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全九林
更新時間:24011121:27
“你現在跟我說這個有什么用?”
喬瑞雪氣急,哭得更厲害,嚎啕音量透過墻板傳到隔壁。
一群老師心有余悸,隱隱約約聽到這動靜,紛紛面露尷尬。
“小喬這精神頭還挺足。”
因著其中一位男老師的調侃,眾人都被逗得揚起微笑,先前驚懼的沉重也散了不少。
付楨想開口勸些什么,卻猛地咳了兩下,難免牽扯血肉模糊的刀口,瞬間痛到難忍,眉峰堆起。
喬瑞雪頓時噤聲,略顯手足無措,倒上一杯溫水遞到她唇邊,“我、我不說了,你別氣著,喝點水……”
“我沒氣。”付楨頓了下,對女兒的貼心照顧頗感不自然,慢條斯理地解釋:“你是我女兒,危急之時,你想救我,但我作為母親,自然也要救你的。”
“你以前可不像是我媽……”喬瑞雪如蚊嚀般輕聲嘀咕一句,在寂靜無聲的包廂里卻格外清晰,仿佛末尾那微微帶著怨氣的喘息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猛地意識到了自己說禿嚕嘴,舌頭快要打結,連忙改口:“你別多想,是我說錯話了,你以前……也還行。”
只是最后幾個字略微顯得心虛。
平躺在床上虛弱的女人不由嘆息:“過去,是我的錯。”
喬瑞雪不接話,倔強地偏過頭。
半晌后,又壓抑不住好奇,委屈巴巴地問:“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
這個埋藏心底二十年的疑惑,總是在夜深夢醒時分困擾她。
她從小沒有父親,母親又對她極為冷淡,就連外公外婆也不算特別待見她。
除了吃喝不愁,喬瑞雪有時覺得,自己還不如那鄉下沒人養的野孩子。
付楨深知原因,卻難以啟齒,良久后,疲憊地闔上雙眼,聲音悠長,逐漸陷入了回憶……
那年,她剛滿二十歲。
算是第一批號召國家動員,自愿下鄉建設農村的有志青年,家族世代從醫,立志要將醫術傳到鄉野之間,挽救更多因小病而耽誤的生命。
她不怕吃苦,但下鄉生活確實一時間難以接受,而且村里人也很排擠他們這些不善農事的知青,有的甚至是天然的惡意與針對。
付楨一個女同志,感覺尤為明顯。
只在鄉下呆了半年,最初的壯志豪情就已經被消磨殆盡,若說生活上的挫敗她可以努力克服,那疏遠、孤立、謠言、言語霸凌……這些心理壓力才是壓死她的五指山。
當她在受到侵害之時,村干部的沆瀣一氣,宗族勢力如比天大,斷絕向外聯系的窒息無力,這一切的遭遇似乎證明,法律的光還沒有照到這個村子的邊緣。
付楨第二年非自愿地誕下喬瑞雪,那年深冬鵝毛大雪,村里莊稼人用僅有的文化水平,不停歡喜地念叨著瑞雪兆豐年,這個名字被強硬地冠在了女兒頭上。
可她卻覺得,這是過往人生中最難堪的時刻,甚至有一瞬間想什么都不顧,揣著剛出生的孩子直接跑進雪山里活活凍死算了。
但眼瞧著剛出生便奄奄一息的女兒,還是咽下了這口氣,選擇忍氣吞聲,做小伏低,僥幸救了村里的幾個族老,逐漸有了話語權,后來偶爾也能讓她出去通信,雖然是被盯著,但還是找到了機會,這才被家人解救出去。
那個村子的主事人都被革職查辦,強迫她生子的那個男人也被抓進了監獄,到目前為止,公道的審判結果也算是一種慰藉。
然而等她回到家中后,一切都變了。
她明明是那個受害者。
卻因為身邊帶著孩子,而遭受鄰居和熟人的非議閑話。
“真不要臉!”
“當初下鄉我就這么說,不知檢點。”
“和人生孩子,卻拋棄丈夫,不還是嫌人家是土里扒食的?付家也太不厚道了。”
那一剎那,她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陽光下受人侮辱,而這些都是由于她帶了女兒回家。
付楨不禁想,如果她沒有帶喬瑞雪,別人也就不知道她在鄉下的丑事,她就可以重頭來過。
可那是她歷盡千辛萬苦才誕下的親生女兒,又怎么能拋下自己的親生骨肉一走了之?
在那個極度重男輕女的地方,文明似乎都未被開化,女性地位低下,根本無法決定自己的婚姻和子宮,無論在娘家還是婆家都毫無尊嚴,若她走了,喬瑞雪的結局可想而知。
一個女嬰活活被溺死都不算稀奇。
這些年,她的耳邊似乎一直傳來下鄉時那些惡人的內心飽受掙扎,所以對女兒的態度極為冷淡。
付楨雙眼緊閉,深呼一口氣,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十分虛弱,仿佛沒有了生機。
死寂彌漫了整個狹窄的包廂。
從未有人跟喬瑞雪說過母親的往事,就連從小撫養她在身邊的外公外婆對此也諱莫如深,故而在接收到這么大信息量后,大腦當即宕機。
“你……”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像說什么都很無用。
付楨先出口:“對不起,你的出現雖并非我所愿,但你是無辜的,這么多年,我不該因為我的苦難而遷怒于你。”
喬瑞雪攥緊拳頭,眼眶通紅,表情似乎格外氣憤,泣不成聲:“你沒錯,我也沒錯!是那些性本惡的施害者和只會說風涼話的旁觀者,是他們的錯!”
“我身上流著你的血,卻也存在那個壞人的基因,所以……我能理解,你對我一直愛答不理……要是我,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但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不要永遠把我當個孩子看,我該有權知曉真相。”
她的話語無倫次,想到什么便說到什么,但能很明顯,她并不怪付楨。
女兒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作為母親的付楨最清楚不過,和她年輕時候很像。
可過剛易折,她怕她走上自己的老路。
“無論是什么理由,過去的磨難也好,第一次當母親也罷,但你我之間,那個‘受害者’總是你,這便是我對你的虧欠。”
付楨精神不濟,仿佛快要陷入沉睡,撐著許久敘述這些已是意志堅定。
她睡前迷迷糊糊重復了好幾遍:“瑞雪,對不起。”
喬瑞雪坐在小馬扎上,垂著頭,許久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