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娜莊園的宴會里。
克魯格先生曾在私下里偷偷對布朗爵士發表銳評,不要和安娜比賽演講,應該和她比賽跑步。
安娜擅長很多事情。
她能噴人噴得狗血淋頭,她能用拐杖扎人扎得嗷嗷直叫,大約托伊蓮娜莊園山林枝頭之間那些可憐兮兮的胖鵪鶉們的福,她可以拿著把手槍在30米的距離上在激情對射之時第一槍就直接爆了對方的頭。
無疑。
照樣有些事情她確實是干的格外蹩腳。
比如說畫畫。
又比如說……站起來小跑,完全是物理意義上的蹩腳。
在伊蓮娜小姐嘴上表現出來強烈不服輸的口吻之后,那支輪椅依舊還是坐回了安娜的身體之下。
女人建議。
她可以坐在顧為經的腿上,這支輪椅擁有電動模式。短時間內承載兩個不算胖的人的體重,應該不困難。
顧為經以安娜也許還要開槍為由,拒絕了這個提議。
他走起來問題不大。
腿沒有受傷。
他只是暈。
持久的鈍痛折磨著顧為經。
他腦袋很脹,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所以他接過了安娜手中的拐杖,還輕輕的扶住輪椅的靠背。
“讓我搭一下。”他請求道。
伊蓮娜小姐頭也不回。
她一言不發的就把顧為經的手從靠背上丟開。
她抓住年輕人纖長有力的手,左手按住,像是一只貓用嘴巴叼住另外一只體形比它更大的貓,把丟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個拄著拐杖。
一個坐著輪椅。
兩個人就這么悄悄的出發了。
在經過Lois倒地的身體的時候,伊蓮娜小姐控制著輪椅小心得從她的身邊擠過,面無表情,顧為經看見她后頸的線條微微的繃緊,努力的控制著自己不往那邊看。
顧為經扭過頭來,很認真的看了腳邊的身體。
一個年輕的短發女人。
歐洲人顧為經不是很好的分辨出年紀,最老也許有30多歲,最年輕,可能只比伊蓮娜小姐略微大上一些。
她倒在地上。
眼瞼微張。
一支手槍就掉落在她的手邊,眉心只有一顆洞,流了不算特別多的血,腦后的地板上,卻有著大面積的血灘。
“等。”
顧為經讓安娜稍等。
他慢慢的蹲下身體,手從她的肩膀上挪開。
從尸體邊撿走了那支手槍。
拿起槍的時候,他的視線對上了“Lois”半張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她才剛剛死去片刻,尸體也不算特別駭人的緣故。
沒有他想象的可怕。
死人和活人相對而望,已經擴散的瞳孔沾著眼角血,微微的迷離,呈現暗沉的藍色,帶來了極不透明的感覺。
“保險應該怎么開?”
顧為經把手中的槍遞給安娜。
伊蓮娜小姐側頭快速地望了一下。
“現在就是開著的,應急的情況下再用,就當成玩具,射擊時雙手持槍,不射擊時槍口別對著我……也別對著你自己。”
安娜沒有再說更多的話。
現在不是上射擊課的時候。
“別對著我,也別對著你。”這就是「樹懶先生的射擊小課堂」臨時能教給顧為經的全部內容了。
伊蓮娜小姐明白。
第一次拿槍的人,手槍射擊,倘若超過5米遠,子彈就未必能打中目標了。
她沒有阻止顧為經的行為,能有個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她只是祈禱對方能夠有一點射擊的天賦。
伊蓮娜小姐有點遺憾,她的肩膀上溫熱的觸感沒有了。
“你把手槍插在腰后。繼續扶著我。”
女人指揮道。
“這么拿著,我怕你緊張之下走了火。”
兩個人接著往前方走去。
伊蓮娜小姐剛剛也聽到前方船頭甲板的傳來尖叫聲和各種各樣的嚷嚷聲,那里正一片混亂,現在在最初的恐慌后,也進入了詭異的安靜。
無論那里發生了什么。
安娜知道。
一個瘸子和一個腦震蕩患者,也許都愛莫能助。
殺手的主要目標肯定是自己。
這種現代貨輪內部經過了結構化設計,有些會有安全室。
類似銀行金庫的設計,從內部關閉后短時間沒有大型切割工具便近乎不可能從外面打開,專門留給遠洋船員在碰上海盜,船舶被劫持后進入內部躲藏。
