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倫勃朗被惠更斯所賞識開始,他的職業生涯便伴隨著連綿不絕的鮮花,掌聲以及金幣。倫勃朗是整個荷蘭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也許放在除了法國和意大利之外的很多歐洲國家連之一都不用加上。但是荷蘭不行,荷蘭不光擁有倫勃朗,它還擁有梵高。”
劉子明手指輕叩掌心中的玻璃杯,掌心的溫度,將杯壁上的寒氣融化成液滴。
“雙年展期間,我見到有人在談梵高,我就想著說說倫勃朗。”
“倫勃朗和梵高,他們兩個誰是風車之國歷史上No.1,這個話題可能充滿了無聊的爭論,有一點是確定的,倫勃朗無疑在財富上要比他的后輩成功的多。在梵高一輩子只賣出了一幅30枚荷蘭盾的繪畫作品的三百年前,在倫勃朗的畫室訂購一幅作品就要花費500枚荷蘭盾,有些時候需要翻倍,也就是整整1000枚金幣。”
中年人聳了一下肩。
“嘿,梵高,在關于如何討好評論家們喜歡的這一點上,你應該多向自己的前輩學習學習,不是么?”
劉子明抿起嘴唇,帶著一絲輕慢,一絲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俏皮話。
活脫脫像是一個功成名就的藝術家老前輩坐在那里指點江山。
誠實的評判它絕非一個多么好笑的玩笑。劉子明沒有說出什么讓人捧腹大笑的幽默段子,僅是語氣稍顯的詼諧。由于他是沙龍的主人面子的緣故,場內的嘉賓還是非常給面子的配合笑出了聲來。
劉子明一指篝火邊的眾人,示意他已經完成了“一次笑聲”的任務。
然后便接著說道。
“可就算是倫勃朗,他也不是總能討荷蘭的評論家們所喜歡的。”
“自年少之時,被惠更斯所賞識的那一刻開始,倫勃朗的人生總是和一場又一場的成功相伴。他在北海之地聲名鵲起,他來到海牙,便幾乎輕易的便可以把海牙的首席宮庭畫師的職位攬入懷中。巴赫為了這樣的的宮廷崗位奔波了半生,倫勃朗卻輕易的拒絕了這樣的橄欖枝。”
劉子明比劃了一個拒絕的手勢。
“他來到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的市民階層便立刻以他們前所未有過的熱情接納了他。評論家說,那樣的盛況,讓人聯想到了多年以前,這座年輕的城市接納魯本斯的年代。”
“倫勃朗開了自己的畫室,他過著遠超常人的奢華生活,一幅畫是普通市民10年的收入,生活富足,應有盡有,是王室和總督的座上賓,評論家們筆下的寵兒。來自北海的畫布上的國王,藝術之王。他本可以成為下一個魯本斯的。”
“直到他在一幅作品上搞砸了一切,他畫了一幅失敗品,然后開始被人們所拋棄,被他曾熱愛也曾熱愛著他的城市所拋棄。”
男人停頓了片刻。
“1640年。”
“《夜巡》。”
這句話和上句話,《夜巡》與失敗品。
兩個意味截然相反的句子,兩個意味截然不同的詞匯。
兩者聯系在了一起的時候,形成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立刻便帶著絕妙的幽默意味,讓人會心一笑。
《夜巡》、《蒙娜麗莎》以及《宮娥》,著名的世界三大名畫。
它們各自有屬于各自的命運。
倫勃朗不是靠著《夜巡》走向職業生涯的高峰的。
相反。
倫勃朗從小就坐在高峰上。
他的職業生涯起點便是高峰,然后從一座高峰爬向另外一座高峰。
而《夜巡》以及他之后的不少副作品,因為一些原因,并沒有被當時的評論界所接受。
這幅價值500個荷蘭金盾的作品,讓他直接從高峰上跌了下來。
無需劉子明特意講述。
