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王洛的問題,其實積存已久。
早在他沉入圣女之夢時,就已經從鹿芷瑤那幾年間的作為,隱約猜到了一個可能,一個乍看上去荒誕不經,但細究下來卻幾乎能解答大部分疑問的可能性。
他從來不是什么生于舊仙歷時代的靈山小師弟,靈山上也從來不曾有修行萬妙金丹的王洛。
王洛這個名字,是鹿芷瑤在建立仙盟,定下八方定荒大陣之后,才從零開始,一點一滴親手捏造出的原創作品。
所以關于王洛的記錄,才會在各個史料中都語焉不詳,所以連鹿悠悠都記不得以前在靈山上見過他,所以……在圣女之夢中,鹿芷瑤才要花那么長的時間,去修行鍛煉一些看來莫名其妙的術法。所以……
只是,這個猜測雖然能解釋很多事,卻也同樣解釋不通很多事,所以王洛一直以來也只是將其作為一個猜想,姑且埋藏在心底,在沒有更多的佐證以前,猜想就僅止于猜想。
但現在,驗證的機會已經近在眼前了。
一個親歷過舊仙歷時代的靈山人,又顯然與鹿芷瑤不是同一條心,不可能和她默契配合圓謊,偏偏卻受了自己的救命之恩,還共同見證了那樣一場夢境。那么,要戳穿鹿芷瑤的謊言,最好的時機就是現在了。
理所當然,王陸的問題,并沒有立刻得到解答。而王洛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的等。
可惜等了許久,他也沒有得到白澄的回應,于是只能在心中惋惜一聲,看來對于一個承受過數百年生不如死的折磨的人,救命之恩其實并不怎么值錢。何況若沒有王洛,白澄的復仇大計幾乎就要成了,從這個角度說,王洛與白澄同樣是仇深似海。
短短時間,王洛也不指望能和白澄化敵為友,所以,他也不指望能一次性就從白澄嘴里得到答案。
慢慢來,他現在并不著急。
“師姐……說來奇怪,雖然咱們再見的場合并不怎么愉快,但我心里你始終是我的師姐。而你,卻從來沒有稱呼我師弟,而是直呼我的名字。因為在你看來,昔日靈山的同門情誼,已經全數變成了笑話?但就連和你仇深似海的鹿芷瑤,你都還愿意叫她一聲師姐。所以,我有做過什么讓你憤恨至今的事情嗎?”
這是個蠢問題,因為白澄其實并不恨王洛,至少在王洛派秦鈺繞后抄家之前,白澄對王洛的態度簡直寬厚到異常。
不過,正是這樣的蠢問題,才更能激發對話的可能。大多數人其實只是嘴上排斥與蠢貨對話,但如果那個蠢貨只是剛剛比他蠢上那么一點,那么好為人師的心態就會占據上風。
王洛用一個蠢問題,期待得到白澄的糾正,然而意識世界中,白澄的容顏竟沒有絲毫的反應,甚至看不出嘴角有沒有嘲諷的抽動。
仿佛自己的算計,全然沒有瞞過那雙由他親自渲染出的美麗眼睛。
這……也是不出所料的,白澄之所以會在關鍵的決戰中棋差一招,被奇兵秦鈺成功繞后,有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始終沒有將王洛當做是鹿芷瑤那般可以在關鍵時刻心狠手辣到極致的對手。
所以,她也完全沒有提防過王洛的狠辣手段。
但是有了一次教訓,她就顯然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此時,她恐怕是將王洛當做了最為狡猾的對手,提起了一萬分的警惕。那么區區賣蠢的計策就太過小兒科了。
所以王洛一計不成,也不氣餒,而是繼續追問。
“師姐,你認識我,知道我究竟是誰,你我之間應該有一些特別的緣分。所以,伱明知道我是你最大的仇人鹿芷瑤的造物,卻還是說要給我一個選擇立場的機會。因為你不希望我陷入到這場本應與我沒有關系的仙律之爭。可惜,現在看來你的好心并沒有得到好報,或者說你的好心來得晚了些,我已經選好了自己的立場,沒得更改了。”
王洛說著,聲音中多了幾分感慨。
“其實,我也不確定大師姐給我的金葉中,承載的這個寓言,有幾分是她對秦牧舟的感慨,有幾分是對我的預警。但我承認她說的沒錯,亂世之中,立場選定就不要改,便是真的要改也切忌遲疑。所以我剛雖然請了病假,還趕走了領導,但并不是說要就此叛變仙盟,更不可能隨你一道,投入荒原。”
說到此處,王洛終于在白澄臉上,見到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神情變化。
當真是微不可查,因為即便以他此時元嬰級的修為,即便這里是他本人的意識世界,他依然無法通過單純的“視覺”找出白澄的破綻。
但是,白澄如今依附的這具軀體,是他親自繪制渲染出的,所以變化哪怕再細微,也瞞不過他這個主人。
不知這是白澄對意識世界的一些細微玩法不甚熟悉,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但總之,白澄終于露出了破綻,也讓王洛意識到自己的確猜中了一些事。
白澄最初的確是想要招攬他、勸降他、或者說難聽些以荒毒污染他。
但是,這個猜測的驗證,卻反而產生了更多的問題。
也就是,為什么?
