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元滿懷真摯地向赤誠提出攜手時,赤誠的回應,唯有手中的玉劍。
玉劍鋒寒,令青元上前的步伐不由停駐,四只眼球中同時迸發出不可思議……以及怒不可遏。
“赤誠……”
聽著那熟悉又陌生的語氣,赤誠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苦笑。
“哈哈,青元哥,你要與我攜手……卻是攜哪一只手呢?”
看著青元身側伸出的六只手臂,赤誠強行壓抑著心頭的煩惡……三頭六臂之類的法相,他在云游九州時并不鮮見,然而此時青元的六臂,卻分明是掠奪自不同的人。其中有的纖細白嫩,頗顯靈巧;有的黝黑粗壯,血管賁張,還有的曲折蜿蜒,較常人生生多出一處關節……
苦笑之后,赤誠問道:“青元哥,你這是從哪兒學來如此邪門陰毒的功法……”
話音未落,青元面頰上就點燃了兩團火,那是兩顆眼球在燃燒。火焰中是一陣癲狂的笑聲。
“哈哈,邪門,陰毒……你離家十多年,果真是變了,變得……文明了啊。我聽人說,靜州以外的地方,很多部落已經變得和咱們這里全然不同了,比如明州之人就好觀星望月,霧州之人就喜歡擺弄金石物件。你在那些地方呆的久了,也染上了外人的習氣。嗯,我不怪你。”
赤誠聽了此番話,心頭微動,強笑道:“青元哥倒是博聞廣識……”
青元說道:“我也是聽人說的,前幾年有支從外州來的商隊,那個隊長的女兒很會講故事,她說自己雖然年紀輕輕,卻已經跟隨父親,將足跡踏遍了天下一半的土地。她見過幾百個部落,有人類的,有精怪的;據說在豐州,還有一個比任何部落都更加龐大的,國家。可惜卻不是人類的國家……她的故事總是說不完,也讓人聽不厭,只是我一邊聽卻一邊總是在想,她的這些故事,到底是真還是假?赤誠你見多識廣,或許能為我印證一二?”
赤誠剛要回話卻見青元微微偏過頭,目光看向自己的肩膀。
“醒來,不要睡了!”
伴隨一聲怒喝,他肩膀上的血肉一陣蠕動,而后一層皮肉分開,赫然呈現出一張女子的臉!那女子五官清秀,卻因痛苦而扭曲,口中只能擠出細微的呻吟。
“求求你殺了我……”
青元獰笑道:“你爹死前苦苦哀求,要我饒伱一命,我答應了他,那就一定不會殺你……”
話音未落,一道耀眼奪目的玉劍寒光,似閃電般刺向青元肩頭,將那痛苦的女子炸成了一團血霧。
片刻后,血霧落下,青元卻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只見肩頭血肉蠕動間,已將傷處掩蓋起來。
“看來故事是假的,那她也該死。”
赤誠有些痛苦地搖搖頭低聲道:“故事是真的,靜州以外的天地,的確和此處大不相同。關于那個精怪建立的國家,我也有所耳聞,卻一直未能親眼目睹。想來,她是真的走過了很多地方,見過了無數風光……然而,卻被你……青元,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青元看著赤誠痛苦卻堅定地抬起玉劍,也緩緩收回了姿態,目光漸漸冰冷,低沉說道:“還能發生什么?你走之后的第五年,遠山外就遷徙來一支新的部落。他們野蠻好戰,不單占我們的獵區,搶我們的財物,甚至還殺戮我們的族人。而部落其余人皆不成器,唯有我獨自一人苦苦支撐。我沒有你那般好的天賦,單是為了活命,讓自己,也讓部落活命,就必須要竭盡全力了。而靜州人,為了活命,任何事也都做得出。”
聽到此處,赤誠忍不住問:“金目……叔叔呢?”
