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豐水也不知在樹上趴了多久,整個人餓得差點薅禿了樹上的葉子。
從他身邊飄過的各種物事,他不想看都不行。哪怕閉上眼,也能聽到各種物什飄過身邊的聲響。
很多時候,那些人就卡在他面前的枝杈上……他就這樣跟那些人共度了好久好久。
直到水退了些,趙豐水才抓著一根浮木,在水里撈自己的家人……
“死了,都死了……”
劉豐水見著趙廣淵,哭得止不住。
想起三歲的兒子,那泡得發脹的小肚子……心如刀絞。他曾跟父親說過,今年地里的糧食得了豐收,一定要讓家里的孩子吃到撐,吃到肚兒圓。
還拿到了各州縣的賬薄。
“王爺,你去哪?”
趙廣淵跳上一處高臺,揚聲道:“出了紕漏,這事誰都不想看到。朝廷本是一心為民,如今出了事,自會負責到底……”
拍著面前略泥濘的地,哭嚎著,“不能不管我們啊,都死了,全死了。地里的糧也給淹了,要討飯去了,討飯都走不動道了,可憐我的孫孫……”
當年先太子因救災不力,至災民大量傷亡,與現在何其相似。
皇陵那個是老七的替身?是替身!
那老七那十年里,是否在皇陵?還是都用的替身?父皇知不知道?還是根本就是父皇安排的?
趙廣渙心里越發地亂了。
趙廣渙心里忽然起了亂,沒想到父皇一方面讓他去負責此事,一方面完工又安排老七去查。這是不信任他?
而且老七竟不在皇陵!可皇陵那邊稟報明明老七有在的。
趙廣淵又道:“本王代朝廷向你們承諾,等這處孔閘堵了,水退了,每戶可到渚頭縣領五兩撫恤銀,家中有亡故的,一人可領十兩。即日起,每人一天可領二斤糧,直至地里補種收糧。今年免征地稅糧稅,房屋有破損的另補五兩銀幫助重建。”
戶部想倚仗太子,也得太子在這里才是。而工部的官員這會還能抱一抱越王的大腿。凡事有越王兜著,他們自然放開了查。
“王爺,求王爺做主啊!”
“那是京里來的貴人?”
又去量坡度,又去測水量,又去看孔閘,“這孔閘攔不住水?承水能力這么差?”
縣里也設了粥鋪。
結果看到小兒子那發脹的肚子,劉豐水想,還不如餓著呢。
在場的百姓忽然安靜了下來。
眾人齊心合力,次日渚頭縣的孔閘就堵住了。現正修被水沖垮的大堤。
“不會不管你們的。不會讓你們去討飯的。”魏佐上前安慰。王爺仁慈,除了上工的青壯,附近的村人都可以來壩上吃兩頓飯。
許笏第一時間命人打開孔閘,命人掘了堤之后,就把人送到京城太子那邊尋求庇護了,還把此事一五一十地告之給太子。
趙廣淵冷冷地看他,“不需你操心,本王已著人運銀子過來了。”
挽花縣縣令領著一眾官吏上來拜見,頭也不敢抬。他知道自己這一遭是脫不開罪了,他是幫著上頭瞞報,用料也不瓷實,可他從沒想過要治下百姓的命啊。
太子這才知道老七并沒有在皇陵,而是跑到渚頭縣去了。
一眾幕僚只覺此事不好,“太子,這事要早做決斷。萬一越王向皇上那邊呈上賬薄,只怕……”只怕太子得不了好。
挽花縣令看著越王的背影,看著他站在高臺上安撫百姓,心里萬般不是滋味。
一年輕漢子扔下手里的鋤頭,憤憤道:“這渠這壩不是朝廷修的嗎,修的壩不結實,承不住水,都是糊弄我們百姓的!朝廷要是負責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著人安頓好他。”吩咐了句,拔腳就走開了。耳邊還嗡嗡響著劉豐水壓抑的哭聲。
還是狹水村一村人的命。
渚頭縣大壩處,縣丞正組織全縣里正,各村村長,各村青壯,填了沙袋,卷了蘆席,去堵孔閘。青壯們泡在水里,手上不停,呼喝聲震天,正沿岸打著木樁。
趙廣淵背著手,攥成拳,心頭越發地堵。
許笏是不是覺得他著人去拔了孔閘,毀了大堤,把人藏了,又不是親身去做的事,他就拿他沒辦法了?