白澄有什么理由特意招攬自己?真的是因為自己和她有什么特殊的緣分?一個在定靈殿躺到新仙歷1202年才堪堪蘇醒的小家伙,和一個被鎮壓在幽壤孽土數百年的前朝戰犯,能有什么緣分?
而且,即便是真的有心招攬,也完全可以在復仇大計完成后,白澄當時的表態未免有些心急,仿佛對她來說,勸降王洛的優先級,比復仇還要高。
這當然是有些過于魯莽而主觀的判斷,但如果這個判斷為真,也就意味著……
“師姐,你是有上級的,對嗎?新天庭所立的仙律,強調上下分明的嚴格統治,為上者的意志甚至可以輕易洗刷掉下位者的個人理性。我自從以荒毒入丹,便也深諳化荒之道,所以這個道理在夢中聽過一遍講解后,就已經了然,無論你承認與否,我都會這么確信。然后,你在茸城西向的路上突然設下阻礙,也是受了上級的命令,對嗎?”
白澄默然不語,方才露出的些許破綻,也被她完美的隱藏起來。
王洛說道:“我當你是默認了,因為如果只是為了復仇,你沒必要在仙盟正式啟動拓荒,前線最為警覺,云集精銳最多的時候正面出手,你就算對自己的天賦神通有再多自信,也會理性的選擇勝率更高的手段。復仇是為了讓敵人付出血的代價,而不是發泄一時的情緒。”
這番話,其實又是一次強行參入主觀臆斷的賣蠢之論,果不其然沒有引起白澄的反應。
但這卻只是王洛的一個小小鋪墊。
就在白澄風平浪靜之時,王洛補充了下面一句話。
“所以你以一己之力阻攔茸城西進,其實是被荒原深處的那些老東西當成了消耗品,就像當年那樣。”
這番話,終于命中了白澄的痛楚,讓她的人像在頃刻間呈現出劇烈的掙扎。
掙扎的力度甚至超乎王洛的預期,白澄的整個人形輪廓都在猛烈的晃動中變得模糊不清,一直到她臉上浮現出非常不自然的血色,仿佛吐血,才終于穩定下來。
“王洛,你在我這里是得不到任何東西的。”白澄用平穩如初的語氣如此宣稱,而這與她臉上那清晰可見的虛弱,無疑是自相矛盾。
王洛笑了笑:“好,那咱們來談下一個話題吧。結合大師姐的金葉內容,以及你之前所說,我想有幾件事是可以確認的。師父宋一鏡已經死了,被他的親弟弟宋一鳴所殺,兩人同歸于盡……而師父本身承載了三大世家所立的新仙律,他的隕落意味著新仙律的隕落。但顯然事情并沒能那么簡單結束。如今是新仙歷1205年,九州依然是近半被荒毒盤踞,你也依然受困于仙律束縛,所以,后面接過仙律的人是誰?是你我的熟人嗎?”
下一刻,白澄身上再次出現強烈的動搖,維持輪廓的線條甚至出現了直接的崩離,而七竅之中也赫然流出了血!
于是王洛了然:“原來真是熟人,那么具體是誰,靈山人,和靈山關系密切的名門大派之人?和太清門有關系嗎?”
