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葛利浜在山壘要塞會議上的發言,很快就沿著這樣那樣的渠道,擴散到很遠很遠,從新恒的西部三郡,到子吾極東處的無垠大海。從墨麟龍首圣山到周郭的歡熱雨林……
長期戰這個詞,也霎時間成為了仙盟上下的頭號年度熱門詞。上至列國國主,下到販夫走卒……無論是茶余飯后的閑談,還是圍繞熱門詞展開的專門工作,都在以極快的速度,一次又一次重復著這個熱門詞,然后將戰爭的陰影迅速傳遍天下。
戰爭,全面戰爭,長期全面戰爭。這些詞匯,對于每一個生活在定荒時代的仙盟人來說,都熟悉又陌生。
仙盟的人們大多都是聽著戰爭故事長大的,定荒元勛的故事時隔千年依然在每一本通識教材中熠熠生輝。而對于生活在仙荒邊境的人來說,荒獸的侵擾更是家常便飯。戰爭,從未離開。
但另一方面,戰爭卻從未真正深入過家家戶戶。哪怕是邊陲地區的人,也很少真正被荒獸侵擾到家門前。至于生活在各國腹地的人,就更是只能在太虛照堂、或者新聞報紙上對著屈指可數的傷亡數字長吁短嘆。
所以,對于突如其來的長期戰,人們總是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一度陷入恐慌迷茫……于是在山壘要塞的臨時大會之后,各路牛鬼蛇神很是張牙舞爪了一番。異端邪教、野心政治家紛至沓來。
直到隨著時間推移,人們漸漸發現,所謂長期戰,似乎一直也只是停留在熱門詞的程度,生活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
所謂的荒魔之魔,太初魔尊,從來沒有在人前現身過,甚至是太虛幻境中也見不到他存在的端倪。人們甚至能一如既往地服用離神散,在太陰河上隨波逐流,在青廬中為藝者喝彩,在照堂中搜尋新鮮時事……然后在一些官媒的頭面欄目處,看到一些干巴巴的戰況通報。
每次通報結果都大同小異,無非是某些繪卷中,太虛大獲全勝,絞殺了魔尊分身。而有些繪卷中,太虛為求大勝而暫時轉進,誘敵深入。但無論是哪種大勝,似乎都沒有實際影響到什么。所以很快人們也就當這些戰況通報是政客們的自吹自擂,無事生非。
而就在人們日漸麻木時,改變悄然到來。
最初,只是人們發現太虛幻境的行走體驗變得有些“遲緩卡頓”,比如沿著太陰河一路漂流,抵達繁華水域的時間,似乎比以往要來的漫長。而水域上的諸多輕舟、浮島也顯得光芒暗淡。一些特別繁忙的水道,甚至偶有舟船碰撞的事故發生——這從兩百年前各國太虛司全面推行新式水道統籌管理法后,就幾乎再沒發生過了。
對此,太虛司給出的解釋,是由于操持陣法的相關臨時工作人員沒有嚴格遵照操作規范。而有關部門已展開嚴格的自查,確保不會發生類似事故。
這類冠冕堂皇的廢話,屬于是每一個仙盟人都司空見慣,所以人們在簡單的抱怨后,自然也沒有再當回事。然而很快人們就發現,隨著各國太虛司相關部門開展嚴格自查,類似的事故,卻越發頻繁了。
太陰河變得異常漫長擁擠,很多分屬于不同城市的太虛行者,在離神之后卻被分配到了同一條太陰河上。而幻境水域上的各類設施也迅速老化,一些分明建立不過數年的照堂青廬,竟顯出漆皮斑駁的老態。再之后,意外發生的惡性事故也逐漸多起來。
有時候是整個水域忽然和周圍區域斷絕聯系,所有的水道都忽而干涸,有時候則是成百上千名太虛行者被強制彈出幻境。更有甚者,極個別貿然靠近繪卷禁區的行者,會在幻境中聽到不屬于現世的聲音,元神因而遭到污染。
而在如今的仙盟,有太多人的工作生活是維系在太虛幻境之上,小范圍的波動倒也罷了,一旦震蕩幅度加大,就自然而然,會切實影響到每一個人。