他們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找到安全室。
躲到里面,便也就安全了。
問題在于。
現在不是海盜劫船的情況。
殺手是從內部上船的。
完全沒有給大家應急反應時間。
伊蓮娜小姐不清楚這艘船上有沒有安全艙,就算有,她也不知道具體位置在哪里,會不會已經內部上鎖了。
他們第二好的選擇是。
在船體內部找個房間躲起來,等待救援。
這是一艘足足6萬噸的貨輪,綁匪的數量不可能太多,有充足躲貓貓的空間。
他們可以縮在一個角落,默默的祈禱運氣足夠好。
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等等。
說起樹懶先生的小課堂。
安娜胡思亂想之間,她心間微微的一動。
明知道現在是說閑話最為糟糕、最不合時宜的時候,有人在死去,有人在尖叫。
安娜依舊忍不住說道:“有件事情……其實這幾天,我一直都很想要問……其實我不該問的,也不是一定要……你要不想——”
安娜猶豫的開口。
斷斷續續的組織了好幾次語言,以能言善辯著稱的伊蓮娜小姐竟然很反常的有些瞻前顧后。
關于這個問題。
伊蓮娜小姐想要得到答案。
她又有點害怕得到答案。
要不是這個情況,伊蓮娜小姐是不會詢問這個問題,她只會自己去尋找答案。
“別說話!”
安娜還在糾結著呢。
顧為經的手從她的肩頭抽走,直接捂住了女人的嘴,她的嘴唇能清晰品嘗到男人指尖又苦又腥的血味。
十分鐘以前。
他膽子肥的敢這么做,會被安娜給重重的咬上一口。
顧為經敢摸她的臉,伊蓮娜小姐就敢咬。
而現在。
安娜變為了一只安靜的樹懶,她的手從輪椅的控制板上放了下來,雙手握住槍,手臂平伸。
她也聽見了。
那咚咚咚的聲音。
有人正大著腳步,朝著這邊飛奔過來。
在剛剛這邊才爆發了槍戰的情況下,什么人會跑過來?
較好的情況下是,有一位見義勇為的水手準備沖過來幫忙。
最壞的情況下則是……
安娜看到了拿著自動步槍的中年人奔跑的沖出了房間門。他們幾乎同時看到了彼此,然后在他看見伊蓮娜小姐的手槍那刻。
中年人像一只有著肚腩的獵豹,他以完全不符合他身體的靈巧程度撲倒在了地上。
船舶上的紅漆金屬支架,擋住了安娜的視野。
“退,我們退回去。”
伊蓮娜小姐大喊。
顧為經一言不發的拉著安娜的輪椅,原路往后退。
這場面就像是經驗豐富的獵人在野外遇到了兇猛的野獸,比如棕熊或者獅子。
獵槍一響。
要是擊中致命的位置,野獸就會倒下,要是沒有一擊避命,受傷的猛獸就會沖過來,把獵人在第二次開火前直接撕扯成碎片。
雙方都意識到了致命的威脅存在。
因此。
雙方全部都不動。在沉默中互相凝視。
誰是獵人,誰是猛獸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安娜只知道……剛剛她的計劃已經全部落空了。
“我們可以談談,你們要錢么?開個數。先生,你只要開個數。”
伊蓮娜小姐向后退,順便朝著那邊大喊。
“一億歐元。”
對面不知道是不是被伊蓮娜小姐問住了,愣了幾秒鐘,也傳來了喊聲。
“沒問題。”
安娜連眉頭都沒眨一下。
“給我個賬號?我能在十分鐘內立刻給你大約3000萬歐元,剩下的我需要時間來籌款。一個小時,可以么?”
對方又不說話了。
“你先出來,然后我們再談。”那邊的人說道。
“你真的準備給他錢么。”
顧為經輕輕的捏了捏安娜的肩膀。
“我有數。”
安娜輕聲說道。
女人盯著顧為經看。
實話實說,如果一億歐元能買他們兩個人的命,如果一億歐元能讓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安娜會給的。
她甚至愿意促成這筆交易的發生。
如果事情這么簡單就好了。
可當然不。
伊蓮娜小姐很清楚,這些人既然敢來,就不會這么輕易的放過她。
再說。
縱然是轉賬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這些殺手總不能使用瑞銀的簽賬服務吧?他們根本沒有相互信任的基礎。
“你想用什么付款?先生,比特幣么?”