在場的人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卻還是在此時輕聲笑出了聲。
幽默、詼諧以及一點點的無奈摻雜在一起的笑聲。
“我應該不需要向大家介紹《夜巡》以及它背后所蘊藏著的故事了,每個人,每個對油畫有所了解的愛好者,都對這幅作品耳熟能詳。而我想說的是在倫勃朗所繪制的另外一張畫,現在看來沒那么有名的作品——《瑪利亞·特里普肖像》,荷蘭的特里普家族像阿姆斯特丹城里的著名藝術大師倫勃朗下訂單多訂購的作品。”
“《夜巡》、《瑪利亞·特里普肖像》,一幅畫完成于1640年前夕,一幅畫創作于1642年。幾乎是完全同一個時代的作品,卻是倫勃朗的職業生涯的重要分野線,象征著他一生作品的兩種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內含。”
劉子明舉起了空閑的右手。
“更成功的,更受評論家喜歡的,更受人們所追捧的那個青年大師,藝術神童倫勃朗。人人都喜歡的倫勃朗。”
他豎起第一根手指。
“陷入職業生涯滑鐵盧里的,被委托人拒絕支付酬金的,讓藝術評論界畏懼的不知該如何開口的倫勃朗。”
他又豎起第二根手指。
《瑪利亞·特里普肖像》讓委托人很滿意,在評論界飽受贊譽,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它。
它是一幅足夠完美的作品,帶著顯著的巴洛克式樣的色彩風格,兼具十七世紀時能把一位西歐的畫家送至成功殿堂的一切的必備要素。
女人站在深色的斗拱門廊之下,手指輕柔的扶在腰邊。
她的皮膚紅潤而潔凈,細膩的像是用瓷片烘烤而成,而非用畫筆描繪出來的……光亮的看不到任何紋理。
紋理是凡人衰老的象征。
永具童真的圣女,純凈而高貴的天使,她們不需要肌理或者皺紋做為自己無用的點綴。
與之相反的是。
她身上的服裝,顏色很簡單,除了白色和黑色兩種調子之外,只有一點點的翠藍。
它又被描繪著極盡華麗。
倫勃朗幾乎在以一種炫技式的賣弄手法,來描繪著特里普小姐身上的蕾絲花邊。
與翻看巴赫的樂譜的時候,總能在樂章的一些角落,看到由德語的音符唱名所組成的“BACH”這個單詞,然后會心一笑一般無二。
早年間倫勃朗的油畫里,總是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蕾絲邊角。
它是畫家獨屬自己的簽名。
倫勃朗先生畫蕾絲邊堪稱歐洲畫家里的一絕,在1639年開始創作的《瑪麗亞·特麗普肖像》,便是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極大成之作。
衣裙,披肩,前后衣襟上的各種裝飾性制的蕾絲系帶,一層套著一層,一片壓著一片。
黑色的衣裙上鑲著金絲,金絲上壓著彩線。
因為光線的關系,它們共同形成了一種神秘的翠藍色,再往上則是白色的披肩從深褐色的背景里延展了出來,發源于深色調的底色,又隱沒入紋理細制的衣裙。
她看上去不像是一個人。
而像是一座山。
一座夜色里,山頂覆蓋著層層白雪的山丘。
它是一幅畫出來就必定會成功的作品,評論界對這幅作品的追捧和關注也不光是因為倫勃朗的筆觸,也因為這幅畫所背后的意含。
倫勃朗在1640年前后,接到了來自特里普家族的兩筆大訂單。
他總共給兩個女人畫了兩張作品。
一幅給寡居的特里普夫人,以贊頌她的貞潔品行和富有端莊。
一幅給即將出嫁的特里普小姐,祝福這位整個荷蘭北部地區最富有的財閥女繼承人的愛情永遠堅貞,希望神圣的婚姻能夠得以通向神圣的永恒。
怎么。
你是對特里普夫人的貞潔有意見,還是對特里普小姐的婚姻通向神圣的永恒有意見?
