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素錦醒來時,比平常晚了足足一個時辰。
她慌慌張張的起身,想著今日的早膳怕是要遲一些。若是姑娘還睡著還好,若是姑娘已經醒了,怕是只能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
素錦的動作有些大,差點將床頭柜上的茶盞碰到地上。好險素英一把接住了,素英一邊將茶盞放回原位,一邊溫聲和素錦說,“動靜小一點,莫驚擾到姑娘。”
素錦點頭,可點過頭后又敏銳的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
要知道素問和素英都有晨練的習慣,他們早起一貫會耍刀弄槍活絡身體。即便上了船有所不便,但他們還是會做些簡單的鍛煉,以時刻保持充沛的體力。
若是往常這時候,素問和素英指定練的滿頭大汗,可此時這兩人在做什么?
素英在做針線,素問躺在床上,抱著枕頭還睡得噴香。
這不對。
素錦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佯做無事一樣穿戴好衣裳,洗漱過,然后推開了他們這間艙房的房門。
整條船上都靜悄悄的,夾板上一個多余的人影都沒有。
只有成毅。
成毅就那般直挺挺的站在姑娘的艙房附近,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哪里。
察覺到她的視線,成毅看了她一眼。但他沒說什么,只是沖她微頷首。可只是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卻讓素錦心情沉重的,連回應他一個禮貌性的淺笑都不能。
姑娘和侯爺,到底是又走到了一起。
桑擰月這一日起身時,已經到午膳時候了。
素錦沉默的服侍她,好似完全沒看見她身上色彩斑斕的各種顏色。
桑擰月也沉默著,可隨后她又輕笑起來。她輕聲安撫素錦說:“是我主動留的他,素錦你別不高興。”
“奴婢不會不高興,奴婢早知姑娘的心意。如今不過是順了姑娘的心意罷了,姑娘得償所愿,奴婢哪里會不高興?”況且侯爺那般人才,真說起來自家姑娘也不吃虧。
就是想到后續……素錦頭大。
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多想無疑。
但眼下卻有一件事,素錦急需要讓桑擰月拿主意。
“船上是有不少藥材,可卻湊不出一副避子湯的湯藥來。您看……”
桑擰月玩弄著腰間的香囊,似漫不經心回了一句,“那就不喝了。”
素錦動作頓住,“姑娘……您真考慮好了?”
“我考慮好了。不吃避子湯就不吃吧,雖說那是沈廷鈞給的方子,不至于對身體有危害。但許是我根本就不能生呢?吃那方子不過是屋里邊打傘,多此一舉罷了。”桑擰月佯做輕松道。
“您怎么會不能生?您只是和……沒緣分,這才一直沒有孕育。”
“可緣分這東西,都是沒準的。我和王文舉沒有孕育子嗣的緣分,那我和侯爺就一定有么?”桑擰月眸中藏著素錦窺不透的情緒,然而她笑的依舊云淡風輕,“就這樣吧素錦,這樣的日子不知能過幾天,你就讓我高興些,別拿這些擾人的事情來煩我了,好不好?”
“……好。”
用午膳時,桑擰月沒看見沈廷鈞。好在不需要她開口詢問,成林就巴巴的把沈廷鈞的去向告知了他。
侯爺去審水鬼了。
“不過侯爺留了話,說是若您尋他,就讓我喊他過來。”
桑擰月聞言趕緊擺擺手,“那不必了。大事要緊,侯爺先忙正事是正經。”
成林嘿嘿笑,“那您先用膳吧。廚下準備了幾道特色海鮮,可能做的沒有素錦姑娘做的好,但您也嘗嘗,只當是嘗鮮了。若您喜歡,咱們就把這廚子留下,若不喜歡,那也無妨,總歸閔州好廚子也不少,咱們到閔州后再尋就是。”
成林巴巴的說了不少,他的態度比之之前更殷勤。可這種殷勤卻讓桑擰月很不受用,她覺得很別扭。
也就在她食不知味時,沈廷鈞從夾板處繞了過來。成林趕緊行個禮告退了,沈廷鈞看著桑擰月眸中亮起驚喜的光,不由好笑說,“成林煩你了?下次別給他臉,該讓他下去就讓他下去。”
桑擰月沒應這話,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不會順桿往上爬。
她問沈廷鈞,“不是說去審水鬼了?審完了么?”
