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陽春三月。
作為如今大漢國都的許都城外,又是一年春色正好。
千里沃野,都被初生的屯田秧苗覆蓋,一派萬物競發的勃勃生機。
這天已是三月十八,許都城南和城東的馳道上,忽有兩路使者不約而同抵達。
守衛城門的曹軍都尉,也算是見多識廣了。看了來者旗號,便知道是外鎮諸侯的朝覲使者。
“唉,估計又不是什么好事兒,偏偏又不能阻攔,否則便是‘隔絕王路’的罪名。罷了,讓上面的人去操心吧。”
那守門都尉苦笑搖頭,并不敢發難,驗過使者身份印信,確認是劉璋和袁譚派來的,就放對方進城了。只是那都尉又長了個心眼,分數十騎監視護送,確保對方不會亂跑,而是徑直前往對應的郡邸。
“郡邸”,就是漢朝時候,各郡駐在京城的辦事處,也兼著州郡使者進京后下榻驛館的用途。
一番通傳流程之后,不過短短一天,劉璋和袁譚的表奏內容,就送到了荀彧那里,隨后為曹操所知。
至于天子那里,就有得等了。如今許都朝廷的朝會都是擺擺樣子的,政務都出自相府。
曹操看到荀彧送來的劉璋、袁譚奏表,僅僅掃了幾眼,很快就怒不可遏。
“劉備小兒,焉敢如此!他居然借口設置丞相之事,如此辱我!哈哈,復古?什么時候,連劉備都會打出恢復故制的旗號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劉備也有為了反對我而反對的一天,虧我當年還覺得他是個務實之人。”
曹操本能地痛罵了幾句之后,情緒發泄了出來,倒是覺得稍稍好受了些,重新恢復了冷靜。
荀彧始終靜靜聽著他發泄,并沒有做任何點評。
曹操罵完后,嘆了口氣,拿著表章自嘲道:“劉備倒是好大的胃口,呵呵,讓劉璋表他為漢中王!還假借恢復三公,推舉劉備為太尉、諸葛瑾為司徒、諸葛亮為尚書令、關羽為衛將軍。
他這是算好了司空之位,被孤占據十年,他嫌司空臭了,所以偏偏不表手下人當司空!
他自己為太尉,太尉之前是楊彪,被孤問罪撤去之后就一直空著。
表諸葛瑾為司徒,那就是看準了趙溫被孤罷免后,含憤而亡。
表關羽為衛將軍,自然是看準了之前董承狗賊當過衛將軍,許都之亂后,孤便沒有再設衛將軍,只讓心腹實領宮禁。
表諸葛亮為尚書令,表陳登為侍中——呵呵,這不是沖著文若你去的么,還有鴻豫(郗慮)。看來你們幾個,是只能與孤休戚與共了,要是讓劉備逆賊掌權,他不會放過你們的。”
曹操寥寥數語,便洞若觀火一般,將劉備陣營的算計,剖析得明明白白。
劉備表的這幾個頂級文武官職,要么是之前擔任此職的人、是大漢忠義之士,被曹操殺了之后就沒有再任命,一直空缺著,甚至有些后來被曹操改革官制裁撤了。
要么,就是目前擔任這一職位的,都是曹操的鐵桿心腹,幫著曹操助紂為虐的。所以劉備表了重合的官位,也不怕得罪人,他知道這些人肯定是拉不過來的。
荀彧被曹操這樣提醒,也不好解釋什么,只能是先順著曹操的話往下說,隨后又話鋒一轉:
“丞相,沒想到劉備自己,只是想要另得太尉之職,卻讓諸葛瑾、關羽為司徒、衛將軍,他倒是不怕將來功高震主、難以再封賞?太尉雖是三公之首,但畢竟與司徒并列。他就不怕諸葛瑾心懷憂懼?”
