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年輕的畫家和他的經紀人的巴黎之旅,最后一件值得一提的小事就是——還記得他們停在香奈兒店面門前的那輛SUV汽車么?
他們兩個吵了一路。
最后的結果就是……他們誰也沒贏。
生活就是這樣,辯論比賽結束的時候總會有勝利者和失敗者,而生活……有些時候A對,有些時候B對,有些時候A和B都對。
也有些時候。
A和B兩個人都以為自己可對了,但他們實際上全都錯了。
顧為經和伊蓮娜小姐兩個人帶著奧古斯特吃完蝸牛出來,游覽完巴黎的夜景,散步回香檳大街。
伊蓮娜小姐在旁邊陰陽他,要是實在堅持的話,她可以先把車從車位里駛出來,畢竟“這個車位是留給殘疾人的,對于顧為經的開車水平來說,可能技術要求比較高。”
她不愿意強人所難。
顧為經說,哦,謝謝,女士,不必了。
“有這個功夫,不如下次一開始就把交通規則研究清楚。那樣的話,您讓我往哪里開,我就往哪里開。我并不介意您開車,可最起碼我知道,只要喝了酒之后就不應該開車。”
安娜則立刻給予回嘴,她在餐廳里總共只喝了半杯很低度數的佐餐酒。
那時候天剛剛黑。
如今,他們游覽完埃菲爾鐵塔,還坐了游船,已經半夜了。距離吃晚飯的時候過了大約四個小時,應該早就代謝達到了本地允許的安全標準。
顧為經則反問,憑什么說應該呢?喝醉酒的人往往也一個個都在嘴硬自己沒喝醉。
睡眼惺忪的奧古斯特,生無可戀的瞅著他們兩個在那里爭辯。
然后——
顧為經沒開車。
伊蓮娜小姐也沒開車。
當然也不是忍無可忍的史賓格犬覺得這兩人真啰嗦,汪汪叫著沖上去,拉開車門開車去了。而是這一對狗男女吵著架,散著步,溜達溜達的找到那家香奈兒店門前之后,全都愣住了。
車沒了。
伊蓮娜小姐辣么大的一輛車,一輛巨無霸一般全尺寸的SUV,消失不見,原地只剩下了空空蕩蕩的停車場。
兩個人互相瞅了瞅,全都沒有說話。
奧古斯特嗅嗅地面,有氣無力的叫了一聲。
“汪。”
第二天。
費了一番功夫之后,顧為經和安娜撥通了巴黎的拖車服務熱線3430,查了半天之后才明白,他們的那輛車因為交通違章被拖車拖走了,現在正呆在南郊的一家拖車場里。
這種事情一般交給私人律師辦理就行了。
但這一次。
既然是體驗新奇事物旅行,他們便一起去了巴黎的警局。身為車主的安娜·伊蓮娜和身為駕駛員的顧為經兩個人一起接受大胡子交警的批評教育的時候,才了解到。
哦——
在殘疾車位上停車,需要的不光是有個坐輪椅的妹子在車上,人家還是要證的。
車上必須要放置有特殊標識,否則就算是非法違章。
顧為經在交納了“110歐元”的罰款,“29歐元”的拖車費,以及“7.6歐元”的保管費以后,終于得以把車開出停車場。
他拉開車門,通過后視鏡看著副駕駛的安娜。
安娜也通過后視鏡看著他,覺得他是否想要說些什么。
“起碼——”
顧為經很有樂觀精神的總結說道:“——這趟旅途,我們兩個全都學到了新的交通知識。”
一個月后。
漢堡美術學院,水彩系。
駐校藝術項目的負責人,塞繆爾·柯岑斯先生的繪畫工作室。
“……空間、時間以及顏色,它們聯結在一起,最終構成了藝術對象的形式……”
工作室的面積不算大,十幾把帶著扶手的椅子呈現扇形,分布在房間之中,上面坐著的就是本節課堂上來上課的所有學生,扇形的一端,扇子扇柄尖的位置,一個高顴骨,面部輪廓硬朗清晰,穿著正裝的教授站在那里。
他雙手伸在臉前,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前方,藍色的虹膜瞪大的可以反光,看上去有點輕微的斗雞眼。
柯岑斯像是托住一個不存在的人的頭顱,正在和“他”深情的對視,并把口水噴在對方的臉上。
“現在一個簡單的課堂問題。”
“誰答出來了,我就會給他……給他在下一次的課堂作業上加上五分。”
“動動你們那些愚笨的小腦袋瓜想一想,剛剛我說的理論源自于誰?”柯岑斯教授手指僵住不動,整個人像是被時間停止的魔咒給停住了一樣。
藝術工作室里一片安靜。
“那么。加十分。”
柯岑斯教授繼續說道。
教室里繼續一片安靜,所有人互相對視了幾眼,每個人都為了這位嚴酷的教授所給出的獎勵而心動。
但顯然。
沒有人知道答案。
“好吧,獎勵再次提高了,誰回答出這個問題,我直接給他本學期期末考試滿分。哦,績點,績點……這種看上去很無聊的事情,對你們很重要是吧?”