“死了。”青元輕描淡寫道,“被我奪走獵弓不久就死了。”
赤誠大吃一驚:“你……”
“他本來也活不長了,就像每一位首席獵人一樣。”青元說道,“部落中從來沒有能活到四十歲的首席獵人,而他還要比大多數前任更短命些。”
赤誠又是一驚:“竟有此事?!不,不……的確是有這么一回事,仔細回憶的話,歷任首席幾乎都在壯年乃至青年時候就死于非命……但是,為什么?”
一時間,赤誠心中的迷亂,即便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也是一目了然。
青元卻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用復雜的目光瞪視著赤誠,仿佛在等他自行醒悟。
而赤誠也果然很快就猜到了端倪。
“是因為代代相傳的……氣血修行法,化血勁?”
青元笑了:“對,唯有首席獵人方能修行的化血勁。看來當年丹心伯伯對你完全沒有提起過其中內情,不然你早該想到的。呵,他的確是個好父親,比我爹可要強得多了。”
說話間,他伸出一只屬于自己的手,下意識輕輕撫摸著胸前那曾屬于金目的臉,然而金目卻已沒有任何反應。
青元又說道:“化血勁可以化他物之血為己用,凡是吞下肚的,都會成為新的力量。也唯有如此,人類才能生存下去。因為相較于那些精怪鬼物,人類實在過于孱弱了。所以不知多久以前,開創部落的先祖們,才不惜承受慘烈的犧牲,鉆研出這化血勁。從此部落的首席獵人,便能擁有獵鷹的眼睛,獅虎的爪牙,熊牛的蠻力……”
赤誠聽到此處,已不由想到了更多:“而化血勁的副作用,就是修行者必然短命?我爹……我爹當年也不是因為遭受邪崇,而是化血的毒素發作?!”
青元彎起一條纖長的手臂,撫摸著下巴,說道:“這么說也可以,但是丹心伯伯的情況,的確比任何人都特殊。”
說話間,那種皮肉塌陷的臉上,分明釋放出了一絲惡意。
“化血勁的問題,在于吸納外物之血時,必然會被外物的心神污染……那不是簡單的生活習性的改變,而是很多時候,你會下意識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還是畜生。吸納的越多,這種污染也就越強,而身為部落的首席獵人,是沒有退路的。所以,過去的獵人們無有例外,都會在污染達到界限時殞命。運氣好些的,還能維持個人類的輪廓。運氣差一些的,甚至尸骨無存。”
赤誠問道:“我爹就是……”
“他是極少數的例外,他活下來了。”
“什么?!”
青元笑容中甚至有了一絲嘲諷:“他活下來了,但又和死了沒有區別。你是他最疼愛的兒子,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嗎……”
赤誠壓下了心中的驚怒和煩躁,以清心之術駕馭金丹,冷靜地問道:“我的確一無所知,所以,青元哥,還請你不要賣關子了。”
“呵,你這份聰明,應該就是遺傳自丹心伯伯,他和以往任何獵人都不一樣,在得到化血勁的傳承時,第一反應竟是:若是吸納他物之血就會被他物心神污染,那么找沒有心神的生靈不就好了?而天地間,有的是既強大,又木訥的生靈。”
“植物?!”赤誠剎那間便醒悟道,“難怪他以前一直喜歡擺弄草藥,原來……”
“對,一般而言,采摘和加工草藥都是部落女子的工作,丹心伯伯卻樂此不疲。其中道理,就在于他是借此機會汲取草木精華。草木之血同樣可化為己用……這其實是非常異想天開的念頭,和過去傳承多年的化血勁也并不完全兼容,但他卻憑借一己才華,硬生生踩出了路。可惜,這條路同樣是一條死路,草木固然大部分沒有心神可言,但沒有心神,其實也是一種心神。萬物有靈,這是丹心伯伯生前常掛在嘴邊的話,卻也是痛徹心扉的體悟。不過,草木之靈,的確和一般生靈有所不同,哪怕污染深入到極致,也不會直接致人于死地……反而,會讓人用并不那么美好的姿態獲得長生。”
聽著青元的長篇陳述,赤誠心中越發預感不妙。
那既是金丹修行帶來的靈覺……也是他一貫的聰慧使然。但是某個剎那,赤誠只希望自己并沒有那么聰明和機靈。
因為真相,居然超乎想象的殘酷。
“還記得那年你在河邊看到的那生滿瘤子的樹精嗎?”
