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帷余
夏日的風帶著熱氣。
這樣好的夜色,真讓人不想歸家。
文淵之還想再逗留片刻,勾月已經叫了太姚兒回來。
紀樸給太姚兒買了一盞兔子花燈,她提著燈籠,看那兔子一提手柄便吐出紅色的舌頭來,煞是好看。
一開始她還不好意思要,后面他道,“勾月與我是好友,她的師妹,便也是我的妹妹了,你不必客氣。”
臨走太姚兒還對著紀樸的背影依依不舍,林曉風推她一下,“人都早走了,你還看個什么勁兒。”
太姚兒提著燈籠說,“你看我的兔子燈,好看不好看?”
“丑。奇丑無比。”他跟在文淵之和勾月后面走了。
太姚兒趕上他,同他斗嘴起來。
“對了,剛才那個射箭的男孩子,叫曲弄衣?”太姚兒問道。
“嗯,唱戲的那個人。”
“什么,這個曲弄衣就是那個曲弄衣?”她竟沒有認出來,卸下戲服她便認不出了。
紀樸回身看了一眼林曉風,林曉風也敏感地察覺到了身后的目光,轉頭匆匆隔著人群對視一瞬,便移開了。
這二人早先在圍殺瑤臺之時便見過一次,只是那時他不識他,他那時也是頭一次見他。
“只給你買個燈,就跟在他后面屁顛屁顛了?”他打斷太姚兒綿綿不絕的夸贊。
太姚兒不示弱,“什么叫只給我買個燈,你沒聽紀公子說嗎,他說以后若在良渚遇見不能力擋之禍,大可前去尋他相助,他定然竭盡全力相助。”
“不過是客套話,你不會當真了吧?”
太姚兒恨得牙癢癢,“紀公子是君子,他才不會說謊哄騙人呢!”
前頭的勾月聽見了,撲哧一聲笑了。
“師姐,你笑什么?”
勾月心道,他是君子?聞所未聞。
“沒什么,想起了好笑的事。”
林曉風將劍柄握地緊緊的,“給你買個燈,你就心心念念,我這一路上騎馬帶著你,沒聽你說一句謝。”
太姚兒道,“行行行,我謝謝你,謝謝你,行了吧?”
見她如此不耐煩,他恨不得將她的頭打到肚子里去,“白眼狼。”
“嘿,你說誰人呢?”她不滿。
“就說白眼狼了。”
“你說我?”
“你對號入座,不怪我。”
太姚兒指著自己被握紅的脖子道,“你剛才在街上差點扼死我,現在還叫我感謝你?”
“那不是你先丟了我的玉環?”
“我怎么知道那不是尋常的裝飾腰佩,你又沒有告訴我。”
“是我祖母送給我的。”
太姚兒自知理虧,也不好多言了。
“下次再也不拿你的東西了,不問自取即為偷,我們尋常堂還沒到偷盜度日的時候。”
從街中穿過,處處人聲鼎沸,幾人盡量走得近些,免得被人群沖散了。
走了不久,聽得有群孩子說,前頭在打鐵花。
太姚兒急忙道,“打鐵花?我只在書中看見過,從沒有親眼見過。”
她上前扯住勾月的長袖道,“師姐,我們跑快點,不然不能離近了看。”
文淵之道,“不必,離遠了也能看見那漫天金花。”
眾人說著,走街穿巷,在一處空曠場地見有一處極高的雙層花棚,棚上密布新鮮柳枝,棚中間豎立一根紅漆涂就的長桿,花棚加上這長桿子幾乎通天高了。
往旁邊一看,設一熔爐化鐵汁,十余個光著膀子的大漢。
正場還沒開始,有兩個男子站在棚外呼一呼客。
兩人手中各自有一個串著銅皮球的長繩,點了火,那銅皮球上面有幾個洞,揮舞長繩,銅球在夜色中繞著圈發光,噴射的火光如同一朵巨花綻放在夜幕中。
這便是開了場了。
勾月將不斷想要往前湊的太姚兒往后拉,“當心,燙穿你的衣服。”
太姚兒笑道,“師姐,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書上說,這些人世代練習火樹銀花,木棒在他們手中擊打,一開始他們都是用水和沙練習,直到能將水打到高高的頭頂之上,如細雨一般,況且那個長桿子很高,落下來的時候,不會燙傷圍觀的人,放心好了。”
勾月笑道,“把你困在山上也好,你要是再讀個十年,天底下沒有你不知的事兒了。”
“我們趕巧了,歉年不打,國喪不打,戰亂不打,此時是最好的時候。”文淵之道。
勾月想起了太皇太后,“此前不是說喪儀嗎?”