除了明顯太沒眼力見兒的人,誰會閑得沒事,給人家特里普家族的婚禮唱唱反調啊。
僅僅一年之后。
倫勃朗所創作的《夜巡》,它畫面的表現力又完全呈現出了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效果。
特里普·小姐的肖像是一座雪山。
夜巡就是一堆海邊的礁石。
前者以精致的莊嚴取勝。
后者以斑駁的活力觸動人心。
除了藝術史著名的爭執——民兵公會的軍官們在訂購《夜巡》的時候,所有人AA制均分了倫勃朗的傭金,結果拿到畫一看,人物有大有小,有主有次,有人站在C位,有人只隱約露了個側臉,大家因此十分不爽以外。
另外以當時的審美來看。
倫勃朗的畫風其實是很粗糙的。
風格的粗糙。
筆觸的粗礫。
自《夜巡》開始,倫勃朗受到了評論界的攻擊,被雇主拒絕付款,甚至惹上了一些有關酬勞的訴訟官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這種粗糙的畫風。
畫室的雇主和畫家的贊助人不能接受,便是因為,有人堅持認為倫勃朗交了一幅半成品出來。
他們想要的是倫勃朗完美無瑕的作品。
而非粗礫斑駁的作品。
倫勃朗以精致觸及粗糙,嘗試以繪制特里普小姐披肩上蕾絲花邊的虔誠態度,去描摹坑坑洼洼的獨特質感,光和影在畫布上交錯的質感。
他以落入懸崖谷地的方式,飛向藝術的山巔。
“我不知道倫勃朗更喜歡哪一個自己,我實際上也并不知道倫勃朗更喜歡那幅畫。”
劉子明頓了頓。
“身為磨坊主的孩子,他大概應該不會討厭被奧治蘭親王視為荷蘭藝術之未來的感覺,也不會討厭評論家追捧他,把他稱之為第二個魯本斯的感覺。”
“他未必就更討厭更成功的自己,而更喜歡失敗的那個自己。兩者無疑全部都是真實的倫勃朗。兩幅作品,對他來說都同樣的重要。”
“但我想。”
“倫勃朗的面容,那張帶著帽子,留著胡子的臉,卻只會被畫在其中之一上。倫勃朗很有幽默感的把自己的頭像,畫在了夜巡里人群之間。要是這樣的頭像出現在另外一幅作品上……”
“那——”
“我只能說,我真的實在是佩服他的幽默感與勇氣。”
這是劉子明今天晚上講得最好的一個藝術笑話。
他一語雙關。
真實的面容擁有兩種不同的含義。
一是相比《瑪麗亞·特里普肖像》這種倫勃朗單純以客體的身份,用拘謹而恭敬的心態所創作的作品,《夜巡》畫面風格可能更加接近于畫家真實的追求。
其次。
它還有一重淺層的表面的含義。
正如劉子明話語所說的那樣——“真實的面容”,就是純粹的字面含義。
倫勃朗在完成甲方任務的過程里,玩了一個俏皮的花活。
他在畫《夜巡》的時候,真的偷偷摸摸把自己的臉混在了其中,擺了個酷酷的Po色,天衣無縫的融入人群。
一堆軍官去畫室下訂單。
拿到畫以后,瞧啊瞧啊,猛然發現居然畫面里多了一個人。
在《夜巡》里,這種程度的自我表達,只能算得上是一場畫家和雇主之間的捉迷藏游戲。
但想想看。
這種事情要是出現在另外一幅作品上,那也就是幅歌頌神圣而永恒的婚姻的畫——
美麗的特里普小姐即將出嫁,她坐在閨房的拱門下擺好甜美莊重造型,讓畫家畫肖像。
等特里普家族收到畫,婚禮前展開一看。
愣住了。
特里普小姐旁邊,倫勃朗的大臉也豁然出現在了那里,也在那里瞪著兩只大眼睛準備混入畫面之中!
這出大事了好吧。
它已經不是會不會被委托人拒絕支付傭金,會不會被評論界噴的問題了。
倫勃朗不被人拿把大砍刀追著嗷嗷叫著砍出三條街去才怪呢。
有位想象力豐富的客人,《夜巡》里倫勃朗神情豐富的臉出現在了財閥小姐的出嫁賀禮畫里,會是什么模樣,立刻便被無比詼諧的場面給逗樂出了聲。
想要捧腹大笑。
他笑了兩聲,發現在場的很多人都沒有笑。
一時覺得有些奇怪。
這位客人是來自時尚圈的人士,他的主業是在法國的一家服裝公司做合伙人設計師,只在每年中間春夏時裝周和秋冬時裝周之間的短暫空隙才會回到新加坡。
他聽聞了有關《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故事。
這種量級的消息,就算誰躲在月亮上,它都會追過來,強行灌進你的耳朵里的。
但他不了解雙年展的內幕。
因此。
設計師沒有聽明白劉子明話語里的第三重含義。
最重要的那重。
對于年輕的神童來說,人生中有兩幅作很重要的作品,它們本身沒有高低之分,都影響了他的人生,也影響了整個藝術屆的發展。
《雷雨天的老教堂》正如《瑪麗亞·特里普肖像》。
顧為經只是那幅作品的客體,一個與畫面主題相關,又沒有那么相關的人物。
矜持的評論家們對《瑪麗亞·特里普像》大加贊揚的同時,卻忽視了《夜巡》所帶來的藝術性。
忽視了《夜巡》之上,倫勃朗真實的面容。
從藝術史的角度來說。
它真是一樁分外幽默,引人發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