“夠了!”
青元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打算,反而變本加厲道:“丹心伯伯生前一直維系著克制與理性,但在被植物同化以后,便失去了所有的枷鎖,只余下對生存下去的渴望。他死前心神幾乎被磨滅殆盡,所以極度渴求人心,于是他徜徉林野,收集了上百顆人心……”
“我說,夠了!”
玉劍鋒寒再起,幾乎在瞬息間劃破青元的喉嚨,也打斷了青元的故事。
青元笑了笑,饒有意味地伸出蛇一般綿長的舌頭,舔舐著頸部,仿佛在感受劍氣寒意……而后他轉過話題:“放心吧,丹心伯伯已經安息了,我爹在死前親手安撫了他。呵,結果就是一身瘡痍再無復巔峰之時,等于白白將獵弓便宜給了我。但是,這也是他欠丹心伯伯的。”
赤誠沒有理會這番話,鄭重警告道:“化血勁,不要再練了。”
青元有些意外:“為什么?”
赤誠說道:“此術惡毒且致命,這么多年只傳首席獵人,正是因為它絕非大道!”
“但是多虧了化血勁,部落才能生存到現在!何況,如今的化血勁已經大成了……由我在和外族廝殺的時候,親自補上了它的缺憾!既然化他物之血,會被他物的心神污染,忘記人畜之分。那么只要化人血不就好了?無論吃再多的人,我始終還是人!而且人肉遠比任何牲畜血肉或者草木精華要滋補得多了!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吧,我只吃了不到十年,就已經凌駕于任何人之上!而汲取了他人的心神,反而讓我的欲念更為集中。吃得越多,我就變得越發純粹,之后,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我。而現在,你卻要我不再練了?!”
赤誠壓抑著心中沸騰的情緒,沉聲說道:“你所謂的沒有致命風險……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青元冷笑道:“現在這個樣子又怎么了?不符合你心中的文明形象嗎?呵,如果是所謂文明,就是被異族征服踐踏,淪為荒野枯骨……就是虛偽到以經商為名,潛入他族城寨,試圖深夜作亂擄掠人口。卻又孱弱到被人輕易識破后殺光抹凈,掛在肩膀上……那我倒是寧肯守護的部落永遠也和你的文明無緣!”
聽了這些故事,赤誠心中自然又有波瀾,卻仍不為所動:“青元哥,若你真的如你自己說的那樣,只是變得純粹,而不是被污染成了難以名狀之物,那么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你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何況,若你真的還是青元哥,就絕不會將這等惡毒之法,隨意推廣給部落族人。”
青元冷哼道:“部落的規矩一向是有好東西便要分享給大家,我難得將存在致命缺陷的化血勁提升完善,消去了副作用,自然不能獨享。何況,若非人人沾血,就總會有人矯情個沒完。明明靠著我吃人飲血才能活下來,卻又要對我指指點點。可笑是,這些人只要吃過一次肉,就再也不肯回頭了,勸都勸不動,反而比我更顯得貪吃好斗……最近光是要喂飽他們,就讓人傷透腦筋。”
赤誠長嘆一聲:“最后一個問題,青元哥,你有考慮過,這條路的終點會在哪里嗎?如今這城寨上下不過幾千人,就要你‘傷透腦筋’,那么以后人口擴張到十倍百倍的時候,你又要吃多少人,傷多少腦筋?不,都不需要考慮太久遠的以后,青元哥,你我多年不見,你雖然表面一直在熱情歡迎我,邀請我,但是你肚子上的那張嘴巴,涎水可是一刻都沒有斷。你,真的還能控制自己嗎?”
青元于是終于收斂了所有的表情。
“好吧,看來我始終還是說不贏你,那么,就還是依照部落的規矩定奪結果吧……也讓我看看,這近二十年不見,你的文明,你的正道,有沒有讓你變強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