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男女自以為是愛的歌者。
不像老者那樣容易滿足。
年輕人的心思婉轉細膩,又不易被世人所知曉,只有當冰冰涼涼的水流從臉頰上滑過的時候,才能澆滅那種無處訴說的熾熱溫度。
用更通俗易懂的表達方式。
顧為經聽到了系統面板的提示音的時候,他正在洗手臺邊洗臉。
噴頭里灑下的透明水流,讓他感受到了頗為清涼的意味,這讓顧為經從之前所發生的事情里將精神抽離了出來。
「叮!」
「您的破境任務已完成。」
顧為經將涼森森的水流涂抹在下頜和眼皮上,閉著眼睛,以出乎預料的新奇態度打開了虛擬面板——
破境任務——
中國畫,先觀前輩遺跡,及諸法家所臨摹,研求探索,尋源溯流。后由迷而悟,因觸得開,借筆墨以抒寫性情。以此師人,檢驗得失,方之偽學之是非,終可通達于心。
任務內容:請您檢驗自身所學,輔導一名中國畫技法低于Lv.5職業二階的畫家,使其開悟,達到該水平。
(此任務已完成)
“原來爺爺回酒店刻苦鉆研繪畫技法去了?”
“還是很用功的啊。”
顧為經凝視著面板上“已完成”的提示。
半晌之后。
他在心中感慨。
說起來,中國畫技法是顧為經過往所有繪畫技能里第一個到達Lv.5圓滿的,卻又是油畫、素描、中國畫三者里,最后一個到達Lv.6等級的。
便是源于他在這個破境任務上花費了不短的日子。
要不然瞬間徹悟,要不然勤勉的苦功,其他的破境任務各有各的難點,終究只要顧為經自己努力就行了。
唯有系統所給出的這個任務。
它不光是“師己”,更重要的是“師人”。
顧為經自己努力還不行,要的是他爺爺也努力,于是乎,就像所有給孩子輔導功課,最后輔導的心浮氣燥的家長一樣。
他的小皮鞭抽打著老顧同學嗷嗷直叫。
親愛的老爺子卻始終在路邊瞪著一雙清澈而迷茫的大眼睛,徘徊不前。牽著也不往前走,催促“鞭打”的狠了,還哼唧唧的往后溜達著倒退兩步。
小顧同學能怎么樣?
小顧同學也真的很無奈呀,好不好。
于是乎。
小顧同學和老顧同學,這一對爺孫兩個,便雙雙掛在了突破的門檻上,進退不得。
這段時間,對這事兒,顧為經已經佛了。
急又能怎么樣呢?
該教的都教了,該練的也都讓練了,不開竅也沒法子啊。
家長在雞娃的時候,始終雞不出來成果,在火冒三丈的氣頭上,搞不好會生出不如再生一個,開新小號重練的感慨。
顧為經總不能再練個老爺子出來吧。
堂堂豪哥都沒有把顧為經磨平,這件事上,顧為經的心火卻被老爺子消磨了個七七八八。
再加上這兩個月里,家中的大事一樁接連著一樁。
他體諒老爺子不容易,鞭子隨之抽打的少了,也就順其自然了。
未曾想。
原來,爺爺背地里真的很刻苦!
