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郡陽羨城早已變成了一座軍營。
城頭豎著一桿桿高高的牙纛,遠近四方吳人紛紛來投,還有從建康周圍逃難出來的。
荊州軍不僅在建康中擄掠,周圍也遭其荼毒。
牙纛一下,一三十上下年紀的人大馬金刀的坐在胡床之上,此人正是周玘之孫周止,左右一干江東子弟排成兩列。
周勰遵循周玘遺言,驅除北傖,被叔父周札舉報,叛亂失敗。
晉元帝司馬睿懼周氏在東吳聲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周勰兵敗自我放縱,沒幾年就病死了,留下幾個兒子。
取名周止,就是讓他到此為止。
但幾代人的仇恨,沒這么容易停止。
荊州軍在江東殘害百姓,傷不到那些北傖,傷的是東吳子弟。
豪強作為地方勢力,天然有守土之責,不然也不會成為郡望。
“桓溫一喪家之犬,還有臉當楚王?我江東民脂民膏皆被其葬送了,如今兵敗,反來禍害江東,晉室早該亡了!”虞仡咬牙切齒道。
會稽虞氏也是江東的名門望族,可惜北方士族以來,全都淪為二流貨色,能混到太守,就算是朝廷開恩了。
所以在他們眼中,無論桓溫還是司馬家都是一路貨色。
桓溫比司馬家更無恥,帶著五萬北傖就來江東燒殺淫掠。
江東不是沒有血性,一旦面臨生死存亡,會激起前所未有的斗志,只不過一直被北方士族壓著而已,如今別人欺負到頭上,再忍氣吞聲,只會換來更多的血和淚。
“咳咳……不怕周兄知曉,我已聯絡上大梁,只要滅了司馬氏,江東就還是我們的江東!”顧珙之直接開門見山。
其弟顧愷之,年紀輕輕在大梁為門下左侍郎,這無疑是給江東本土豪族們一個清晰的訊號。
大梁接受他們,容納他們。
周止掃了一眼在場之人,大部分人眼中都充滿了期待之色。
有幾人還是剛剛從洛陽回來的,看他們的架勢,如果不起兵,他們就要綁著自己上馬,殺向建康與北傖決一死戰。
數年之前,江東便有不少子弟北上,參加科舉,受到了大梁朝廷的禮遇和厚待。
吳興沈家、賀家還出了幾個將軍,在梁國水軍中效力。
“大梁也是虎狼啊,你們沒見他們對秦隴豪強何其兇殘?”周至一臉擔憂。
“秦隴皆是胡人豪酋,朝廷對付他們,是為了安定邊地,北地崔、盧、劉、鄭,當年為大梁出人出力,大梁何曾虧待過他們?總比晉室有信義的多。”從洛陽返回的賀操之拱手道。
“桓溫之心,路人皆知,如今他已與北傖聯手,建康焉有我等立足之地?此時不反,更待何時?”另一家朱姓子弟道。
虞仡道:“周兄今日不起,他日桓溫撫定內外,必會對付我等,到時不知多少江東兒郎死于戰陣之上!莫忘爾祖爾父之恨!”
周止眉頭一皺,沒有中虞仡的激將之法,目光再次掃過眾人,“爾等真欲起兵?”
“我等與北傖勢不兩立!”眾人舉起了拳頭。
江東人稱呼北人為傖,北方士族則篾稱江東人為南貉。
地域歧視和仇恨這些年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嚴重起來。
“我周家與北傖不共戴天,爾等既出此言,當與我起兵,同擊建康也!”周止忽然從軟榻上站起,額上青筋扭動,滿臉猙獰。
梁國沒安什么好心,但“北傖”更可恨。
即便周止不起,其他吳會豪杰也會揭竿而起。
“殺!殺!殺!”
頃刻之間,陽羨城中殺聲震天……
周止起兵不同于王氏,很快就得到了整個江東的響應。
加上梁國細作的挑撥,一場聲勢更浩大的叛亂在江東席卷開來。
建康城內,桓溫正焦頭爛額。
權臣通往頂峰之路比想象當中的更為艱難,當年王敦、蘇峻也曾攻入建康,只差最后一步,被士族豪強們聯手弄死了。
“周氏世代豪門望族,為吳人所尊奉,周止起兵,其禍非小,殿下當速速發兵,平息此亂。”謝安拱手道。
之前已經提醒過桓溫要賞賜士卒。
桓溫置若罔聞,荊州軍不僅在建康城中公然劫掠,還在周圍燒殺擄掠,手段不比胡人溫和多少。
不過,桓溫也有自己的苦衷,戰前已經許下承諾,總不能食言而肥吧?
今時不同往日,對士卒失信,后果有多嚴重,桓溫心知肚明,以前還能靠威信鎮著,如今連荊襄都丟了,威信蕩然無存,如果不放任士卒擄掠,這些人早就散了。
沒有好處,人家憑什么追隨你?
手上的這支人馬已經成了最后的依仗。
需要燒殺擄掠來穩定軍心,釋放壓抑的郁氣,順便提升士氣。
只是沒想到一放任,就不好收拾了,士卒一路從建康搶掠到曲阿,無惡不作,與胡人一般無二,激起了民憤。
“建康諸軍一動,若北寇南下又當如何?”桓溫已無往日的鎮定從容。
荊襄、合肥的梁軍不斷南下,侵擾邊地,劍閣更是直接投降了。
“梁軍只是佯攻而已,且有長江為天塹,江東可保無虞,周止方是腹心之患。”謝安拱手道,語氣還是往常那般淡定。
桓溫目光一閃,“腹心在內,而不在外!”
率軍離開建康,若是有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就大大不妙了。
這些士族沒有一個可以相信的。
一旦桓溫出兵,與周止兩敗俱傷,誰漁翁得利,再明顯不過。
很難說謝安為了謝家的榮華富貴,會不會聯合王彪之、司馬昱出賣自己,與本土豪強再次妥協。
只需將建康城門合上,桓溫又成為喪家之犬。
所以他寧愿死在建康城中,也不會出城迎敵。
“孤能依靠者,唯卿一人爾,如今內憂外患,安石不可棄孤而去。”桓溫臉上擠出一抹笑意,但眼神卻帶著幾分寒意。
上一次討伐亂軍,北府軍出人不出力,讓桓溫不得不與王氏妥協。
這一次若還是如此,就不是妥協能解決的。
不把這些本土豪族打服,他們不會輕易低頭。
謝安自然能聽出話中的分量,“殿下放心,我等皆是衣冠士族,討平叛亂,責無旁貸。”
“孤在建康靜侯佳音。”桓溫揉了揉額頭,低下頭去,仿佛睡著了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