“燕楚不同,燕人大喪儀三年,楚人只有一年。”林曉風道。
棚邊有三個漢子,開始在柳木棍上穿鑿。
一人開始燒化鐵汁,高聲道,“來了來了。”
那幾人手持木棍的人便持棍去接,連忙奔跑到場中,底棍猛地一擊打盛滿鐵汁的木棍,鐵汁在夜幕中化為金色的細雨,紛紛揚揚。
如同千萬顆星星墜落人間。
又似天神撒網,拋出個金光做成的圈灑向天下百姓。
就在這火樹銀花中,勾月望向了文淵之,想起那句,“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文淵之知道她在看向自己,也側頭盈盈笑道,“勾月,你看這天幕中的金花,像不像萬家燈火?”
她回頭去眺,此時山河璀璨。
其中一個漢子,爬上桿子,用手里的棍子將鐵汁擊打到棚上,那棚子上面早就鋪了煙花鞭炮,鐵汁落到上面,涌動出耀眼的鐵花,鐵花又點燃煙花鞭炮,一時間場景蔚為壯觀,迸發的金光更是照亮了半個夜幕。
她看著眼前的美景,不知為何竟慌張起來,想到煙花易冷,再好的景,在短暫的時間內爆發光芒,又會歸于寂寞,消失不見。
于是急忙握緊了文淵之的手,仿佛這樣,她便還能留住她的火樹銀花。
文淵之不知是不是看破了她的心思,道,“雖然美好之景轉瞬即逝,但有那一剎那的耀眼,渺渺星河中,也足夠了。”
勾月將他指骨握得發疼,他卻始終沒有放手,他聽見她說,“一剎那,那怎么足夠,我要長長久久。”
他輕笑一聲,“好。”
盛大的煙火之宴結束,人影攢動,慢慢散開了。
他與她十指交握,所有人都會離開,但他們不會。
太姚兒走在后頭,這樣好的圓滿,她看著師姐滿眼都是這個男子,眼睛卻紅了。
林曉風低聲道,“怎么了?被風沙迷了眼?”
太姚兒道,“我替師姐開心,這世間紛紛雜雜,能找到一個意中人,實在不易,我師姐性子倔,要是認定了一件事,就非做不可,我想要是她遇見一個人,定然也至死不肯放手,這是她的好,也是她的不好,豈不知人都是孤零零來到世上,又孤零零再離開。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他們兩個,一個情深,一個大慧,我方才向著上天祈求,希望他們能廝守一生。”
林曉風看著她,一時不知說些什么。
提著兔子燈的小姑娘說情深不壽,他開始還覺得可笑,聽到她虔誠說祈求上天保佑太勾月和文淵之,卻又笑不出來了,赤子之心他如何嘲笑。
她忽又笑了,“我聽聞人來到這世上,輪回的時候,每個人都看了自己的生死簿,說這一生所歷,都是知曉的。如此看來,上天自有安排。”
林曉風嘆了口氣道,“你不去說書,真是虧了。”
“哎,林曉瘋,你什么意思?”
“那說書先生,說到動情之處,不就又哭又笑,跟書中之人同喜同悲么,我看你就應該去做。”
太姚兒不理睬他,跑上去與勾月并肩,“師姐,你說那烏則飛和萱娘,為何不跟著我們了,也不說要抓我了?”
文淵之正想說話,被勾月插了嘴,“對啊,你說為何?”她故意問文淵之。
這一問有兩個意思,一是想問他是否知道皇帝為何逼他們回來,二是還裝傻,做那原來事事不知的勾月。
文淵之搖頭,“我怎么會知曉。”
轉了話道,“我們回來的路上碰見離纖塵,他說要和你單獨說幾句,你們說了什么?”
太姚兒見他是問罪師姐,連忙道,“離纖塵曾與師姐在金匱并肩作戰,此后一別,天南海北不再相見,自然是朋友告個別,師姐,你說是不是?”
林曉風的手已經扯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到身邊來。
讓那兩人走前面離得有些遠了。
“你做什么?”
“你……”他盯了盯自己右手的劍和左手的兔子燈,“自己拿著。”
“哎,不就叫你拿了一會兒嗎,還沒握熱吧,真小氣,什么你都斤斤計較。”太姚兒道。
他看著那兩人走得有些遠了。
太姚兒接過兔子燈問道,“你為何跟在我姐夫后面?”
林曉風皺了眉,“你師姐應該還沒有與他成婚吧,一口一個姐夫,你叫得真親。”
太姚兒挑眉,“那還不是早晚。”
“哎,你是我姐夫的侍衛?嘖嘖,又不怎么像,我看你對他沒什么臣服之意。”
林曉風笑了,“還要多謝你慧眼如炬啊。”
“嗐,像你這樣的人,為什么要跟著他,他都已經被貶了,若還是如日中天,你投靠他也沒什么奇怪,但他現在,不是已為廢相了嗎?”
“我這樣的人,我是什么樣的人?”他反問。
林曉風今夜說了很多話,太姚兒發覺其實他說話慣會噎人,少說話還是好的。
“瘋子。”她道。
“你好武勝過天,心冷似石,殺戮于你而言,不過像吃飯一樣簡單,所以我說你是瘋子,不算過分吧。”
他冷笑一聲,“非但不過分,還是一種褒贊。”
勾月不想告訴他她和空山派的交易,便挑選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敷衍他。
文淵之追問,“世上沒有那么好的事,我想知道,他們為何會幫你救我?”