他定然下了未曾被顧為經看到的苦功,就像今天,明明說自己是去參加什么藝術活動卻在私下里認真的開卷去了。
苦心人,天不負。
顧為經大約不會知道,他爺爺和楊德康兩位哼哈二將,在雙年展的會場里快活的擺著Po色裝著逼,順手把境界就給破了的行為,在他的心間被額外腦補出了懸梁刺股的勤奮形象。
反正結果是好的。
系統面板上。
他的中國畫也終于來到了“Lv.6職業畫家三階(32/50000)”。
顧為經睜開眼睛。
頜間掛著水珠,面色柔和的年輕男人的臉映在鏡子里,他正在和自己對視,因為未曾擦干的臉,皮膚呈現潔凈的白沙色。
顧為經用手邊的紙巾,擦拭著鏡中人的下頜。
“你好。”
年輕人對著鏡子說道。
繪畫技巧基于美學的審視和畫筆的復現。
有著原本兩項六級的繪畫技法打底,來到新加坡之前,剛剛完成《人間喧囂》的顧為經審視著鏡中的人。
體驗更多的是一些細微的變化。
Lv.6級別的中國畫技法來到大師之境前的最后一重境界后,顧為經就像對“美”這樣的元素,有了更加細膩的適應性。
系統面板上稱破境任務的目的是——
由迷而悟。
因觸得開。
借筆墨以抒寫性情。
他在腦海里重新回憶著面板上的任務說明。
系統希望顧為經能夠在教導別人的過程里,建立自己的藝術理論,歸根結底,是要為成為能夠徹底登堂入室的藝術大師而做準備。
顧為經巧妙的捕捉到了鏡中人的美感。
聽上去有點自戀。
倘若著他凝視著鏡子對望,搖搖頭,輕笑著說“每天早上面對鏡子,我都會無可抵擋的墜入愛的長河”。
大約就很有西班牙的達利侯爵的味道。
顧為經搖搖頭。
他抿了一下嘴角。
什么話也沒有說。
“美”永遠并不是只有一種表現形式,它更多的是一種思想。
希臘雕塑式完美的身影,也許是不一定是美的。
皮膚粗糙斑駁的農夫農婦,也可以是美的。
“漂亮”、“英俊”這樣的詞匯被升華成了“美”,它原本的詞意邊界就發生了消融與擴展。
“美”和“丑”,在客觀的描述之外,都多了一分基于情感的,審美化的表述。
就像一幅畫上一個人獨自站在那里,和一個人孤獨站在那里。
“獨自”變為“孤獨”,畫面表達力上,頃刻之間,就額外多出了一重情感之上的表述。
Lv.5和Lv.6之間的區別,呈現在顧為經的視野之中,更多的便是這樣的改變。
剛剛關閉的水龍頭里,那一滴凝滯在那里,隨時都可能滴入洗手池又永恒的凝固在出水口之下的透明的水珠。
墻上熏黑的潮濕霉污。
洗手臺臺面上反射著的光。
鏡面的晶瑩。
它們沒有任何變化,它們又像是一塊空白的海綿,隨時都被滴入新的意涵。
甚至顧為經手邊那只剛剛擦拭鏡子的紙巾,它沾上了玻璃表面的潮氣以及浮灰,它只是一塊平平無奇的舊紙巾。
丟進垃圾桶里便是它的宿命。
但如果充滿了情感的去審視著它,白仿佛會變得更白,黑仿佛會變得更黑,色彩都可能會隨著顧為經的動作發生變化,孕育著美麗或者丑陋的可能。
而鏡中的人自己呢?
他不是水龍頭,紙巾,或者玻璃上的一層光影。
他本身就是一個充滿著情感的人。
他不是空白的海綿。
而是一塊蓄著了水的海綿,它在呼吸,既吸入著空氣,又吐出著空氣。
既吸收著情感,又吐出了情感。
也許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都是蓄著水的海綿。
顧為經盯著鏡中的人半晌,望著下頜上的那滴水在地心引力的作用流淌,然后滴在了衣襟上。
他在黑色的眸子里看到了什么,又品味不太出具體的滋味。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也許是繪畫技法還不夠,也許是人生閱歷還不夠。
顧為經把手里的紙巾折疊好,收進襯衫胸口前的兜里。
然后。
他轉身走出了洗手間。
他沿著船艙內部的狹長通道邁步前進,和一個臉頰上長著青春痘的年輕侍者擦肩而過。
腳下的這艘體型龐大的巨輪,建造之初完全是為了運貨設計的,內部通道很窄,被游漆漆成藍色,如今防銹漆已然開始褪色了,一扇又一扇帶著轉盤的封閉式水密門時不時出現在走廊兩邊。
很有工業式的氛圍感。
侍者認出了他是船上的客人,很有禮貌的側身讓到了一邊。
顧為經走過身,扭過頭多看了對方兩眼。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有神,對方不好意思的側過了頭,看上去頗為羞澀。