冷冷地掃了一眼衛筌和許笏,也不想這會拿他們,只讓他們去處理政務,便不想再多說二話了。又點了兩名侍衛跟著他們。
“王爺。”
可那老漢不聽,還是兀自說著,拍著大腿,哭他的兒子,哭他的家人,祖孫三人抱在一起哭,哭得越發凄慘,讓人見之不忍。
眾人見他推脫罪責,顛倒乾坤,很是不忿。
“王爺。”
比在衙門里翻賬查賬,查得戰戰兢兢的戶部官員好多了。
戶部和工部的官員緊趕慢趕地也到了。隨即而來的還有臨兆的知府衛筌和渚頭縣的知縣許笏。
“請王爺恕罪,知府大人正好傳喚下官到府衙議事,得知縣里的情況,下官本打算連夜趕回來,可被水攔住了,恕下官來遲了。”
挽花縣令腿軟得站不住,“下官領命。”
一番話激得正做活的百姓都紛紛丟下手里的工具,還往趙廣淵這邊靠近想要個說法。
填沙袋,各種忙活的百姓,看著帶著仆從視查大壩的貴人,議論紛紛。趙廣淵聽在耳朵里,只做沒聽見。這會他不知以何面目見這些百姓。
召了青壯來問,今春被征徭役時,做的什么活,用的什么材料,請的誰看過堤壩……
許笏捏著袖管,在眼角按著,似乎是想到做為孝子不能服侍病中老父,感到愧疚了。
戶部和工部的官員沒想到在這里能看到越王。聽到越王傳信讓他們速來渚頭縣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消息弄錯了。
如今,只余下劉豐水一個人了。
“是啊,太子,得早些做決斷。”
戶部的官員在查賬,工部的官員在堤壩上來回地走,“今年新修的堤壩,為什么承不住水?”
“若是,我們早些拿住許笏,是不是不會有這些事了?”
哭得在場的人無不心酸,紛紛停下了手里的活,遠遠近近地看著。
“著有經驗的看看,是不是要落雨了。”
“安靜安靜!”張志等人忙擋在趙廣淵前面,拔劍試圖擋住擁上來的人潮。
推著身前一雙年幼的孫子女,“為奴為婢,給一口飽飯就成。”
衛筌和許笏再不滿,看著他吃人的眼神,也不敢反抗,乖乖去做事去了。
交待了幾句,便不欲多呆。
“是,好像叫什么越王……”
那老漢不聽,“新修的壩啊,才挖的渠,怎么就塌了呢,怎么就承不住水呢。官府不是征了三個月的徭役嗎,說是朝廷出了多少多少銀子,怎么就成了奪命渠呢……”
“聽說是位王爺?”
“修什么渠,建什么壩,還不如像之前一樣……”劉豐水哭得臉上都糊了鼻涕,眼淚在死灰的臉上縱橫。
這些天他都閉不上眼,只能沒日沒夜地領著人到狹水村幫著疏通水道,堵水,盼著能減些罪責,至少能免了家里人的罪。
趙廣淵走到縣衙外,抬頭看這一片灰蒙蒙的天,不知哪來的濃濃的烏云,密實實地蓋著,讓人心頭越發壓抑,堵得人心頭難受。
魏佐和張志一左一右錯后一步陪著。聽了這話,心頭難受,“王爺千萬別這么想,是許笏那廝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讓趙廣淵見了多少心里有了些安慰。
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和老漢一樣衣裳襤褸,腳上連雙草鞋都沒有。一臉害怕地一左一右扒拉著唯一的親人,生怕這唯一的親人再把他們棄了。
眾人不免都跟著掉淚。趙廣淵背過身去,不忍看。
渚頭縣在上游,孔閘被堵了之后,大堤的修補也不用趙廣淵盯著了。水退了些,他就帶了人和工部戶部的人一起,去了挽花縣。
而遠在京城的東宮。太子趙廣渙這會已收到秘報。
幾位官員戰戰兢兢,跟著越王翻看這幾天記錄的種種情況,又跟去看壩上的情況。
怎就到了渚頭縣?