“還沒有,我留成毅在哪兒支應,我過來陪你用膳。”
桑擰月戳著碗里的米飯,一雙美眸盈盈的看著他。沈廷鈞身體躁動,忍不住低嘆一口氣,傾身過來捂住她的眼,輕聲說,“別這么看著我,我沒有那么好的自制力……先吃飯。”
桑擰月控制不住的紅了臉,輕輕的“哦”了一聲。
這之后幾天,兩人就跟新婚的小夫妻似的,幾乎整天都膩在一起。
他們晚上同寢,白天同食。閑暇時間要么一同在夾板上散步,要么紅袖添香描繪丹青書法;再不濟還有閨房畫眉,舞劍弄蕭。總之鶼鰈情深,如膠似漆,好不恩愛甚篤。
他們好像成了一對情深伉儷,而不是假做的夫妻。
但俗話都說,知音難覓,好夢易醒。這樣的好日子,也不過延續了沒幾天,便破碎了。
這一日他們已經走到了晉州,距離目的地閔州只剩下三天的行程。
也就是在晉州水域上,發生了一場熱鬧。
那熱鬧說起來讓人啼笑皆非,蓋因兩個公子哥搶花魁,結果結下仇怨。如今在河面上碰見,雙方吵嚷起來,怒火讓戰亂升級,從言語攻擊直接進化到互相攻撞對方的船只。
先不說這兩個公子哥的船只有沒有破損,只說有不少行人被殃及了池魚。
那兩個公子哥乘坐的船只雕梁畫棟、結實堅固。但他們來回擺尾間碰撞或驚嚇到不少其余船只,于是整個河面亂成一團,有被掃到的小客船,更是直接被撞翻,船上的客人紛紛落水。
楚儀就是這時候被救出來的。
她身上狼狽不堪,頭發和衣裳全都濕漉漉的,桑擰月讓人拿了披風把她裹起來,楚儀真誠道謝。
六月的水倒是不涼,但她明顯受了驚嚇,瞳孔都有些微微的擴散。但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言行舉止依舊優雅得體。桑擰月當即便判斷出,這位姑娘的出身絕不簡單。
隨后她隨身攜帶的丫鬟和管事也都被打撈上來,眾人被分派到各個房間洗漱更衣。
其中有個小廝性情格外活絡一些,他也是最先收拾妥當出門的。
也就是他出了門后,成林就湊過去打聽消息了。
而這小廝不知是不知人間險惡,還是覺得互通來歷是基本操作,因而都沒等成林多設套,就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原來他們一行人出自京城鎮國公府。
至于為何鎮國公府的姑娘,此時會從南邊北上,這事兒不需說,京城的百姓大多都有耳聞。畢竟這位六姑娘至孝的名聲是得了天家確認的,她也是京城各大豪門主母看好的兒媳人選。
此番回京,六姑娘是要回去相看。至于相看的人選,這小廝透漏說是位侯爺。只可惜聽說早年和離過,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人,六姑娘這么好的人才,嫁過去可別辱沒了。
小廝還在嘀嘀咕咕,成林看著恰好從這邊走過去的素錦,當即頭皮發麻,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他當即也顧不上和小廝繼續套近乎了,卻是趕緊尋了自家主子,把這件要人命的壞消息告知了他。
當然,重點不是楚儀是侯爺的相看對象,重點是,素錦既然知道了此事,那距離桑姑娘知道就不遠了。
侯爺好不容易抱得美人歸,如今和桑姑娘打的火熱,若是這一盆冷水澆下來,桑姑娘冷了心,之后還會理會自家侯爺么?
想想上一次桑姑娘和侯爺分開,侯爺身上暴躁的氣息,和難忍的低氣壓,成林就恨不能扇自己兩耳光。打探消息你就撿有用的打聽,那些什么相親啊,你說你沒事窮根究底問人家這些作什么,這不盡找事么。
沈廷鈞正查看線人送來的,有關閔州鹽道上的最新訊息。可聽了成林的回稟,他一雙劍眉登時蹙了起來。
繼而,他冷冷的看著滿頭大汗的成林,來不及對成林做出處罰,卻是直接起身去了桑擰月所在的房間。
然而,素錦這時候已經在桑擰月旁邊站著了,而桑擰月這邊正有客人,卻是楚儀已經收拾妥當,再次登門道謝。
沈廷鈞隔著窗子看見這場景,轉過身又回了花廳。
成林狼狽的跟在他身后,一顆心直墜到地上去。也就是這時候,他聽見主子吩咐說,“去準備小船,立刻送他們一行人離開。”
“是,是,屬下這就去。”成林迫不及待的跑了出去。
再說這廂,桑擰月此時已經得知了眼前這位姑娘的名字。她名楚儀,出身鎮國公府。現任鎮國公是她嫡親的祖父,而東宮太子妃是她的堂姐。
這樣的名門貴胄,難怪通身的氣派。
這些信息是桑擰月從素錦嘴里得知的,素錦欲言又止,明顯還想說些其他的,可就在此時,楚儀登門了。
聯想到楚儀的出身,她此時上京這個微妙的時間,以及素錦難看憂慮的容色,桑擰月即便不想看出什么來,可她也敏銳的察覺到,這位姑娘,這次上京的目的怕是不簡單。而她此行,說不得就和沈廷鈞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桑擰月一顆心也直往下墜,雖然她知道她與沈廷鈞分開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如今的情深意篤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一戳就破。可還不容她沉浸在其中,就有人跳出來打破了她的美夢,老天爺未免對她太過殘忍。
桑擰月一顆心疼得發顫,但她面上還是做出平靜溫婉的模樣。她周到的款待楚儀,得體的與她應答來往,及至外邊傳來成林的聲音,說是楚家的管家來尋楚姑娘,桑擰月這才送了楚儀出門。