對于荀彧的這個擔心,曹操倒是苦笑著擺了擺手,并不覺得有可以利用之處:“文若,你對劉備的了解,還是不如我。劉備此人籠絡人心、推心置腹的本事,非古人可比。
而且諸葛瑾十幾年前、救他于危難之際,那是存亡繼絕之功。如今他敢跟諸葛瑾同為三公,想必也另有辦法,讓諸葛瑾免于恐懼。可惜了,當年如此大賢曾經上洛,孤卻沒能強行留下他,不然焉有今日這等禍患!”
曹操這些年來,已經為當年沒有干掉或者強留諸葛瑾,而悔恨過很多次了。
但是今天這一次,無疑是最熾烈的。劉備都表諸葛瑾跟他平起平坐、都是三公了,可見諸葛兄弟的功勞貢獻。
早知有今日,要是當年再給曹操選一次的機會,那他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承擔多大的惡名,都要把諸葛瑾強行扣了!
想著想著,曹操恨得拔出劍來,在桌岸上狠狠剁了幾下,砍掉兩個桌角,然后一時沖動提議道:
“文若,你說孤要是以天子名義、駁回了這份表章中關于為劉備請封的部分,
但是單獨準奏請封諸葛瑾為司徒、關羽為衛將軍的部分,又會如何?能不能讓劉備文武不合、內生齟齬?”
荀彧一驚,連忙提醒:“不可!丞相已經廢黜三公,獨設丞相,豈能朝令夕改?如果為了離間劉備,就讓朝廷成法隨意變更,重新冊封司徒,豈不是墮了我軍威風、弱了朝廷聲氣?”
曹操一想也對,離間劉備和諸葛一家的關系當然重要,但朝廷體面更重要。
他不能拿朝廷已經定下的事情去當籌碼反復改,否則天下人還以為他怕了劉備,劉備一讓人上表罵了他一頓,他直接就改正了,那這臉都丟到哪兒去了?
做下的事情,肯定不能改,不能認錯。
而表奏里面,請封諸葛亮為尚書令等幾條,顯然也不能準奏。因為朝廷準奏實封的尚書令只能有一個,荀彧已經占了坑了。作為侍中的郗慮也是如此。
最后曹操算來算去,貌似只有請封關羽為衛將軍這一條,原則上是有可能準奏的——因為衛將軍這個職務,并沒有在董承之亂后,被曹操正式廢除。
這個職位跟三公不一樣,三公是朝廷公議正式廢除的,衛將軍只是“暫無其人則闕”。
在腦中仔細梳理了這番道理后,曹操忽然想到,確實只能從這個角度惡心一下劉備了,這是最穩妥的。
想明白后,曹操冷笑一聲,長出了一口氣,把劉璋、袁譚的奏表往案上一丟,用自嘲的語氣說:
“那就以天子名義,駁斥表文中各條所請,重申值此亂世,廢黜三公獨設丞相的深淵考慮。
但是記得把云長那條挑出來,單獨準奏。孤就反其道而行之,別的都不封,只準云長的衛將軍。
且看看劉備到時候是何嘴臉!他還有沒有臉接受劉璋、袁譚的擁戴,真的厚顏無恥到自領太尉!”
荀彧聽了,受到曹操啟發,心中忽然一動,便又奏道:“若是如此處置……那其實劉璋、袁譚表張飛為右將軍的那一條,也可以準奏。
因為右將軍原本是呂布的官職,七年前許都之亂,董承、呂布一起被殺。后來丞相便覺得此二位不祥,一直沒有再封,始終空缺在那里。
劉備此番表奏的四方將軍,有三個都跟朝中股肱重合,只剩這一個沒有重合,準奏的話,也顯得天子尚能自主,批駁有理有據。”
曹操點點頭:“那就如此辦,張飛的右將軍也準了。準了兩條,拒絕其余,讓天下人知道,這就是天子的本意!”
