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擰月看見了周寶璐。
她正坐在一尊吐著裊裊青煙的鎏金鶴擎博山爐旁邊,手中拿著一柄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就那般直勾勾的看著她,活像是見到了鬼。
她上身著一件云霏妝花緞織的海棠上衣,下著撒花軟煙羅裙。她梳著望仙髻,烏鴉鴉的頭發上插著一支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白瑩瑩的耳朵上墜著一對景泰藍紅珊瑚耳環,手腕上還圈著一對羊脂玉的鐲子。
通身的金銀玉石,造就了通身的富貴氣派。而她眉眼間都是趾高氣揚之勢,穩穩當當的坐在玫瑰雕花椅上,一副煊赫貴人之相。
桑擰月含笑一嘆,“多年不見,表姐風采更勝往昔。表姐這些年可安好?擰月思表姐久已。”
短短幾句話,讓周寶璐醞釀許久的富貴安然之相,幾乎在瞬間崩塌。
她手中的團扇再也搖不下去,保養姣好的面頰在此時變得僵硬,就連面上的明媚笑意,也保持不住。
周寶璐心頭煩躁,如同有千萬只螞蟻在身上攀爬啃噬一般,讓她坐立難安,無法平靜。
——桑擰月怎么還是這副沉靜清婉的模樣?
織錦不是說她病入沉疴,容顏不復往昔?
——經歷過那么多苦難磋磨,她怎么還笑的出來?
她怎么不是滿腹怨由、眉眼疲憊、面色凄苦、心性扭曲?
——她似腳下泥,她如天上月,兩人境遇天差地別。桑擰月對她笑的那么意味深長,是恨上她當初將她推到王家,讓她飽嘗喪夫之苦?
她會報復她么?若報復,她會從哪里入手?她會憑著姿色勾搭廷瀾給她添堵么?
一想到上輩子桑擰月和沈廷瀾鶼鰈情深,周寶璐就心亂如麻,握著扇柄的手上青筋都繃了起來。
良久后,她才平復好紊亂的心緒,在眾人好奇的視線中,帶著近鄉情怯的忐忑緩緩走上前,一把攥住桑擰月的手,激動的眸中含了淚花。“我一切都好,婆婆慈愛,妯娌和睦,小姑也懂事體貼,我嫁進侯府,算是進了福窩了。只是有些想家,偏父母他們年邁體弱,又要照應讀書的弟弟,距離京城又遠,我這邊又是懷孕生子,榮安年紀又小,也是出不了遠門……”
說著說著破涕為笑,“還好有表妹在。只是我原以為王家是官吏之家,得了表妹這樣的人才必定會厚待。即便妹夫故去,對你也該多兩分體諒疼惜。熟料他們喪盡良心,不但不寬慰與你,反倒磋磨折辱……表妹,都怪我得到消息時太晚了,我若早些得知他們虧待你,必定早早接你到侯府來,萬萬不會讓你吃那么多苦。表妹,你怎么那般命苦啊……”
說話不及淚如雨下,抱著桑擰月哭的好不痛心。
桑擰月沉默的讓她抱著,眼圈也紅了起來。似乎想起了喪夫的傷心事兒,亦或是遇到至親,深藏在心中的委屈終于讓她破防。
她眸中泣出淚珠,那般美,那么脆弱,她纖薄的身軀似有些扛不住,便搖搖欲墜起來。
二夫人趕緊上前扶了一把,“哎呦喂,你們表姐妹團聚,該高興才是,怎么還哭起來了?都過去的傷心事兒了,如今何必再提?表姑娘生的好人才,以后還有大好的前程在。快都別哭了,老夫人看著呢,莫要垂淚了。”
二夫人拉開周寶璐,周寶璐似乎也認識到自己失禮,側過身拿著帕子抹了眼角,又在丫鬟的安撫下緩緩平復情緒。
二夫人看著周寶璐作態,心中不屑的嗤了兩聲。
周寶璐這人可真是不干人事也不說人話。都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周寶璐這可倒好,生怕人不難堪痛苦,說話專門往人心窩子里戳。那刀都閃著冷鋒,一戳就是一個血窟窿。沒見這表姑娘哭的人都快抽過去了,身子抖的跟篩糠似的。
二夫人跟周寶璐不對付,也是真的嫉惡如仇,她見桑擰月壓抑的一直垂淚,就趕緊轉移話題說,“我是這府里的二夫人,也是你表姐的妯娌。桑表妹應該知道我,之前我還讓珠兒往你院里去了兩趟。”
桑擰月又趕緊給二夫人見禮,“我知道夫人,多謝夫人記掛我,還特意讓人送了山參來。我病體沉疴,身體虧虛的厲害,偏不好大補……您送的山參當真當了大用,擰月這廂多謝您了。”
說著又給老夫人行禮,“也多謝您老人家記掛,幾次三番送了補身之物給我,擰月銘記于心,沒齒難忘。”
二夫人和老夫人聞言又是慨嘆,又是惋惜,“既然來了府里,就是一家人,給你的東西你就受著,這也是咱們的一番心意。”
“快別謝來謝去了,看那小臉白的,人都快站不住了。趕緊坐下歇歇,可別來一趟鶴延堂,剛養好的身子再敗壞了,那我這心里可要不好受了。”
桑擰月在弟弟的攙扶下,在椅子上落了座。丫鬟端了參茶過來,老夫人又催著她趕緊喝,“你那身體啊,還得好好養。今天來一趟就算了,之后可不敢再過來了。就在院子里好好養身體,等什么時候身體養回來了,再過來這院里陪我老婆子說說話。”
不等桑擰月拒絕,她又催促清兒,“快一道坐下歇歇,喝點參茶,養養精神。”這孩子聽說有十歲了,可看這體量,撐死也就八九歲。關鍵這孩子也清瘦的厲害,看人也怯生生的,那不用說,指定是在王家時被虧待了。偏這孩子言行舉止都得體的很,那就愈發讓人心里咽不下這口氣,也更憐憫這姐弟倆可悲可憐。
老夫人是善心人,二夫人雖嘴巴不饒人,但也憐憫弱小。有他們兩人親切招待,又有三姑娘妙語連珠,倒是襯得這姐弟倆跟他們是至親,反倒和周寶璐沒什么關系似的。
老夫人輕咳兩聲提醒周寶璐,可惜,這兒媳婦不知想到哪里去了,顧自出著神。偶爾回神看像桑擰月,那臉上的表情也莫測的很,總像是懷揣了某種惡意。
老夫人蹙眉,不知道這對表姐妹在閨中究竟有何種齟齬,以至于時過境遷,還讓周寶璐念念不忘。
可既然雙方不睦,她又何必忙前忙后張羅著讓這表妹進府?將人接出來,送回娘家不就是了?千方百計把人弄到自己眼皮子底下,難道真是有別的算計?
老夫人想到這茬,心里咯噔一聲,看向周寶璐的視線更加隱晦復雜了。
日頭漸漸升了起來,老夫人擔憂幾人稍后頂著大太陽回去,身體再吃不消,便將眾人都打發了。
老夫人又尤其可憐桑擰月,便耐心安撫她,之后真不必日日過來請安。既然進了侯府,就是一家人,老人家總是盼著大家都好的。她老人家身邊也不缺人伺候,若真有心,每天在屋里給她抄卷經書就可,實不必大費周章跑過來。畢竟調養身體階段,還是以身體為重,等身體真養好了,再過來請安說話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