“離纖塵是我的朋友,不打不相識嘛,朋友互相幫助,這沒什么。”
“是嗎?”
“你不信?”
“用什么交換?”他逼問。
“沒什么,只是些銀子。”
“離纖塵不像是缺銀子的人。”他笑。
“反正沒什么,我又沒把自己當了,不過幫他們點小忙。”
文淵之狐貍般的眸子緊緊盯著她,“不是小忙吧,應該很棘手。”
勾月抬頭道,“你覺得我做不到?”
“不是,我只是怕你做到了。”他道。
“哈?”
“空山派前去金匱,是為了鎮魂,你答應將鎮魂交給他們?”
勾月說是啊,“給他們也無所謂。”
他冷了臉,“撒謊。”
勾月嗯了一聲,“鎮魂我要帶回尋常堂,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
“那你答應了他們什么條件,告訴我,我好幫你。”
“不必。”她道。
“你總不能事事都瞞著我吧,你我夫妻一體,你自己不也認了嗎?”
勾月笑道,“怎么,寫了婚書,我們就是夫妻了?你以為我就是你的人了?”
他道,“我以為我是你的人了。”
勾月掩袖大笑,“文淵之,你慣會耍無賴。”
“你不肯承認你是我的人,我便認我是你的人,這都不成?”
“成,成,我要了。”她急忙攬住他的手臂,怕他急了。
勾月輕聲道,“不是什么要緊的。”神色如常,“只是他們要我去殺了皇帝。”
文淵之的手臂一僵,似乎沒有聽清,“你說什么?”
“弒君。”她在他耳邊輕聲道。
太姚兒笑嘻嘻,離遠了看,真是恩愛,“你瞧我師姐多開心。”
林曉風卻見文淵之臉色沒有一絲笑意,想來說的悄悄話不是什么好事了。
文淵之沉默片刻,“他們要殺默毒,你也想要殺他?”
默毒圍捕獵殺她,如同捕捉一只野獸,那些人斷她經脈,廢她武功,她難道不該殺他嗎。
作為勾月,或許是不該,因為沒什么理由。
“我沒想殺他,只是我已經答應了空山派,你和皇帝,自然是你更重要。”
文淵之壓不住唇角,“你是這樣想的?”
“那你覺得我該不該殺他。”
他晃了晃頭,恢復冷靜,“目前看來,是不該。”
他也恨他,不過當年之事,他縱有千萬般錯,也已盡力彌補,況且那場悲劇,不是他一人之錯。
“方才我們去看打鐵花,我說那像是什么?”
“萬家燈火。”
“我們從金匱一路回來,你看見了什么?”
“百姓在田里耕種,沿路茶館酒肆,長街熱鬧,孩童奔跑于田頭。”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在二全的客棧。”
“那時距離現在不過短短幾年,百姓便已慢慢能填飽肚子,從戰亂中安穩下來了。”他道,“你看默毒,是不是個好皇帝?”
勾月反駁,“我們在流夏經過那次,不是有一群楚人仗勢欺人,吃館子不掏錢么?”
“后來你回了房,有幾個楚人掏了銀子出來,叫掌柜的不要同他們一般見識,北楚的百姓在北邊野蠻慣了,來到中原之地,自然是一時改不了習性,各個部落之間也常常摩擦不斷。但你看中原之地,并無戰火,不是這樣嗎?”
勾月沉悶。
“你是燕人,為何替楚人說話?”
“南燕人的并田制讓百姓慢慢失去耕作之地,我當年勸說數次未果,還被朝野之中的南燕士族排擠。你知道嗎,默毒登基三年后,便力排眾議,廢除了并田制,鰥寡之人也能分到土地,此舉損傷了世家大族的利益,他明明知道會受到阻力,卻還是迫不及待這樣做了,難道他不知此舉艱險?”
勾月哼了一聲,“偽善。”
他笑了,環顧四周,“你說皇帝壞話,我得給你望風。”
“你害怕朝廷的鷹犬?”
文淵之道,“不是,我怕是愛戴皇帝的百姓聽見了,會過來揍你。”
勾月不解,“良渚之人,這樣擁護他嗎?”
很快便走到了家門口,金戈早已等候在門外。
文淵之握著她的手說,“我費力扶持燕室,可惜他們并不領情,偏安一隅才是他們想要的。過久了紙醉金迷的日子,在他們眼中,天下疾苦似乎跟他們并無干系。”
“看出來了,但凡前朝有些血性也不會將大好河山拱手相送了。”勾月道。
文淵之嘆息,“那一年,楚人打進來,燕室上下,竟全要投降,又怕楚人殘暴不肯留他們性命,裹金銀而逃。勾月啊,要知道天下非是一家之天下,我為楚臣或者燕臣都無礙,有人說我是忠臣或奸臣,我都不會放在心上,我要的是——這天下歸一,河清海晏,時和歲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