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宋徽后,白澄才在王洛的意識世界中現身,有些許驚訝地說道:“靈山紙人,居然還有殘存至今的……我還以為,嘶……”
驚訝感慨的內容尚未說出口,白澄就露出一副明顯的痛苦模樣,構成輪廓的線條也再次崩開。
顯然,這部分內容,對她而言同樣是禁忌。
片刻的掙扎后,白澄輕出了口氣,看了王洛一眼,便自然地換過了話題。
“如果是靈山紙人親自出手煉化,關鐵軍的事就萬無一失了……雖然沒有收錄于典籍,但自古以來,靈山上品質最高的紙人,都是由護山紙人自己繪制煉化的。”
王洛好奇道:“此事我倒是不曾聽聞。”
白澄嘆道:“你……你上山甚至不足二十年,只有我的十分之一,沒聽過的故事自然有很多。總之,雖然煉化繪制紙人的事并非由我出手完成,但你的承諾應該不會變吧?”
“自然不會,咱們這就出發。”
王洛說完,便騰空而起,一個起落便來到了山壘要塞以北的一處空場,只見一片四方空地中,安靜地躺著上百條通體斑駁的狹長飛梭。王洛選了其中特別輕盈的一條,站上駕駛位,將身形逐漸沉入一半到飛梭頭部,就仿佛融化了一半的蠟像……而在與飛梭結合的剎那,他就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變得毫無重量,眼前更是有一條條若隱若現的軌道,沿著軌道行進,背后就像是有疾風在推。
這是祝望定荒軍專為積極支援而設計的飛梭,只要是仙盟大律法覆蓋的地方,它就能以不亞于常規合體期修行人的速度前往。
而南鄉外的三樹堆,雖然尚未被大律法完全覆蓋,但在茸城西行之后,南鄉以西數百里之內,就都幾乎半歸化了,化荒之物紛紛枯萎,就連最狡猾大膽的異獸也對那如海嘯一般撲來的仙盟疆域畏懼退縮。
所以,不到半小時之后,王洛就乘著飛梭,來到了那三棵漆黑而扭曲的荒樹的上空。
而此時,名為三樹堆的地方,已經在三樹之前,多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漆黑坑洞,足以腐朽一切生靈的氣息正從坑洞中源源不絕地滲透出來,又被臨時布置在四州的陣法結界所隔絕。
越是靠近坑洞,王洛就越是清晰地感受到白澄的緊張。
“放心,他們沒有對我那小侄女怎么樣,秦鈺發現她后,只將消息通知了其他人,還特意叮囑了黃將軍和韓總督,破路深入幽域時,不要用力過猛,傷到孩子……目前看,他們的確還算有分寸。”
說話間,地上等候已久的人,正在向王洛招手。
黃龍爽朗的笑聲,哪怕間隔數百米也清晰可聞。
“哈哈哈!王山主,恭喜你順利斬除荒魔!果真一切都如你所料,那荒魔的要害就藏在三樹堆,抓住要害,她也只能束手待斃了……可惜我們來得還是晚了些,不然何須關鐵軍豁出性命,只要抓住那小尸鬼,掰她一條胳膊,那姓白的也就老實了吧。”
半空中,王洛降落的勢頭為之一頓。
“師姐,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白澄冷笑道:“你在說什么笑話?還是說你真的覺得,這些不疼不癢的話語,對我能有影響?”