曹操和荀彧如此定策,倒也算稍稍出乎了劉備陣營的預料。
哪怕是諸葛亮,一開始也是覺得,曹操肯定會全面駁回劉備聯盟的奏表,或是不予理睬。
沒想到,曹操居然有魄力,挑了兩點局部采納,而把剩余的部分駁斥掉。而且理由還寫得非常詳實充分,文筆邏輯俱佳。
如此一來,倒也稍稍顯得“天子并非絕對是曹操的傀儡,天子也是有自己的主見的,朝中公卿也是有各自的想法的,大家都經過了充分的討論,并沒有被曹操閉塞言路”。
走完批復流程,已經是三月底了,隨后便召劉璋、袁譚的使者覲見,在朝會上,由黃門令宣讀劉協的旨意,申飭了這些使者一頓,讓他們持詔書而歸。
而劉備那邊,因為不知道這個變故,還是按照原計劃,由劉備直接派人上表,表示“臣近日聽說有其他方伯勸陛下封臣為漢中王,臣竊以為不可”云云。
同時表示,他麾下諸文武確實有功,劉璋、袁譚請封那些人官職的意見,他劉備也原則上都同意。
最后這封奏表,倒是好歹送到了劉協面前,而且是在劉協批駁劉璋、袁譚的旨意送回之前,就送到了。
另外,還有一封以馬超名義單獨上的奏表、也是勸封劉備為漢中王,還拉上了其父馬騰,說是“臣父受曹賊挾制,不得抒發己意。臣揣度其心,代為上表,以全忠孝”。
這兩封后來的奏表,自然也被曹操一一處置批駁。但曹操不想背負隔絕王路的罪名,當然也不會為難使者,只是駁斥后讓人帶著旨意回去。
路上舟車轉折,時間轉眼來到建安十二年的四月。
春耕農忙季也已經過去,許都朝廷的回復,也送到了劉備之手。
看到劉協回復的旨意后,劉備也是微感意外。
“曹賊居然讓陛下選擇性地部分同意了請官奏表?封云長為衛將軍、益德為右將軍,這兩條單獨挑出來準奏了?”
劉備看到這個結論時,也是稍稍有些懵逼的。他倒是沒往“是否會離間自己和云長益德的兄弟關系”上想,只是覺得這么做,會導致曹操欺君傀儡、孤弱漢室的罪名被減輕。
天下人如果不了解情況的,還真有可能覺得,皇帝還是有一丁點實權、有一丁點主見的,并不完全是曹操的擺弄。
劉備接到回復旨意時,諸葛瑾、關羽并不在身邊,諸葛亮龐統和張飛倒是正好在身邊。劉備便招來張飛,單獨試探一下對方的喜怒。
劉備跟自家老兄弟當然不會客氣,直接開門見山就說:“益德,為兄也沒想到,曹賊挾制天子,居然假借天子名義,準奏了封云長為衛將軍、封你為右將軍。這事兒,倒是要為伱賀喜了。”
張飛聽說天子居然明詔準奏,也是目瞪口呆。要說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畢竟這是極大的榮耀了。但大哥的升官奏請都沒準,唯獨準了他和二哥的,這事兒好說不好聽吶。
張飛并不太懂朝廷上的斗爭,忍不住撓頭求教:“怎么會有這樣的旨意?這……其他前后左將軍之請,有準奏嗎?唯獨就準了一個右將軍?”
劉備也還沒反應過來,一時不能給張飛解釋更多。倒是旁邊的諸葛亮早已洞若觀火,搖著折扇輕描淡寫幫張飛解惑:
“曹賊唯獨準奏右將軍,怕是因為當年許都之亂,董承、呂布殉國,曹賊嫌惡此二人之職不吉,七年來始終虛懸其位。所以,益德,你這次是撿了呂布殉國前的職務。云長則是撿了董承殉國前的職務。”
張飛一聽,頓時就要怒了,偏偏又不敢:“嗨呀呀!這……這居然是……呂布這廝?嗨!”
原本他覺得右將軍很好,很滿足了,對大哥的厚恩也是銘感五內。但皇帝這個準奏的思路,著實讓他一時有些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