至此,太虛司已經再難以用臨時工操作失誤來搪塞,而在各國官方給出明確定論之前,民間的流言蜚語已甚囂塵上,各式各樣的陰謀論,以及各式各樣沉迷陰謀論的魔怔人,一時間充分展示了物種的多樣性。
好在,就在亂象逐漸醞釀爆發之前,仙盟再次于靈山的山壘要塞召開了一場包容百國代表的大會,由仙枯林首席、祝望國主鹿悠悠代表仙盟,向全體仙盟人民發表了一番簡短的講話。
講話中,鹿悠悠坦言仙盟在幻境中的長期戰,遇到了相當的困難。來自太初魔尊的攻勢越發猛烈,遠遠超出了仙盟太虛府的常規預期。更為雪上加霜的是,仙盟預期的持久戰,是以戰略縱深來發揮產能優勢,一點點削弱太初。然而隨著戰事推進,太初魔尊卻赫然展示出非同一般的破壞力。
每當他在某一幅繪卷中取得勝利,不但會吞噬繪卷本身,更會吞噬掉太虛幻境的一部分。這一部分非常微小,即便太虛府從最初就投入了相當嚴密的監控力量,也往往難以察覺幻境的細微變化。直到積少成多,水滴石穿。
在累計上千幅繪卷落入太初之手時,太虛府才赫然驚覺,有些損失幾乎無法挽回。太虛幻境遭受的損失削弱,雖然不是永久性的,卻也至少是半永久,需要各國拿出海量的資源來彌補……而海量資源本身,很多時候就是和不可能劃等號。
這就是太虛幻境中亂象頻生的原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陰謀,而是在近一年前就由太虛府廣告天下的“長期戰”的結果。
戰爭,從來都伴隨著痛苦和犧牲。過去圍繞在仙盟人身邊的戰爭只不過是戰爭故事,而現在,人們終于有了切膚之痛。
不過,戰事發展至今,也不全然是壞消息。在近一年的繪卷戰爭中,仙盟固然累計損失了超過一千副繪卷,但同時也豪取了近八百場勝利,消滅了六百余尊魔尊化身。正如魔尊吞噬繪卷會帶來近乎永久的損傷,那些隕落在繪卷中的化身,也意味著魔尊永遠失去了部分力量。
所以,唯今之計,仙盟需要拿出前所未有的決心,團結協作,公克時艱。唯有越過魔尊這道天塹,仙盟才能取得定荒的全面勝利,除此之外,仙盟已無退路。
鹿悠悠的講話刻意避免了冠冕堂皇的套話,以及華而不實的辭藻,因此其實談不上精彩,而她的坦誠也未必能立刻得到百億人的共鳴,但毋庸置疑的是,這位首席已將自己的意志無比堅決地表達出來。而在她公開講話之后,仙盟內部的氣氛很快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對于太虛幻境中發生的事,各國都不再遮遮掩掩——或者說,由太虛府實時公示的前線戰事日報,以及各地幻境災害預警,讓各國即便有心遮掩也難以做到。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仙盟在這場長期戰中投入了多少資源,收獲了多少戰果。以及,戰爭距離自己究竟有多近。
很多時候,戰火仿佛就點燃在身邊。
本質上,太虛幻境是個瞬間鏈接仙盟百國,令萬里之遙近在咫尺的宏偉仙跡,沿著太陰河,一位普普通通的修行人可以在幾秒鐘時間里,在新恒西部三郡,與遠在子吾海島上的人實時對話。因此反過來說,無論幻境中的戰火點燃在何處,都可能在瞬息間蔓延到每一個人身旁。
哪怕仙盟對每一副可能作為戰場的太虛繪卷,都做了嚴格精細的加固改造,在每一個可能的戰場外圍都做了隔離……但隨著幻境整體日漸破損,仙盟依然無法保證事事周全。
而這種近在咫尺的威脅,自然會醞釀恐慌。哪怕幻境災難往往并不直接致命,哪怕近一年來太虛府記錄在案的實際死者也不過才寥寥百余人……但造成的恐慌卻是實實在在的。而由于鹿悠悠先前的表態,各國朝廷都難以直接下手遮掩消息,因此民間亂象又一次此起彼伏,令各國國主都有些疲于奔命。
好在,當長期戰進入第二個年頭,同時也正式進入下一階段后,這些亂象就逐漸平息了。
