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大軍走了,江東卻是一地雞毛。
轟轟烈烈的北伐,弄得黑云軍飲馬長江,眺望建康,江東人心惶惶,總要有人負責。
即便當年羯趙南征,也就打到沔南一帶,攻下邾城,傷亡六七千人,未曾如今時這般,直接被俘被斬六萬人之多。
桓溫庚戌土斷的成果基本葬送。
被葬送的還有桓溫入主建康的希望。以及克復神州的可能。
經此一戰,江東無力北伐,北方流民被擄走三四十萬。
梁國強大深入人心。
“大司馬還不肯飲食么?”郗超在屋外急的團團轉。
下人道:“前日開始,到今日粒米未進。”
“勝敗乃兵家常事,大司馬這是何必?江東根基未失,荊襄猶在,江東至少十年無憂。”袁真亦嘆息道。
兩人年紀雖然差著一輩,卻是多年故友,曾共享姬妾。
江東士族之風流,大抵如此。
“報將軍,朝廷來人了……”下人匆匆來報。
郗超一甩手,“大司馬身體欠安,讓使者稍待幾日。”
以前建康朝廷仰桓溫鼻息而活,桓溫臥床,無人做主,讓朝廷使者稍等幾日,也在情理之中。
但下人卻支支吾吾道:“上使求見……袁將軍……”
“嗯?”郗超和袁真同時一愣。
若說這場大戰,唯一表現卓越之人,便是袁真。
在濡須擋住了黑云驍騎,為桓溫爭取到了逃生的一線生機,同時拖住梁軍攻打歷陽的時間,不然濡須城破,濡須水中的桓溫就成了甕中之鱉,梁軍最缺的水軍戰船也就有了。
其后袁真與表弟鄧遐滋擾梁軍,救回數萬百姓,在江東聲名大噪。
如今江東最缺的是什么?
一個能撐起江北防御的大將,同時能與桓溫分庭抗禮之人。
袁真陳郡袁氏出身,資歷、聲望、出身、能力都足夠了。
“這……”袁真也意識到建康朝廷的意圖。
郗超一拱手,“袁將軍,請——”
“嘉賓稍待,某去去就回。”袁真不可能拒絕建康朝廷。
郗超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屋中卻傳來桓溫的聲音,“嘉賓入內一敘。”
“唯。”郗超并未覺得任何意外。
屋內,桓溫一襲寬衣,坐在榻前,扶臉大笑:“悔不聽嘉賓之言,狼狽如斯!”
當日若聽了郗超的建議,與梁軍決一死戰,說不定事情沒有這么糟。
至少能輸個體面,不至于讓梁軍飲馬長江……
郗超安慰道:“勝負不過一時也,昔者魏武先敗宛城,再敗于赤壁,后敗于漢中,劉玄德輾轉天下,敗多勝少,二者皆克成大業,今日雖敗,然荊襄根基猶在,建康亦在掌握之中。”
大本營荊襄還在,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此戰雖然大敗,但輸的不只是桓溫一人,還有整個江東。
論實力,桓溫仍舊最強!
“吾本欲借北伐建立功名,可惜……”
“時急從權,以前可以徐徐圖之,如今卻是時不我待,朝廷已在拉攏袁將軍……”
江東各部全都遭受重創,唯獨袁真兵力未受太大損傷。
當初建康朝廷扶持殷浩壓制桓溫,如今有了新對象,而袁真的威脅遠比只會夸夸其談的殷浩厲害十倍。
桓溫起身踱了幾步,冷笑道:“如今長江上游、下游皆在吾指掌之間,朝廷能奈我何?”
移身蘭锜前,取下一柄寶劍,拔出稍許,厲聲道:“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復遺臭萬載邪!”
高處不勝寒。
魏晉無數血淋淋的教訓在前,一個權臣,要么走到最后,要么,夷滅三族。
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后退!
“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郗超一喜,經歷此敗,桓溫心性已變。
只要桓溫身上的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還捏在手中,江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朝廷不是要扶植袁真么?那就上表健康,合肥大戰,袁真在后遲誤軍機,未北上助戰,以至于有今日之敗,念其舊功,酌情廢袁真為庶人!”桓溫拔出寶劍,劍氣森森,映照著他更陰森的臉。
江東需要有人為北伐失敗負責,桓溫就將袁真推出去,當替罪羊。
到時候看建康如何扶植袁真?
此乃一石四鳥之計,破壞朝廷的計劃,為自己頂罪,同時可以吞并袁真部曲,最后,還能試探朝廷的心意。
是決裂,是妥協,全看建康的心意,反正他桓溫的劍已經拔出來了。
桓溫能從江東士族中脫穎而出,必然是內斗的佼佼者。
“袁真表親鄧遐,有萬夫不擋之勇,若欲對付袁真,此人不可不防!”郗超滴水不漏。
“吾這就下令調他來濡須!”
“大司馬,可無恙?”就在兩人商議之時,袁真的聲音在外響起。
“有勞袁兄牽掛。”桓溫還劍入鞘,收起臉上所有厲色,如往常一般和藹起來。
袁真入內,“哎呀呀,大司馬無事便好,無事便好,江東有望矣!”
桓溫哈哈大笑,“不知朝廷使者所來何為?”
袁真不疑有他,“朝廷因我守護濡須之功,升為鎮西將軍,揚州牧,都督司、冀、并三州諸軍事。”
郗超目視桓溫一眼。
荊襄在江東的西面,鎮西將軍,其意再明顯不過。
北伐之前,朝廷加封桓溫揚州刺史,現在給袁真一個揚州牧,又壓了桓溫一頭。
“哈哈哈,恭喜袁兄!”桓溫客客氣氣。
郗超也跟著稱賀。
袁真連忙還禮,嘆道:“如今江東大敗,數年累積軍資、精銳一朝喪盡,國家風雨飄搖,交廣妖賊作亂,廣陵有海賊滋擾,大司馬當以保重身體,再安社稷!”
桓溫庚戌土斷,還是得到了不少有志之士的認可。
此番大敗,傷了元氣,卻未傷根基,只需如往常一般勵精圖治,北伐希望不大,但守住江東一畝三分地,安定社稷,還是可行的。
“袁兄所言甚是!”桓溫目中掠過一絲慚愧,臉上泛起猶豫之色。
但郗超卻輕咳一聲,“大司馬在,江東社稷便在!”
這句話反過來聽,桓溫不在,江東在不在不重要了。
桓溫臉上的猶豫一閃而逝。
權臣,從無退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