王洛說道:“只是基于禮節的問問,總之……”
話沒說完,卻聽地上的黃龍,已自行嘆了口氣,說道:“可惜,那么做的話,就比化荒之物更加不堪了,也讓老關的犧牲如同笑話……這世上好人和正派人,行的路總要比其他人更難。小家伙我已經盡可能照看好了,這周圍有多重陣法保護,不會因為幽冥氣的劇烈變化影響到她。之后,也拜托山主伱對她手下留情,無論她母親如何,孩子終歸是無辜的。”
意識世界中,白澄的笑容微微凝滯,而后更是干脆自行折疊,消失,顯然不愿再多說什么。
王洛則向黃龍拱了拱手,隨后便從飛梭上一躍而下,身形如箭矢一般沖入漆黑的坑洞。
空間的轉換只在一瞬之間……在三樹堆這個地界,九州大陸和幽壤孽土的距離出奇地近,只要有正確的口令或者接引,哪怕是受困于幽冥之軀,數百年都不得長大的小嬰兒,都可以憑借本能的呼喚,將流淌著父系血脈的秦鈺召喚到家門前。
而如今王洛正好手持著家門鑰匙,因此降落得也格外順利。
腳步落地,長靴踩上地面的時候,身邊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響。
韓行煙肩扛著靈鹿玩偶,向王洛點了點頭,說道:“這邊我已經……算了,你自己看吧,我先走一步。”
之后,她便倏地消失不見,身形仿佛比王洛還要灑脫。
不過,也不需要她多解釋什么,在這片幽域中,她做的事情一目了然。
近乎漆黑的天地間,一張張點燃的靈符,將一座風化了一半的砂石殿堂圍攏起來,在偌大幽域中顯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溫和。
白澄在此安置的家,自有仙家手段來確保穩固,其實并不需要后來的外人多做什么。幽壤孽土雖然時時刻刻都有地覆天翻的災害發生,卻從來沒能在那看似腐朽的殿堂上,多填上一道刮痕。
但無論是三樹堆上的黃龍,抑或是殿外的韓行煙、韓谷明,都用自己的方法,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對荒魔,他們絕不手軟,但對于一個尚處于懵懂中的孩子,至少他們下不去手。
在道道靈符的溫柔光芒中,王洛帶著白澄一道進入了那看似狹小,卻內藏乾坤的風化殿堂。
沒有呈現那繁復的多重空間變化,王洛直達了那間腐敗的竹室。
竹室中,秦鈺正一臉溫柔地站在搖籃旁,彎著腰,將右手搭載搖籃旁,左手則伸到嬰兒臉旁,被一只枯朽的小手,輕輕牽著手指。
感到身后來人,秦鈺連忙在不動身子的情況下轉回頭,向王洛露出略帶尷尬的笑容。
“王山主,抱歉沒法好好跟你打招呼……”
“無妨……這次,辛苦你了。”
秦鈺連忙搖頭:“哪里的話,若非王山主當年為我破咒,我恐怕到現在都還渾渾噩噩。”
王洛笑道:“這么講話,其實言外之意就是的確辛苦,但甘愿辛苦。不過,這次也的確是沒有別人可以找了,才要強迫你這民間人士,加入最前線的戰局之中……仙盟境內,不止你一個姓秦的,你出身的秦家中,也不止一人繼承了秦家的血脈命格。但能一路找到這里,唯有你而已。”
秦鈺似懂非懂,但還是認真應道:“仙盟拓荒關乎我們每一個人……唉,山主您大概也不想聽這些套話。但實話實說,當我真的走到這里,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我的確是感覺,這件事,非我做不可。先祖犯下的錯,也必須由后人償還。”
聽到這句話,王洛也不由一驚,而后同時在現實和意識世界中問道。
“師姐,秦鈺是這么說的,所以你怎么想?眼前這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有資格代秦牧舟贖罪嗎?”
秦鈺聞言愣了一下,全然搞不懂王洛究竟在說什么,但很快,伴隨左手指尖上的微微顫抖,伴隨搖籃輕輕的吱呀聲響,他心中恍悟,惶恐。
“山,山主大人,莫非……”
王洛豎起手指,噓道:“暫且保密……畢竟我總不能頂著一個殺母仇人的頭銜過來吧?放心,鹿國主知道的。”
秦鈺又忙辯解:“不,我只是有些驚訝,山主您深謀遠慮,做事必有深意,所以……”
“所以你先出去休息吧,回九州的通道已經給你留好了,走進陣中自然有黃將軍負責接應你。這邊的事,交給我來就好。”
秦鈺點點頭,而后,本下意識準備再囑托兩句,卻發現左手手指上,那小小的枯朽的手,已經被松開了。
尸體一般的孩子,掙扎著,搖擺著,向自己真正的親人張開懷抱。
秦鈺有些失落,但更多是如釋重負,他長出一口氣,向王洛最后拱手行禮,便快步退開了。
待他走后,王洛才一邊走到搖籃旁,一邊好奇問道。
“師姐,秦鈺和秦牧舟……”
“毫無瓜葛。”
王洛追問:“真的嗎?師姐當初將你鎮壓在此之前,不是說期待著你在贖罪之后……”
“她只是信口開河,異想天開。”白澄打斷道,“在她的劇本里,新……嘶,總之,現實和劇本之間的差異,你也看得到。她那些不著邊際的構想,早就已經支離破碎了。我既沒有贖罪,甚至沒有后悔自己的所為。即便是現在,我依然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成千上萬的螻蟻。但是,我依然為自己贏得了自由。”
頓了頓,白澄的意志忽然有了外延的趨勢。王洛也順勢讓出了部分身體的掌控權。于是他被白澄引領著,伸手抱起了那個嬰兒。
小小的,如同尸鬼一般的身體,在碰觸到王洛的手的時候就忽然變得飽滿而生機勃勃……并非幻覺,那小小的身體中,心臟跳動的聲音格外有力。
于是王洛也不由驚訝:“這可不是幽冥之軀該有的樣子。”
白澄說道:“她……雖然生于幽壤孽土,又在我被封印鎮壓的時候,吸納了許許多多的怨恨。但她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兼具了另一種特質,任憑如何打壓,也不曾屈從消散。所以,我才會在這里傳授給她新仙律以外的東西,甚至告訴她天之右的五州,究竟是什么樣子。”
王洛問道:“這些事,不違規嗎?”
