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伊蓮娜小姐用手指勾住窗外的簾子,推開了半扇窗,讓陽光映照著她的側臉,海風把整扇白色的紗簾都壓在了她的軀體之上,裹挾著她,發出平緩的響聲。
這樣的聲音,就是安娜對于顧為經的話語所有回應了。
不肯定。
不反駁。
剛剛在鏡子里看顧為經,她擔心那會成為一種溫柔的暗示。
這種情況下接話,安娜小姐擔心它會演變成一種服軟的表達。
伊蓮娜小姐認為“服軟”這個詞含義本身就代表著屈從。
這個詞本身便是令人厭棄,面目可憎的。
屈從即是屈辱。
她不忍受屈辱,她也不屈叢于任何之人。
所以,推開窗戶的這個動作,讓更大的海風吹在她的臉上,讓白紗簾壓在她的身上,讓耳畔的白噪音吞噬這場談話的聲音,便是伊蓮娜小姐的全部回應。
在她所成長的環境里,無論是對是錯。
發自內心的“抱歉、對不起”這樣詞匯,從嘴邊說出,它所帶來的羞恥感,也許要甚于做錯事情本身的羞愧。
你低下了頭,你就不再是獅子王。
“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凄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釋(南朝)
顧為經說完這些話,等待了片刻。
他轉過身。
拉開了房間門。
“那你為什么要道歉呢?”就在顧為經走出房門的那一刻,女人的聲音混在風聲里,從他的身后幽幽地傳來。
伊蓮娜小姐凝視著海風。
她最后問道。
沒有做錯為什么要道歉呢,她不喜歡這個詞匯里所隱藏著的討好,或者退讓的意味。
“抱歉,對不起,我犯了個錯誤。”
這樣的詞匯可以做為某種外交辭令的一部分,順帶著說出來。
比如,抱歉,也許剛剛我的態度過于急躁了一些——它是出于逐客的禮節而非愧疚講出,女人心中并無愧疚,就算有,也是拿著獅子的道德律去要求一頭溫順大貓或軟弱羚羊的那種強人所難的愧疚。
起碼。
那個抱歉的字眼里沒有任何軟弱,任何討好的成分存在。
她從不習慣于討好別人。
她也從不習慣于看著別人的眼睛,認認真真的說一聲“抱歉”,關于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事情,安娜是戰勝了心中一萬層關隘,才在便簽紙的結尾寫上,我很抱歉嘲笑了你的襯衫。
寫這句話時,女人心中的困難程度要遠遠甚于她拿著信用卡,讓艾略特去在酒店的裁縫店里為顧為經定制一件新襯衫時的困難程度。
“抱歉”這個單詞被鄭重說出的份量,要比那件讓老楊羨慕嫉妒恨的流口水的高定料子的正裝重。
重的多。
多一百倍。
顧為經是一個過于習慣討好別人的人。而她要向他指出,“抱歉”是一種帶著討好性質的錯誤,哪怕討好的對象是她自己。
伊蓮娜小姐早就倦怠了人們的討好。
如果他真的是一頭獅子,他這么輕易就想要討好別人,他這么輕易的就想說出了“抱歉”,讓安娜覺得自己的抱歉很廉價。
“因為我確實做錯了事情。”
顧為經說道。
“我說你不了解確實孤兒并不合適,我確實沒有意識到你是個孤兒。我本意并不是想要冒犯你的。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了錯。我很難避免這樣的錯誤,抱歉,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應該說一句抱歉。”
“這是我該做到的事情,也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有我的理由,你有你的傷痛。強者揮刀向更強者,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伊蓮娜小姐,有沒有人告訴過您,您其實也是一個很缺乏安全感的敏感人?”
“您一直都在害怕。總監女士。我相信您確實是了解孤兒的。孤兒就是一群總是在害怕的人。”
顧為經邁步走出了房間。
“我有個好爺爺。他擋在了我和生活面前。我希望我能為孤兒院的孩子們做到同樣的事情。”
“您知道么,如果有一天,生活把獵槍指向了您,我也會嘗試著做一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獅子般的美德,安娜小姐,您說的真好。”
顧為經關上了房間門。
伊蓮娜小姐佇立不動。
“誰都可以這么說不是么?”