“Dady,我拿了系里的第一名呢?能不能給我買輛車。”
他隨口做出富家子弟的那種口音。
還是沒有人回答。
這個獎勵實在是太高了,實在太甜美,就算不像他所比喻的那樣值一輛車,簡簡單單的回答一個問題,就能在暴虐的老師手里拿到滿分,想想就讓人開心。
連顧為經都忍不住怦然心動。
要是柯岑斯教授真的拿輛保時捷911出來,也許顧為經都不會心跳的這么厲害。
一個人對某些事物的心動程度,一定程度上和珍貴程度掛鉤。
911而已。
對顧為經的誘惑沒有那么大,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價值一個連的911,他說捐也就捐了。
但……績點、“期末”滿分。
他想起了安娜管他要的那塊手表。
大師項目的最優秀畢業生,不是靠著一年的期末成績決定的,甚至不是在漢堡美術學院內部選出的,那有一套復雜的評定標準,由所有參加“藝術大師項目”的多校學生一起角逐。
不光是水彩系。
參與競爭的也不光是繪畫方向,還有攝影,音樂,策展等諸多學習方向的學生。
就因為各種藝術方式無法直接比較,所以……期末考試的滿分……終歸是意味著些什么。
更何況,眼前的塞繆爾·柯岑斯是整個藝術項目的幾位負責人和評委之一,能刷他的好感,給他深刻的印象,終歸是不會有錯的。
遺憾的是。
顧為經真的不知道答案。
他要知道,柯岑斯剛剛詢問的時候,他就已經說了。
畫室里的學生之中,維克托反應的最快,外號是“教授”的他第一個如閃電一般光明正大的抓起書本。
這個水彩畫室的規矩是不允許使用電子產品,進屋以前,所有的人的手機都放到墻壁上的收納袋里。
這種畫室的結構,偷偷玩手機也根本不可能。
但柯岑斯先生可沒有說不讓查參考書。
就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維克托的動作激起了大家的連鎖反應,所有人都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隨著骨牌倒下,發令槍響起,每個人都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翻起了手頭的教科書。
包括了顧為經。
顧為經低著頭翻著書本。
丟勒、門采爾、保羅·西涅克、約翰·康斯特布爾、小科酷斯、修拉還有奧斯威廉……是誰,是誰,到底是誰。
一片刷刷刷的快速翻書聲之中。
柯岑斯教授依舊保持著近乎于行為藝術式的姿勢,看上去很得意自己造就了這番雞飛狗跳的局面。
隨手往池子里丟下一把魚餌,看著滿池子的饑餓鯉魚噗通,噗通跳來跳去。
柯岑斯似乎嫌現在的場面還不夠激烈。
于是。
他又往池子里丟了一大把魚餌,或者更準確的說,他直接把一麻袋的魚餌重重地扔了進去。
“哦。還沒有能回答出這個問題么?”
