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與世上所有女演員們的化妝間一般無二。
房間里有著淺淺的香水的味道,過往的那些群芳云集的姑娘衣服首飾身上的味道已染進了整座屋子的底色之中,還有窗外的海風的氣息,窗臺上的青草的氣息,陽光下金粉似的塵埃空靈的氣息——
以及,身前一只黑白花色斑點的大狗子。
它上半身拂在爪子上,咧開嘴,呲著牙,在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沉叫聲時,那讓旁人感到心驚膽顫的危險氣息。
奧古斯特像是接到了什么無聲的信號一樣。
在艾略特秘書帶他進門后的一瞬間,就從角落里男人的腿上跳了下來,昂著尾巴堵在了它的身前,好比什么女王座下的荒原巨狼。
亞歷山大看著身前的這一幕,小心肝撲撲撲的在胸腔里蹦跶個不停。
都出乎丹麥人自己的預料。
在舞臺之上,他竟然沒有受到更加“粗魯”的對待,雖然他已經像一朵風雨中的花一樣,被吹的七零八落,草葉四散。
但亞歷山大竟然有些慶幸。
是的。
他還要謝謝伊蓮娜小姐吶。
這種酷似受虐狂式樣的感受的由來很難解釋的清楚,倘若一定要說些什么的話,那么便是亞歷山大覺得,自己受到了來自《油畫》雜志藝術總編的學術審判,卻沒有受到來自伊蓮娜家族夾帶著怒火的私人審判。
前者僅僅只是將他雨打風吹去,后者嘛……他還以為會把自己丟進爐子里燒成灰燼呢。
換成十六、十七世紀。
遇到這種事情,在鄉下一點的地方,真的搞不好,什么領主的侍叢半夜就帶著火繩槍上門了,嗯,對于真正的“帝國”伯爵來說,可能在大城市里也一樣。
莫非,這是在這里等著他呢?
亞歷山大站在原地,一動都不敢亂動,看著史賓格犬展示著嘴里閃亮潔白的尖牙,小腿一陣的幻痛。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威風,這么嚇人的狗子。
亞歷山大一邊在小聲的告訴自己不要怕,只是一只狗狗而已,另一邊他簡單理性分析了一下,認為伊蓮娜小姐生氣到要想著放狗子咬他的概率其實很低很低。
但不為零。
思及此處,亞歷山大的腿肚子更有一點抽筋了,要是這狗子往他身上撲,他是要轉身就跑還是原地大叫好呢,就算叫破喉嚨,又有沒有人來救他……
“奧古斯特,亂跑什么。”
安娜揮揮手。
把史賓格犬喚了回來,俯下身輕輕的抓撓著狗子的耳朵用以安撫,心下卻很得意。
對嘛。
這才是她機靈的寶貝狗子,這才是自家奧古斯特的正常發揮。
“您的狗狗叫做奧古斯特么?這是羅馬皇帝的名字呢,真威風,好漂亮好漂亮的一條狗子,有血統證書的吧……”
亞歷山大望著眼前的狗子討好的伸舌頭舔著安娜手腕的模樣。
他倒不介意跪舔。
舔伊蓮娜小姐不丟人,再說,他今天已經足夠的丟臉了,也不差這個了。
亞歷山大只是怕直接360度滑跪,跪舔《油畫》的藝術總監反而馬屁拍到馬腳上,觸怒了對方,曲線救國,先舔舔舔著安娜的狗子再說。
“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舔狗的舔狗,也是她的舔狗。”
伊蓮娜小姐頭也不抬。
她不置可否的重復問道:“你喜歡偵探么?”