良久。
她搖頭輕聲對自己說。
就像奧勒“表弟”曾告訴她,想要幫助她一起分擔伊蓮娜家族的責任。
對她這樣的人說這樣的話,很容易,因為她是趕著生活跑的人,生活也許拿著把燧發槍。
她不只有槍,她還有燃燒著的黃金獅子戰車。
可女人還是沉默不語。
顧為經的話語里的含義和奧勒一樣又不一樣。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富有的人之一,她也是藝術世界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她遇上了有些對手,踩死了其中大多數,又打敗了剩下的大半,比如范多恩,比如亞歷山大,有寥寥幾個人她暫時還沒有辦法徹底擊敗,可但凡與她為敵,就算是布朗爵士照樣也狼狽不堪。
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去輕視她。
連奧勒,那位銀行家的兒子,他也只敢像埃及艷后討好凱撒一樣,渾身涂滿金粉的嘗試著討好,取悅他。
這么多年了。
姨媽死后,這些年來,還第一次有人對她說,她沒有那么強,她心中缺乏著安全感。
伊蓮娜小姐,你在害怕。
第一次有人……把她,當成是一個弱者般的去關愛。
縱然那是一個空頭支票般永遠不會發生的承諾,縱然伊蓮娜小姐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在生活面前露出軟弱,也許那只是顧為經特有的討好方式……
縱然復縱然。
也許又也許。
可安娜小姐,她依舊還是沉默不語。
不,也許也并非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在女人耳邊說過這樣的話。
在她像一只樹懶一樣,慢悠悠的,藏的很深很深的,把一個故事用嘲諷的方式講給別人聽到的時候,講述自己關于對不成功的恐懼的時候。
有人說——
“我想抱抱她。”
伊蓮娜小姐坐在輪椅上,遠方的太陽正在向著海平面垂落。
安娜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張卡拉的船票。
那篇論文,這場訪談,藝術中心里的紛擾……這幾日以來的一切,都是關于卡拉的。
學者們爭論著,拼湊著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某個雷雨天,教堂外的卡拉凝視著閃電劃破夜空的場景。
他們用了一萬種方式,去在想象里回憶著那般光景。
各執一詞或殊途同歸。
無論如何。
又沒有人能真正的穿梭時間,回到那天的夜晚,去看到所發生的一切了。
此時此刻。
一百五十年以后,另外一位伊蓮娜小姐剛剛結束完那些爭吵,她坐在窗邊,盯著窗外的風景。
有人會像討論卡拉那樣,討論今天發生的一切么。女人想,有人會像爭論《雷雨天的老教堂》一樣,爭論今天發生的事情么?
安娜不清楚。
無論如何。
又沒有人能夠真正穿越時空。
她只能坐在窗邊,在腦海里想象著那是什么樣的場景,想象著藝術史的學者們,將會怎樣去刻畫此時的圖景。
沉默的時空里,兩個人沉郁的背向走開。
年輕的藝術家的腳步輕若無聲,他的身影連同腳步聲一起,融化在了歌劇院后臺的回廊甬道之中,他或憤怒,或平靜,或輕蔑。
而在他的背后。
臉上掛著或輕蔑,或平靜,或憤怒神情的年輕的藝術評論家坐在窗邊的輪椅上,融化在了海風之中,紗簾漫卷,裙袖飛揚。
這樣的風,這樣影,是否寓示著什么躁動而不安的情緒?