一路都半信半疑,直到見著人,還見到了越王手拿的秘旨,這才知道原來皇上還另外安排了一手。
工部因為跟司農司隔壁,今年又得了趙廣淵諸多好處,倒是更向著趙廣淵一些。工部的官員一邊罵,一邊聽趙廣淵的安排,到處記錄各種數據。
村里的里正和村長走過來,生怕他得罪了貴人,強硬地想拉起他,結果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那老漢撲騰著,就是不愿起。
再回到狹水村,劉豐水還是沒回過神來,站在零亂的村口,哭得人都站不住。
聽說沒請什么會水利的老手,都是聽的衙役們的安排,又聽說磚石料用的少,草料木料用得多,更是破口大罵。
此起彼伏的道謝聲,沖得趙廣淵眼睛發澀發酸。
趙廣淵望著已成廢墟的狹水村,想著數日前他還到這里借過宿,在村口見著老人小孩在大樹下乘涼聊家常,村里的孩子還爭相給他們放馬……
“許縣令,衛知府傳喚你議事,把你的家小也一并傳喚過去了?”
“啊?怎會。是老家父親病重,下官又走不開,便托了妻子帶著孩子們到老家看望去了。這會也不知父親如何了,不能親身侍俸,枉為人子。”
全場靜了一瞬,又忽然暴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謝謝越王,謝越王活命之恩!”
太子驚得半晌沒回神。
趙廣淵冷冷地看著他裝腔作勢。
“朝廷!”
越王不是犯錯又被貶到皇陵思過去了?
且這一路被戶部的官員拖著,每到一處就被各地縣衙好生招待,吃吃喝喝,一路游山玩水,這會心里多少也存著愧疚,在外頭堤壩上忙著都未回縣里,與百姓們同吃同睡。
“收了劍!”趙廣淵喝了句。見張志等人收了刀劍,趙廣淵厲目一掃,“朝廷不負責,本王負責!”
“是。”
“不必管我。”趙廣淵揮了揮手,揮退了縣丞,湊近了大壩去看,看著被人掘開的大堤,被人拔了的孔閘,心里恨意翻涌。
讓王爺數日來,愧疚自責,張志想生撕了他!
二人言語安慰,趙廣淵仍舊不能開懷。他以為渚頭縣不足百人傷亡,已是大幸,不想挽花縣,狹水村……全村只活了劉豐水一個。
“是,是,下官替治下百姓,多謝越王體恤。”朝廷收到消息沒那么快,而且這事是太子負責的,怕是還有的拉扯。這些銀子只能是出自越王的私房銀子。
且暫時讓他們松快幾天。
轉身欲走,見那老漢也拖著兩個孫子女去幫忙,幫著扯麻袋,裝沙土,便叮囑魏佐道:“著人看顧著些。”
“這堤怎的修得如此單薄?填的這些草袋,如何結實!”工部官員破口大罵。
見王爺沒答,只點了十來個人手,二人也沒多問,也忙跟了上去。
趙廣淵冷冷地看他,“你的罪,容后自會跟你算。現在先安頓好轄區百姓,幫助他們恢復生活生產。若再有傷亡,至百姓活命不成,到外地逃荒,本王誅你九族!”
眾人心情都很沉重。
跟著越王身邊,艱難地開口,“衙門里所有的銀子都貼出來了,現在,現在……”
“明白。”
一老漢拖著一雙孫子女過來,撲通就跪倒在趙廣淵面前,“家里人都死了,只剩我這拖累的,和這一雙孫兒了,活不成了,求王爺給個活路吧。”
魏佐和張志,抬頭看了看天空,一臉擔憂。這水還未全退,若是落雨,沿河百姓如何生活。
如今臨兆府的渚頭縣大壩被毀,水沖到洛城的挽花縣,兩州及各縣都脫不開責任。做為臨兆知府和渚頭縣令,事務還多著呢。如何安撫治下百姓,如何善后,事情繁瑣,趙廣淵也不想便宜了這兩個勞力。
他好好的官不當,為什么要那么早站隊呢。現在想再轉投越王,怕是也沒有機會了。又是好一陣惆悵。
“禁聲!”里正和村長急忙去拉他,想讓他住嘴。
“太子!太子,這時候可千萬不能亂了分寸。”幕僚們紛紛出主意,“所幸現在越王不在京城,咱們要做什么也來得及!”
不管越王啟用替身是越王的主意還是皇上的主意,越王都是太子最大的威脅!
得讓太子鏟除了這個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