亞歷山大側過頭,望著腳落的年輕男人,他進門那刻就認出了對方。
顧為經,《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發現者,比他更早的來到了這間化妝室里,看上去此前已然呆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了。
丹麥人不太確定這個問題,伊蓮娜小姐是問自己的還是問顧為經的。
他不敢亂搶答。
顧為經思考了片刻:“還好吧,小時候爺爺的書架里有一套雷蒙德·錢德勒的。”
“充滿暴力美學的硬漢派推理?”安娜挑挑眉毛,“和你的風格不搭,我還以為你會更喜歡更有神秘氣質的那些呢。”
他不知道爺爺的書架里為什么會有那套書,顧童祥看上去不像是喜歡看偵探的那群人,因為書封上的“硬漢派”的標注么?老爺子就特喜歡有硬漢氣息的文學作品。
顧為經聳聳肩,沒去理會伊蓮娜小姐突如其來的調侃。
化妝室里又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亞歷山大嘗試著閱讀著空氣里的奇怪氣氛……然后……沒讀懂。
他停頓了三秒鐘,才又試探性的開口,決定接入自己的話題。
很可能,這是他緩和關系最后的機會了。
訪談結束以后,亞歷山大逗留在歌劇院的后臺久久不愿意離去,一來,他不想去面對外面的那些記者,他太明白那會是怎么樣難堪的場景了,二來,他想找個機會,看看能不能私下里再見到安娜一面。
哪怕她離開這里的時候,能施舍的留給自己幾句話的空隙也好。
開始到現在,自從安娜嘴里念出“卡拉·馮·伊蓮娜”的名字那一刻開始,就不是亞歷山大想不想要道歉的問題。
而是一離開這個門。
他以后想見女主持人一面,跪舔上兩句,都難如登天。
笑話。
人家是他亞歷山大想見到,就能見到的么!
“伊蓮娜小姐,我真的真的很是抱歉。”他用自己所能夠想到最為誠摯的語氣開口,都快要哭出來了,“抱歉,還有顧先生,我……我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關于臺上的那些事情,我真的很抱歉。我的本意絕非如此,只是,只是……”
他囁嚅著說道,“我來這里的時候,是想要去幫助您的,我對著上帝發誓,我真的是這么想的……”
亞歷山大瞥了顧為經一眼,眼神誠摯,心底深處卻充滿了怨恨。
崔小明都覺得唐寧搞的是把他騙過來殺的局。
亞歷山大也覺得這是貨真價實的宰豬局。
Sonof逼tch!
他在那里裝個屁的好人啊,他配么,他明明知道這幅畫是伊蓮娜家族的卡拉所畫,還在那里拿腔拿調。
亞歷山大相信,顧為經早在最開始,搞不好就清楚這件事,才有底氣表現的這么堅定,否則他憑什么放棄卡美爾,選了位名不見經傳的卡拉當做論文的主角?
亞歷山大最為討厭這路人了。
不過。
這種時候,還和人家伊蓮娜家族的狗對著干,明顯實在想不開。就像跪舔奧古斯特一樣,此時此刻,該舔還是要舔下去的。
“我知道嘴上說的道歉很無力,如果有任何事情能夠彌補您,能夠讓你覺得好受一些,我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任何事。”亞歷山大強調道。
“這樣,出了這個門,我會立刻向那些記者道歉……”
顧為經不置可否。
伊蓮娜小姐揮了揮手,打斷了亞歷山大的絮叨。
“你呢?亞歷山大先生,這個問題也是問給你的。”安娜抬起頭,輕描淡寫的問道:“你喜歡偵探么?”
亞歷山大被這個沒來由的問題問懵了。
他不知道偵探和今天的話題有什么關系,某種評論家小姐奇怪的跳躍思路?
亦或是某種占卜?
喜歡不同類型的偵探,代表著不同類型的人格,就和抽塔羅牌一樣?
亞歷山大不解對方問題的真意,又不敢不答。
“嗯,這個……喜歡……的……吧?”他回憶著今天訪談里所發生的對話,“我挺喜歡阿加莎·克里斯汀的的,很偉大的女作家,當然,里難免會有一些時代的烙印,按照您所說的,一種無意識的夢囈——”
亞歷山大說話間,眼神一直落在安娜的臉上。
遺憾的是。
伊蓮娜小姐只是面無表情的聽著他說話,像是一塊寒冷的堅冰,他實在無法通過對方神態的細微變化,看出自己有沒有回答出正確答案。
“——您呢?”
