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一條綿延二十多里的長龍緩緩在關中大地上緩緩前行。
流放涼州的高力禁衛們或騎著健馬,或坐于鹿車之中,倒也并不難行。
漢代應劭《風俗通》有記:鹿車,窄小裁容一鹿也。
雖小卻快,能適應各種路況,一路如風,不到一個月便渡過黃河,踏入雍州地界。
不過沿途城池防賊一樣防著他們,讓梁犢心中蒙上一層陰影。
野外一個村落都沒有,走上數天,也看不見一座城池,只有矗立在寒風和荒草中的一座座塢堡。
永嘉之亂,并雍二州首當其沖。
活著的人一部分逃往涼州,一部分跟著李特兄弟南下入蜀。
石虎吞并秦雍,前后遷徙近百萬的羌氐巴等族入河北。
還留在關中的人都抱團取暖,聚族而居,形成大大小小的豪強勢力。
“涼州百戰之地,我等兄弟齊心,未必不能再打出一番天地,屆時滅了涼州,平了蜀地,天王必定再度重用我等!”高力禁軍前部司馬支伏都道。
伏都是羯人常用名字,鄴城叫伏都之人不下數百。
支伏都既然是羯人,自然對石虎充滿了幻想,對自己的前程的幻想更大。
“但愿如此。”梁犢想起石宣慘死時的模樣,心中并不樂觀。
羯趙今非昔比,石虎病重,沒人會再想起他們。
“前方便是長安。”心腹頡獨鹿微指著前方荒野中隱隱約約的城池道。
“長安!”眾人如釋重負。
按照敕令,到達長安可以補充一部分糧草,同時可以休整兩日。
“兄弟們快些,到了長安可以吃上一頓熱飯。”梁犢大聲鼓勵道。
沒有什么比長途跋涉之后一頓熱飯一張暖床更讓人振奮,尤其是這一路受盡了關中人的冷眼。
歡呼聲頓時響徹云霄,穿過荒野的寒風也不那么冷了。
眾人催動健馬、鹿車向前狂奔。
不到一個時辰,長安斑駁的城墻已在眼前。
然而城門卻緊閉著。
“我等是謫戍涼州之東宮禁衛,快開城門。”支伏都朝著城墻上的守軍大喊。
而守軍們卻貪婪的看著他們坐下的健馬。
一匹健馬可換十一名青壯,一頭牛可換七個女人。
牛馬比人值錢多了,有了馬就可以打造騎兵。
“請開城門。”支伏都低聲下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梁犢心中“咯噔”一下,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們雖有馬,卻無兵器盔甲,在重兵駐守的長安面前,無還手之力。
城上依舊沒有反應,高力禁衛們只能縮在城墻下,躲避呼嘯的寒風。
兩個時程后,人越聚越多。
這時候時候城門忽然打開,眾人一喜,以為里面的人終于想通了。
卻不料沖出來的是一支騎兵,騎兵后面,盔甲鏗鏘,鋒利的長矛如蘆葦一般鋪開,將城下的高力禁衛全部包圍。
“爾等意欲何為?”梁犢又驚又怒。
一將頂盔摜甲而出,斜著眼掃了一圈,“戰馬、牲畜留下,人走!”
“大膽!我乃國人,要見樂平王!”支伏都抖擻其往日的威風,怒喝一聲。
樂平王石苞,鎮守關中十余年。
支伏都自以為“國人”身份,能換取石苞的一絲憐憫。
將領輕蔑的掃了他一眼,揮了揮手,“撲哧”幾聲響,六支長矛同時貫穿了他的胸膛,當場氣絕。
“馬、牲畜留下,人走!”將領臉上神色越來越不耐煩。
“敢問閣下可是雍州刺史張茂?”梁犢跟著石宣見過不少人,對雍州刺史有些印象。
“汝是高力督梁犢?”張茂居高臨下,掏出一卷黃絹,“敕令雍州刺史張茂統轄謫戍罪卒,送至涼州,不得令其生亂!”
有石虎的敕令在,高力禁衛不敢造次,紛紛牽出健馬和牲畜。
“長安遭了蝗災,沒有余糧,歇息一夜,明日速速西去。”張茂志得意滿。
有了這些戰馬,就能為樂平王石苞打造出一支萬人騎兵,可馳騁天下。
鄴城劇變,石虎病重,太子之位卻遲遲未下,而石氏諸子皆有重兵在手,豈會甘愿久居人下?
梁犢看了一眼地上慘死的支伏都,心中陰霾更甚。
在城墻下歇息了一日,高力禁衛拖著疲憊的身軀,推著鹿車繼續向前。
以前有馬,有牲畜,不覺得辛苦,現在全靠兩條腿,還要推著車,一路上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而張茂似乎實在故意折磨他們,收了他們的馬和牲畜,還剝了他們的衣服,令斥候隨意鞭打,侮辱,稍有落后者,便被砍下頭顱。
從長安向西,受盡折磨,每隔十幾里敵,就能看到他們的尸體。
到了雍城(今陜西鳳翔),筋疲力盡。
連梁犢都有些熬不住了。
雍城便是漢魏時期的陳倉,一向是屯糧之地。
梁犢望著雍城若有所思。
“都督!”數十名高力將領一臉憤恨,到了此刻他們已經明白,這輩子都不可能回到鄴城,甚至能不能活著趕到涼州都是未知。
羯趙涼州在黃河西南一角,一向是苦寒之地。
梁犢輕輕點頭。
當天晚上,營地謠言四起,“趕到涼州我等不是累死便是餓死!”
“天王如此對待,分明就是不欲我等活命!”
人群竊竊私語,悲憤到了極點。
還有數十名膽大之人逃亡,但第二日,能在營地外面看到被野獸啃噬的四分五裂的尸體。
眾人越發驚恐,圍住梁犢,“西去涼州,死路一條,請都督帶我等活命!”
梁犢朝頡獨鹿微使了個眼色。
頡獨鹿微大聲斥道:“爾等欲造反耶?”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仿佛點燃眾人心中的小火苗。
“造反是死,餓死累死也是死,等死,不如造反!請都督率我等殺回鄴都!”
這時代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高力禁衛全都是胡人,兇殘成性,等的就是這句話。
“殺回鄴都!”周圍數百條手臂高高舉起,仿佛波浪一般蕩漾開來。
“殺回鄴都!”數千條手臂舉起。
接著數萬手臂朝天,吼聲如雷,直沖云霄,連呼嘯的寒風都被壓下了,變成“嗚嗚”的哀鳴,天地間只有這四個字在不斷回響:殺回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