“這可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吧,你們可真讓人失望。”他一邊斥責著學生,“這樣吧,你們也用不著去找SugarDady,要車了。”
柯岑斯直起腰。
他把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來,“你們知道,寶璣會給項目里的最杰出的畢業生送定制款的手表。而做為大師藝術項目的評委與負責人,同樣的手表我也有一塊。”
他晃悠著手表的真皮表鏈,真的很像是在晃悠著魚餌。
“拿去,拿去。”
“你們可以去拿這塊手表,去換一輛車。”
“還有……誰回答出來這個問題,誰就可以對外說,他是我的學生。不是這學期碰巧報了我的課的那種學生。而是……貝利尼和提香,兩代威尼斯首席畫師的那種學生。”
“今年的校園藝術展上,有誰想做為我的弟子參加么?校長那里我來搞定,哦,你們想認識誰,某位富豪,還是透納獎的評委,很容易,哦,這實在太容易安排了——”
即使在這么繁忙的場合。
空氣里還是出現了瞬間的靜謐,然后一片椅子拖動的聲音。
大家已經不像是在翻書了,而是像在打仗。
簡直是瘋了。
回答上這個問題,一塊白金的金表,一位頂尖藝術大佬的弟子,優秀畢業生的身份,名流的酒宴,一切都觸手可及。
這都不是瘋不瘋的事情了,而是……簡直無法理解,不可理喻。
這水彩老師瘋了吧?
可塞繆爾·柯岑斯日常里就是個刻薄的瘋子。
一個無法理解,不可理喻的人。
這個條件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學生們居然覺得挺靠譜的。
“快快快,小馬駒們快點跑起來。”
柯岑斯大喊。
“提示,也許你們需要一點提示。嗯,好吧,讓我想想,他可能生活在十九世紀,大約和美國藝術界有關,你們還需不需需要一些更多的提示,嗚……你們知道的,我個人欣賞哈德遜畫派——”
柯岑斯的話音出口。
所有人又齊齊的把大部頭的教科書翻到后半部分。
顧為經快速的瀏覽著目錄。
十九世紀的著名水彩大師……還與美國有關,與哈德遜河畫派相關,搜索范圍一下子就被聚焦了。
“顧,我們的大畫家。來吧,來勇敢的去回答這個問題吧。”塞繆爾·柯岑斯直接點了顧為經的名字。
“告訴我,答案是誰。”
總共,也無非就是那幾個名字而已。
兩三張撲克牌蓋在桌子上,其中一個下面便是寶藏。
最有可能的是誰?
顧為經沉默。
“溫斯洛·霍默。”
這個名字浮現在顧為經的嘴邊,他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哈。”
柯岑斯教授大叫一聲,“看來,拿了新加坡雙年展的金獎,也不意味著能回答上課堂上的提問唉。你知道么?我真的覺得組委會應該給你的尸體頒獎。畢竟他們以為你死了,才可憐巴巴的……”
一只手臂在左側舉起。
“是溫斯洛·霍默。”
有人開口。
“Youbloodygenius!”柯岑斯雙手一拍,發出巨大的響聲,他如同探照燈一樣的視線轉了過去。
“哦,艾德,你真的是tmd天才。”
“沒錯,正確答案,就是溫斯洛·霍默。”
柯岑斯教授說道。
“告訴我,你讀到了哈德遜河畫派紐約畫家們的兄弟精神了對么。很感人。”
艾德點點頭。
“空間、時間以及顏色,全部都在哈德遜河派的畫家筆下鏈接在了一起,尤其是那種輝光……”
艾德舔舔嘴唇,繼續點頭。
“太棒了。”
柯岑斯表揚了艾德,“問你個問題《帝國的歷程》和《最后的水牛》兩幅畫,你更喜歡哪個。”
“《最后的水牛》,先生。”
“真好,我也是。”柯岑斯先生對他的學生的品味大家贊賞。
顧為經則以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盯著面前的場景。
“前輩的繪作和人生,總是能啟發眾人。”柯岑斯聳聳肩,“哦,對了,最后一個問題。你有看過一年多以前,《油畫》雜志在新加坡的那場訪談么?”
艾德眨了眨眼睛。
“沒有,先生。”
顧為經突然把他的椅子,往遠離艾德的方向挪了一挪。
“那我建議你,有空了可以抽時間看一看,挺有趣的。沒關系,時間很多,這周六我和幾個朋友有個聚會,都是圈內的名人,還有導演。聽說你喜歡開派對,你愿意去——”
艾德用渴望的眼神看著老師。
老師也用慈祥的眼神看著艾德。
他靠近,拿著手表,像是想要把手表給這位幸運兒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