并不是幻境中的戰事取得了什么重要進展——一年下來,仙盟通過種種手段,勉強將勝負維持在了預期時的四六開,卻依然每天都要損失數百幅繪卷,同時也意味著幻境每天都在變得更加千瘡百孔。很多時候,幻境連接百國的功效都已蕩然無存,那四通八達的太陰河道早已支離破碎。各國就如同海上孤島,只能遠望彼此。
于是,那些四處點燃的戰火也顯得無比遙遠。對于前線戰事以及幻境災害,人們越發難以從太虛照堂中獲悉一手情報,而傳統的各類媒介,自然會有意引導人們對一切災害都淡然視之……因此,無比諷刺的是,幻境的千瘡百孔,實際卻讓人們的恐慌逐漸平息了。
然而,恐慌平息,并不意味著事態實際就已經平穩安泰。
對于仙盟來說,幻境的逐漸沉淪退化,意味著生產效率的大倒退,很多舊有的生產管理體系更是全面崩潰。由此帶來的各種政經問題,讓仙盟諸國恨不得尖叫抓撓。而對于各國的民眾而言,情況就是越來越多的人發現,生活似乎變得逐漸艱難,工作越來越難找,收入也越來越難漲。
與太初魔尊的長期戰,雖然發生在遙遠的太虛幻境,卻已和每一個人都息息相關。
不過,這也正是一年多前,葛利浜提出長期戰時,仙盟各國就已經明確預見到的情況。雖然痛苦不堪,雖然尖叫抓撓,但仙盟還是逐步重整旗鼓,讓自身適應戰時體制,將戰事順利過度到了第三年。
第三年開始,事態逐步回歸正軌。
雖然前線戰事依然只能勝負四六開,雖然幻境正在變得日益衰落,幾乎要倒退回幾百年模樣。但幻境之外,百億仙盟人的生活仿佛再一次平靜下來,各國甚至呈現出觸底反彈,欣欣向榮的景象。
任憑百般苦難,生活總要繼續,也總會繼續。
這一日,太陽照常升起,溫暖的日光越過地平線上的起伏山巒,照到一片蔥郁的林木之上。
這里是周郭的歡熱雨林。在雨林東部,無數千年古木支撐的巨林中,有一片盛放在半空中的花田。那是周郭東部最大的城市,赫赫有名的樹上花都璃城。城中近九城建筑是由巨木鏤空、或者樹上節外生枝而來。而每一棟建筑的修筑都需要經過城主府專員的嚴格審核,以確保其不單結構安全可靠,更有美好嬌艷的百花環繞。
如此,方能讓一個容納數百萬人口的偌大花都,身處雨林之中,依然處處都自然協調。
璃城南部,有一棵參天古木,自半截處平直伸展出一根近千米長的樹枝,一路連接到另一顆古木的樹腰,形成一條天然的繁華街道。而這條名為三枝的街上,最不乏各路平易近人的周郭美食。其中最富盛名的,則是一間如花苞一般綻放在樹枝上的小吃鋪。
店面不大,但名頭卻極其響亮,璃三刀小吃,敢于在均價不過三四十靈葉的平民美食街上,將一碗菜糊賣到八十八靈葉,被當地老饕一致評為不坑窮人良心店。而也正因為不坑窮人,店里人氣一向稀松平常,即便在競爭激烈的早高峰時段,也往往門可羅雀。
而這天早上,一位身穿長衫的中年人,便順理成章在店內位置最好,卻赫然空著的位置自行落座。
店主見到他,就不由笑道:“泉教授,好久不見啊。”
中年人勉強勾了勾嘴角,然后低聲道:“一份花餅,一碗菜糊,一碟菌醢。”
店主又笑:“老三樣啊,看來泉教授重新發達了,您這是失業之后,又找到高就之處了?”
泉教授面色更顯勉強,卻還是答道:“對,對……”
“厲害!之前我一直聽人說,好多教授幻境學的人失業以后,就只能去百城通之類的地方給人駕駛載云,您還能繼續當教授,實在是了不起!有什么訣竅沒有啊?”
中年人終于有些不耐煩:“到底能不能做?”
店主聞言,余光瞥到店里另一位客人,一位在泉教授入店后就明顯不太自在的風姿猶存的婦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當然能做,您稍等,我這就給您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