伊蓮娜小姐把自己的錢包拿出來。
“你要做什么?”顧為經詢問道。
“我要出來了,讓我們一起談談,先生。”
安娜不答。
她只是喊道。
她快速的拿過扶手上的小包,把那封信拿了出來,用鋼筆潦草的寫了兩個單詞,連同錢包一起交給顧為經。
“這里面有一個冷錢包,里面大約有100萬美元的加密貨幣,剛剛那是私鑰的助記詞。”
女人轉過頭來用極快的語速說道。
然后又重復了一遍。
“用好它。”
“從另外一側跑,去船艙里躲起來。記住,幫你自己就是幫我。”
伊蓮娜小姐根本不給顧為經思考的時間,輪椅的電機以最大功率啟動,就像失控的馬車一樣,帶著她往前滑了出去。
幾乎她的身影露出來第一瞬間,對面的中年人就抬起了槍,但安娜更快。
“嘭!”
“嘭!”
“嘭!”
安娜把對方壓了回去。
她一只手要操縱輪椅,一只手單手拿著手槍。
她每一開槍。
子彈的后座力都會帶著女人的手臂難以抑制的往上跳動,此般情況,就算是真的詹姆斯邦德來了,也幾乎不可能擊中敵人。
更別說。
伊蓮娜小姐也根本就沒有很好的射界。
可她還是在開火。
安娜以一種極快的速率,一槍接著一槍的射擊著,子彈的撞擊和彈跳聲絡繹不絕。
她也不需要精準的射擊。
她只需要爭取時間。
伊蓮娜小姐不想給對方抬頭的時間。
這是為顧為經從另外一側悄悄的溜掉爭取時間,也為自己爭取時間。
她從來很清醒。
她剛剛看到顧為經的眼神,就知道他做好了戰斗的準備,或者去死的準備。
怪不得說他還沒自家奧古斯特聰明呢!
這家伙真的對槍械射擊真的一點概念都沒有!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只要有勇氣就能解決的事情。
他們兩邊不光沒有任何談判的基礎。
他們也沒有任何戰斗的基礎。
那邊的人拿著的一桿長槍,她這里只有手槍,在這樣的距離下互射,她的勝率非常的描茫。
對方一旦壓過來。
他們連躲都沒有地方躲的。
身邊的金屬墻壁就是一層稍厚一點的鐵皮而已,安娜很明白,它也許能防防手槍彈或者霰彈。
這才多厚啊!
步槍彈真的打上去,絕對是一打一個對穿的。
他們就是活靶子。
所以不能談判,也拖延不起。
安娜不喜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她人手上,她要為顧為經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她也要殊死一搏。
安娜覺得自己真是太帥了!她就該有這樣火花四射的時刻,如果這是她人生的終點,那么一邊像著敵人沖去,一邊開槍,真是個史詩般的結局。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駕馭獅子戰車的雅典娜。
那么的璀璨。
那么的閃閃發光。
真該把這一幕錄下來,要是《油畫》雜志的董事會看到這一幕,要是布朗爵士和克魯格先生看到這一幕,也不知道會不會抽起椅子轉身就跑。
她合該有個這樣的結局。
不是伊蓮娜小姐的結局。
而是屬于她的,屬于安娜,屬于古往今來一百位伊蓮娜小姐里唯一的那位安娜的結局。
伊蓮娜小姐理所當然的結局是死在莊園的某間房間里,老死在那張柔軟的馬尾鬃毛的大床墊上,被絲綢和羽絨所包圍,然后葬在梅爾克修道院的某個自她出生那時,便屬于她的墓地里。
只有安娜。
只有安娜才能擁有這樣的結局。
卡拉小姐的生命消彌于漫長的混沌,安娜小姐的生命消彌于璀璨的一瞬。
都一樣。
伊蓮娜小姐行到船舷邊。
一發,一發的打完了這支手槍里的所有子彈,聽到手槍的槍機發出“咯”的一聲空倉掛機聲后。
將手槍丟在一邊。
然后。
她站起身,從一側的船弦,翻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