王洛一連串的問題并沒有問到最后。
因為他發現,雖然通過白澄的反應來逆推真偽,的確是個可行的辦法,卻不是個可持續的辦法。在幾次動搖之后,白澄在他意識世界里的存在感,變得稀薄了一半!
而白澄本就是王洛從關鐵軍那絕命一劍中搶救下來的一縷殘魂,全虧她真有仙人修為,又經歷過幽壤孽土數百年的折磨,對死亡有著異乎尋常的抗性,這才能僥幸存活下來。換做其他任何人,魂魄殘缺至此,別說維系思考交流的能力,怕是找最好的醫生過來都補不出全尸的輪廓。
所以,這個狀態的白澄,也著實禁不起半點消耗了。
王洛有些遺憾地住了嘴,道了歉:“我有些心急了,倒不是在故意為難你。”
卻聽白澄冷笑一聲:“就憑你,還沒有資格為難我。”
“是是是,畢竟……唔?”話說到一半,王洛忽然醒悟。
白澄并不是真的在嘲諷他,而是在暗示一件事,剛剛那劇烈的動搖,并非王洛觸發了機關,而是白澄在觸發機關!
在不違背仙律約束的情況下,她在竭力向王洛透露有用的信息。
也就是,白澄的確只是奉命行事,她的確有上級!
而這也就意味著,即便荒原已經在仙盟的拓荒下陷入守勢,卻依然有相當嚴格的統治秩序,就連白澄這樣強大的真仙也無法抗拒。
當然,這也不算太出乎意料,鹿芷瑤當年雖然贏下了定荒之戰,保下了天之右五州,但顯然并沒有能一舉消滅三大世家……甚至從定荒初年仙盟的慘狀來看,在覆滅了白家之后,她很可能打了一場大敗仗。導致計劃中的許多環節都無從實施,一直到千年以后,她才讓仙盟重新積累起了力量,去完成統一九州大陸的偉業。
而那個阻礙她的人,的確是靈山的老熟人。
是誰?
王洛既是好奇,更感到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動搖。因為他其實并不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過,在深入咀嚼這些問題之前,還有些事要做。
作為白澄主動透露信息的報答,他將給出一個承諾。
“師姐,你擔心的事,可以放下了。”
白澄愣了下,瞪著血紅的眼睛看向他。
王洛坦然對視:“你的孩子,我沒有讓人傷她。我會把她接回仙盟,親自撫養她。”
白澄這一次愣了很久,眼中的血色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淡去,目光也顯得柔和了少許。
她可以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顯然有些人和事,比她的生死更為重要。
只是,單憑一句承諾,還遠不足夠,她還需要更為切實的擔保。
“你準備如何撫養一個死去的孩子?”
王洛說道:“她并沒有死,只是以幽壤孽物的形態出生,不容于凡世。”
白澄低聲道:“你居然能夠理解……”
王洛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
事實上,他的理解還遠不止于此。
當初秦鈺在幽域中,奮盡所有打出了靈符后不久,就被黃龍、韓谷明從幽域中奮力救出,
他將自己的詳細見聞回稟給了王洛,而其中他最是感慨,也最為著重強調的,就是在那小小的家中,收集了大量的仙盟書籍,而當小小的孩子好奇地詢問它們是什么的時候,白澄滿懷掙扎地說那是文明。
白澄對鹿芷瑤和仙盟的憎恨是不言而喻的,但即便經過上千年的仇恨,她依然承認了仙盟的價值,并且不惜將自己最珍重的孩子,打上“文明”的烙印。
只是,這些話彼此心知肚明就好,沒必要再訴諸于外了。
對于白澄真正想問的問題,他直接給出了答案。
“幽壤孽物,的確無法正常生活于九州大地——無論仙荒的哪一邊。但是在九州大陸以外,卻有一片能完美承載孽物的土壤。”
看著白澄那越發明亮的眼睛,王洛認真地作出承諾。
“我會將她送入太虛幻境,并確保她在太虛的安全……至于確保的方式,如果有人妄圖傷害她,我立刻轉投荒原,絕無遲疑,絕無反悔。”
頓了頓,王洛又說:“所以現在,師姐,可以告訴我,我究竟是誰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