭祀禮當夜奸污早珠的新王。”對親近之人捅軟刀子,人人都很在行,她道,“沁索知道你將他母親早珠囚在哪里嗎?”
他不慌不忙,“她原本就是我的妻,我再奪回來,有什么不可,奪回來我又不想要了,就丟開,又有什么不妥?”
勾月笑了一笑,飛速拔出他腰間的佩劍,用他自己的劍自他心口稍偏幾分處刺下,穿體而過,劍刃立泥中,將他插在地上。
他咳了幾下,口中吐出鮮血。
“你沒能殺了我,我自然也要對你仁慈些,這一劍還你那一箭。”
“我知道你向來狠心,跟我學的睚眥必報,不過看你這樣恨我,我真難過啊,咳咳……”他咳了幾下,吐了更多血。
“你這一劍,就算原諒哥哥了吧?”
有急促的腳步聲趕來,她想,他的十二衛來得真晚。
金刃劈風之聲落在耳邊,勾月一把拔出默毒身上的劍,一劍對上身后那人。
兩劍交錯。
趕來的竟是紀樸。
他的劍指向勾月,“你敢弒君?”
“那又如何?”勾月的劍上還沾著帝王的血,雨水一沖,鮮血慢慢淡去了,露出涼薄的笑對著紀樸。
默毒從地上掙扎支起身子,“這是孤同她的恩怨,與任何人無關,你速速離去。”
“陛下!”紀樸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