“抱歉。”
顧為經點了下頭,也不好意思的收回了視線。
他越發覺得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一幅姿態不同的畫作。
這樣的畫,每時每刻,都在表述著不同的含義。
世界便是個最大的展館。
顧為經在狹小的通道里走動,和對方對視之后,他想要快點去甲板上呼吸呼吸新鮮的海風。
他走出了艙房。
他回到了甲板上,向著船頭望去,貨輪中央體積最龐大的部分原本放置貨艙的地方。前方稍微開闊些的地方,被簡單改造成了沙龍甲板。
顧為經隱隱能聽見人們的喧囂聲和天空體育解說員的聲音從那里傳來。
比賽如今早就過半了。
劉子明和他說,F1的比賽和老美納斯卡那樣一個橢圓賽道,幾十上百輛豐田和雪佛蘭呼呼呼的繞圈,比著比著,幾輛甚至十幾輛賽車就撞到了一起,像是打臺球一樣不同。
方程式賽車相對精細。
別看它速度特別快,卻是穿針引線,繡花似的比賽而非大刀闊斧直來直去的比賽。
這種比賽。
喜歡的人很喜歡。缺點是,看不懂的人會覺得很無聊。有些比較狹窄的街道賽,可能20輛賽車就跟開火車一樣,從頭唔唔唔的連著開到尾。
顧為經就屬于看不懂的人。
他之前嘗試著盯著屏幕上發生的一切,除了開場時頭排紅色車隊的賽車直接撞到了一起以外,他沒太看出個所以然。
所以他才跑到船艙里洗了個臉。
顧為經花費最大精力的事情,反而是回憶著那聲冰冷的笑聲。
伊蓮娜小姐不知是否是相同的心思。
幾分鐘前。
安娜從沙龍甲板里離開了,離開之前,她拒絕了旁邊女賓的陪同,轉頭向著身后看了一眼。
她的動作快速而隱蔽。
顧為經注意著那個帶著淡淡冷意的眼神,他思索了片刻,并沒有前去前方的大甲板,而是轉過身,沿著這條長達170米貨輪左右兩邊的通道,向著船尾走去。
在船尾的淡淡海風之中。
顧為經看見了伊蓮娜小姐扶著圍欄而坐,她目光恬淡的看著大海,像是坐在宮殿里,等待人覲見的女王。
悟空道:“師父昨日壇前對眾相允,教弟子三更時候,從后門里傳我道理。”
——明·吳承恩《西游記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你怎么跑來了。”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船尾處的女人連頭也不轉一下。
“也覺得這場比賽有些無聊么。”
她心下歡喜。
語氣卻是分外冷淡的。
天可憐見,也不知道安娜小姐有沒有讀過《西游記》,人家菩提祖師,多么牛氣的神仙呀,超級巨佬,在美猴王的頭上敲了三下,倒背著手,走入里面,將中門關上。夜半時分,見悟空真的跑來了,也要好好好講上一句“你今有緣,我亦喜說”的。
伊蓮娜小姐倒好。
她明明在等對方,那個眼神就是一記迷語。
等顧為經真解了迷時,把字母一個個填在拼字游戲的空隙里。
她卻還要來上一句:“你怎么來了?覺得比賽無聊么?”
你是覺得比賽無聊才跑來的,可不是我非要你過來的哦!
伊蓮娜小姐她就是這么難以打交道的人。
“看不太懂。”
顧為經走到欄桿的另一邊,維持著一個禮貌的社交距離,隨口說道。
“有什么難懂的,誰第一個沖過終點線,誰就是冠軍。”
安娜發表銳評。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容易看懂的事情了。”
“要我來說——”
輪椅上的女人的聲音由高轉低,最終隱入風中。
要她來說。
顧為經剛剛所講的那個故事,才叫真的難懂呢。
“你知道,就在上上周的時候,我去了那家孤兒院。”
伊蓮娜小姐緩緩的開口了,就像往常的所有場對話一般,她牢牢的抓著交談的主導權。
“我帶了一份悼辭過去。”
“由茨威格寫給《巴爾扎克》的悼詞,描述著維克多·雨果在巴爾扎克的葬禮上,發表演說時的場面。我覺得卡拉會喜歡茨威格的,而她也喜歡巴爾扎克。”
“你知道巴爾扎克是個收藏家么?”安娜隨口說著。
顧為經搖搖頭。
“他曾在日記里記錄過他怎么給自己追求的女人,一位王后的侄孫女布置婚房。很有趣的描述。”
女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