白澄嗤笑:“少問些沒用的問題吧,需要我回答的,我不可能回答你,而我能說的部分,你自己也猜得到……怎么樣,你答應的事,能做到嗎?”
王洛反問:“你舍得嗎?讓她進入太虛并不難,她也一定能在太虛生活下去。但是……咱們之前達成共識的前提,是我這小侄女的肉身只剩下殘敗的幽冥之軀,比死物更腐朽。但是,她現在卻還活著。”
白澄說道:“只有在你懷里才勉強算是活著,而且也無法持久。維持她體內生機的那點特質,就只有那一點點,幾百年來,無論我給她灌輸多少生靈的氣息,讓她學習多少仙盟的知識,她都沒有辦法更進一步長大成人。所以我想,她活著的理由,也只是避免自己徹底滑入幽冥罷了。”
王洛沉默著,輕輕搖動著懷中的嬰兒,忽然有所明悟。
“師姐,小侄女她體內這點不可思議的生機,從哪里來的?”
“……何必明知故問。”
“是秦牧舟?他……難怪你會斬釘截鐵地說秦鈺和秦牧舟毫無瓜葛。因為真正的秦牧舟,已經形神俱滅了,對嗎?呵,師姐的劇本還真是支離破碎,劇情全都亂掉了。而秦牧舟也真是一如既往地站不穩立場,總喜歡往最不討喜,也最沒好下場的地方去站。他為仙盟釋放出了一個幾乎導致全盤崩塌的強敵,然后他這種自顧自將性命寄托在孩子身上,不負責任又極端取巧的赴死行徑,也只會加深師姐你對他的憎恨。”
白澄默然不語,但默然,顯然就是默認。
王洛說道:“不過,也多虧了秦牧舟的猶疑,才能孕育出這么一個奇特的孩子,才能讓你提前從大師姐那殘酷的鎮壓中解脫出來。在一片充斥著死寂的幽域之中,一點不曾生長卻也無法泯滅的生機,實在太可貴了。”
白澄說道:“對,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現在應該還維持著被人分尸時的慘狀……她是我的救贖,也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介意之后你如何處置我,但至少這個孩子,她終歸是無辜的。同時,也是你們通往理想中的九州一統的必要一環,不要……輕視了她。”
王洛若有所思:“必要的一環……師姐話里有話啊。”
“談不上什么話里有話,你仔細想想應該能夠明白,就算一切都按照你們樂觀預期一般順利,仙盟占下鳳湖,徹底打下天庭復興的要害……但是之后呢?天之左四州何其遼闊,經歷上千年的繁衍,生態又是何其復雜。你們打算如何占據這么廣袤的土地?將一切舊有的都碾為齏粉,寸草不留嗎?茸城西行月余,卻被我獨自一人就阻滯在原地不得寸進,這真的只是因為我一人的緣故嗎?想不明白這些問題,你們距離真正的勝利就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王洛笑道:“這些話,反而不觸發禁忌咯?”
白澄說道:“加諸在我身上的限制本也不多,只是你先前總喜歡繞著那寥寥幾個話題去試探。何況這些大局走向,就算我不說,你們也很快就能猜到。畢竟,現在已經沒有人擋在茸城西向的路上了,之后的事情,你們很快就會遇到。我說與不說,都沒什么區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