想象著那些唧唧喳喳的評論家們。
伊蓮娜小姐伸出手,吧嗒一下,用力的關上窗。
風噪聲消失了。
紗簾從她的身上落下。
歸于平靜。
大舔狗奧古斯特跳上了安娜的膝蓋,蹭來蹭去,愉快的叫了一聲。
“安娜·伊蓮娜和顧為經藝術生涯的早期爭論,關乎一個重要的問題——愛和憤怒,到底哪一者是更加本源的力量。”
“伊蓮娜女士是《油畫》雜志歷史上非常年輕的藝術總監。當時行業內把《油畫》雜志社的理事長稱之為‘藝術的教皇’,按照這樣的觀點,伊蓮娜女士就像是切撒特·波吉亞,那位史上最年輕的紅衣主教。遺憾的是,這位紅衣主教和藝術家顧為經之間的關系,不像藝術史上那琳瑯滿目的紅衣主教和藝術家之間的組合那么類似于雇用關系……他們是非典型案例……在藝術上,類似于伏爾泰和沙特萊女侯爵,二人在一個莊園里共同生活了十六年,共同完成了很多學術工作,甚至一起參加了法國科學院的學術競賽,又時不時的爆發一些爭論。”
“當然。”
“與女侯爵和伏爾泰關于牛頓的科學爭論不一樣的是,伏爾泰文風銳利,充滿了犀利的諷刺,且文采飛揚,還有一種特殊的幽默感。單純就文字風格而言,祖上擁有著兩個帝國伯爵頭銜的安娜·伊蓮娜反而是兩人間更加‘犀利’的那個。”
“她認為,人只有意識到憤怒的力量,只有足夠強大的去駕馭心中的憤怒,理解自己內心中的陰影,這個世界不被陽光照亮的部分,才有資格去談論愛,否則那就只是盲目的,無用的,空洞之愛。”
“顧為經則持有近乎完全相反的觀點。他認為愛不是憤怒的仆從,相反,憤怒是愛的仆叢,只有愛,才能讓人能夠去駕馭心中情感的火焰。單純出于欲望的憤怒所迸發的不是力量,而是對于生活失去秩序的恐懼……”
“不得不提,顧為經的人生觀,也許很大程度來自他的爺爺。”
——《來自藝術的力量·第十五版·第一卷——顧為經與安娜·伊蓮娜:從心而終》第39頁
顧童祥低下頭,用兩根大拇指賣力的敲著手機屏幕上的英文字母。
“顧先生?”
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正在賣力打卡歌劇廳,一一更新自己的INS等社交賬號的顧老頭昂起腦袋,看了過去。
“劉……劉先生。”
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顧童祥立刻便坐直了身體,想要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您說的真好,有關年輕的獅子和年老的獅子的那個。”劉子明揮揮手,示意不用。“抱歉,剛剛我過來的時候,聽到了一點談話。您真的是一個很睿智的人。”
他的神色充滿了毫無虛假的敬佩。
伊蓮娜小姐不喜歡說一聲“抱歉”。
劉子明這樣的人,你讓他發自內心的尊敬一個人,也是很難很難的。
縱然是伊蓮娜家族,劉子明也只是對于對方藝術世界里的權柄和財富的客觀尊敬,而非對于伊蓮娜小姐的主觀尊敬。
他承認安娜很厲害。
“尊敬”——這個詞又有點太大了。
劉子明一生中只真正的尊敬寥寥無幾的幾個人,顧童祥如今也成功位列這個清單之上。
真是厲害呀。
剛來到劇院里的時候,顧童祥表現出了不在乎那些外界的看法,就只是坐在這里默默的看書。
他就覺得顧為經的爺爺不同凡響。
逢大事有靜氣。
現在,他才意識到,這位老先生絕非簡簡單單的有靜氣那么簡單。能目不轉睛的直視鋒刃必定是靜氣,在海面上和鯊魚搏斗,最后只帶回了一只巨大的馬林魚骨架,當然也是膽量。
這都很厲害。
不過。
能在鋒刃面前面不改色的對手,能在海面之上和30條鯊魚輪番搏斗,最后帶回了一只新鮮完整的大馬林魚,外加30幅魚翅,那才是最厲害。
它需要的不只是靜氣和膽量。
還需要謀略。
還需要智慧。
顧童祥來到了這里,說,他只需要靜靜的看書就好了。
那時顯得有點裝。
但當老爺子就這么靜靜的看書,有什么波折都面不改色,無論臺上發生了什么,顧為經捐畫,還是幾次危險的爭吵,全部都風輕云淡,就這么看著伊蓮娜家族被化敵為友,所有敵人都被打的七零八落。
那就不是裝逼了,那是真的牛逼。
劉子明相信顧童祥很可能早在來到歌劇院的時候,就預料到甚至就安排好了這一切。
他哪里是靜靜的看書呢?
顧老先生分明是穩坐釣魚臺啊!這點小風小浪,根本就撼動不了他。
“我這里有一個邀請,是關于幾天以后的小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