楚儀著實是位端方出色的姑娘,她雖長相不太出色,五官組合起來卻越看越有韻味。她雖年紀輕,處事卻周到穩妥。而她為人雖看著有幾分冷淡,話也很少,但她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每一句話都能讓人感受到真誠與熨帖。
真就是一個非常非常出色的姑娘,這樣的姑娘作為當家主母,才是合格的。
桑擰月目送楚儀的背影進了客房,她回到原位坐了下來。
素錦擔憂的看著她,面上依舊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桑擰月見狀卻笑了,那笑雖有些苦澀,卻帶著坦然與認命。
她說,“素錦,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也猜到了這位楚姑娘,此番上京是做什么去的。可即便不是這位楚姑娘,也還會有別人。我本也沒抱著僥幸的心思,想與他白頭到老。我不貪心,只爭這幾個朝夕就好。我等他開口和我說分道揚鑣的話,我不會哭哭啼啼,也不會哀求挽留。我們好聚好散,我不會把最后的顏面都丟了。……可若是……”
可若是他不說,若是他還無心成親,若是他不接受別的女子,那他們姑且就先這樣吧。
以后的事情會如何,她也不知道。但這個人是她打從心底深處就渴盼的,她想過推開他,也確實推開過他,但卻挨不過內心的期望與渴盼,在他屢次伸出手時,她終究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那就再留幾日,再多留一些時日。
素錦看著姑娘苦澀又坦然的笑,心中只覺得揪得疼。此時她就痛恨,為何姑娘沒托生到個好人家。若是她也有一對權勢過人的父母,即便她喪夫又能如何,侯府她照樣能嫁進去。
可姑娘沒有那樣有權有勢的出身,她甚至就連一個依仗都沒有。
客船上傳來一陣喧鬧的動靜,這是楚家一行人下船了。
他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明明沒帶來什么東西,也沒帶走什么東西,可還是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楚家的管事看著端坐在夾板上的楚儀,心里不住的嘆氣。這趟出行,可真是從一開始就不順利。
姑娘本就不愿意上京,是老夫人千催萬勸,又拿六姑娘不成親,她老人家死了都不能瞑目說事,這才逼得六姑娘不得不北上。
可誰知道,才離開閔州不過三天時間,就遇上了這樣的糟心事兒。
管事氣的咬牙,深恨那兩個誤事的紈绔公子。若不是被他們撞翻了船,他們也不至于在此時上了武安侯的船。
對的,老管家見多識廣,早就從成林身上掛著的腰牌上,窺透了船上的主人是武安侯沈廷鈞。
這位正是家里給六姑娘安排的相看人選,可這位在外人口中不近女色的武安侯,南下時船上卻藏著一位“夫人”。
這事情偏還讓姑娘撞見了,這可如何是好?
老管家長吁短嘆,楚儀卻好似這件事情與她無關一般。盡管從管家口中,她已經知曉了這就是武安侯的船,而那位容顏貌美絕色的夫人,就是武安侯的心愛之人。
但這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這次上京,本也不是為了相親,而是想當面鑼對面鼓的,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給父母和伯父伯母聽。
她另有心儀之人,她要嫁在閔州,她要陪祖母終老。
楚儀靜靜的看著靜靜流淌的河面。
河面上的水平緩的流動著,只在風吹過時,滾過小小的水波。風平浪靜的水面,就如她風平浪靜的心情,以及風平浪靜的人生一般。
她喜歡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不要太多喧嘩浮躁,更不要有太多波折紛擾。
這艘載客的船只直往晉州而去,至于鬧事的兩個紈绔子弟,自有鎮國公府的人出面去處理。
一行人不緊不慢的趕路,又走了半個月,這才到了京城。
楚儀這邊的事情不需說,只說在他們一行人下船后,沈廷鈞也將寫好的信件交給了成林,讓他火速送往侯府,交到老夫人手中。
成林不敢猜想侯爺在信件中寫了什么,更不敢看侯爺冷峻的面容。他接過信就麻溜的跑了,不敢在原地多停留片刻工夫。
看著成林的身影遠去,沈廷鈞在桌案后又坐了一會兒,這才去尋桑擰月。
桑擰月在讀書,她手中雖然拿著一本書,可她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上邊。
沈廷鈞靜靜的看著她出神的模樣,她清麗的眉眼干凈又純澈。她像是傻了,又像是癡癡的在想著什么。她目不轉睛,甚至連呼吸都要停頓了。
這模樣,好似她下一刻就要頓悟飛升。
沈廷鈞心中沒來由的一慌,不由輕輕碰了下她手中的書本。
桑擰月陡然回神,看到他就在身側,她不由露出個明媚的笑容來,“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她笑容燦爛無暇,好似完全沒聽見那些流言蜚語,更是一副完全不為楚儀所動的模樣。沈廷鈞見狀眉頭微微擰起,心中不知事高興更多一些,還是失落更多一些。
可最終,他也只是低嘆一口氣,俯身將她抱坐在了懷里。
丫鬟和侍衛們都避了,可桑擰月依舊有些臉紅。她推推他,“門還敞著呢。”
“我不做別的事兒,就抱抱你。”
桑擰月聞言,果然不再掙扎,就這般任由他抱在懷里,兩人靜靜的坐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