話語的最后,亞歷山大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我對偵探整體上不是很感興趣,我會覺得有一點點的枯燥,但真要說的話,我喜歡福爾摩斯。”
“最老派,最古典的大偵探。誰不喜歡呢?”亞歷山大立刻附和道,“他有一種優雅的高貴氣質。”
伊蓮娜小姐依舊不搭理亞歷山大,她伸出手,從艾略特秘書手里接過平板電腦。
“就在剛剛,在亞歷山大先生你走進大門的時候,《油畫》雜志社的官網上剛剛更新了一則新的通告,內容是關于我們這一次舞臺上的訪談的。”
安娜又一次變換了話題,就像她剛剛提起上一個問題那樣突兀。
亞歷山大顧不上思考總監女士的腦回路,立刻被女人所說的內容抓住了全部的心神。
安娜打開平板電腦的屏幕,《油畫》的主頁上已經出現了一則被置頂的文字內容,只經過簡潔的排版,在版面設計極為精巧的《油畫》官網上,反而顯得格外的醒目。
像是沒有來得及經過任何的版面修飾,直接被伊蓮娜小姐以她的藝術總監的權限,命令立刻上傳上去的。
“顧先生說,今天每個人都在這場采訪上收獲了很多。包括,卡拉,卡美爾,甚至是莫奈。”
“他說整座藝術史上人們關注功成名就的大畫家多,觀察那些藝術行業里同樣辛苦付出的失意人少,關注那些本來就處在聚光燈中心的成功人士的多,關注那些不被璀璨光芒照到的陰影的少。”
安娜看向顧為經。
“他說,要是那些愿意去做這些有關藝術界相對不那么閃耀的人士的研究者,能夠得到鼓勵,就更好了。”
“我認為,有些時候,痛苦是成就偉大的必要的催化劑。欲戴王冠,必要承受其重量。這沒有什么好說,顧先生則說,這種痛苦是不是自身便帶有其特有殘酷性,甚至藝術家的創作,是否又本身帶有將痛苦美化的意味?比如,那幅著名的《撐洋傘的女人》或者《臨終的卡美爾》。”
“強者愈強,弱者愈弱,《馬太福音》。”安娜說道:“那些光茫照耀之下的大藝術家,就像磁鐵,吸引著四周的一切光茫,也許反而剝奪了人們感受那些不那么成功者的悲歡的能力。”
“這些就是藝術的陰影。”
“我們兩個沒有說服彼此,沒關系,我們又同時都認同一點,那就是天才不孤立存在的,就像一個畫家,他是家庭,社會,愛情,種種種種的力量,種種種種掙扎的結晶。而藝術史的研究,既應該感受這的力量,也要感受這樣的掙扎。”
“去感受他們做出那些抉擇的理由。”
“因而,失意者基金會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會把注意力投注在這樣的方面之上。藝術史不只是由提香、貝尼尼、卡拉瓦喬這些人構成的,他們很璀璨,他們很重要,他們很偉大。但與此同時,在他們畫教堂宏偉的穹頂畫的時候,世界上也有很多小畫家存在,畫家行會里有很多賣一到兩枚銅幣流水線作品的廉價畫師,小市民家庭里也會攢錢像照照片一樣,為家人留下畫像,這也是藝術史的一部分。這也能代表著人文精神。就像莫奈不只是莫奈,他是家人、朋友,日常所接觸的一切的結合。理解他們,也能更好的幫助我們去理解莫奈。”
“那么,這就是學者的作用。”
“他們不斷的研究著這個社會,也讓人們不斷的深入理解著四周的一切。”
“未來的多年之中,每年所評選出的獲獎者里,都會包括一位這樣的學術寫作者。我們也會希望一些學者,去把目光關注到這些方面。”
安娜說道。
“你,你想讓我寫一篇關于莫奈的著作么?”
亞歷山大眉頭緊鎖。
“不,準確的說,是顧先生提出了這個建議,他希望讓你寫一篇關于卡美爾的著作。看上去,你很擅長這一點,不是么?其實如今會看過去,不斷有新的文獻被發掘,卡美爾,這位印象派有史以來,著名的模特,正在脫離簡單的模特形象,變得更加立體。”
“《油畫》雜志社會盡可能的提供文獻資料方面的幫助,但不會對具體內容加以限制。不光是你了,我們還會資助不少的學者完善這樣的研究,并評選出其中最優者。當然,我們的資金有限。”
“對于您來說,這可能是無償的,但我覺得也無所謂。這不就是你所想的么……你沒有錢,便拿出力所能及的東西來,拿出你的精力,去幫助卡美爾?”
亞歷山大初聽覺得愕然。
后聽,覺得手腳冰涼。
亞歷山大在舞臺上提出那個建議的時候,可不是真想要“幫助卡美爾”的。
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那篇論文是怎么一回事了,而這種事情是這樣——學術研究,偶爾會出錯,但通常來說,都是研究的人越多,受到的關注越多,受到裹挾的越小,結論遍會越清晰。
亞歷山大原本想的就是搞個大噱頭來吸引眼球的。
只要夠有話題度,夠有利益,陰謀論往往就很有市場。
可現在。
情況已經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金錢方面的利益對他來說,已經完全沒有了,亞歷山大最想干的事情,就是把這件事情完全揭過去,當做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單純就是他犯了個錯而已。
做研究還不能犯錯么?
他運氣不好,被伊蓮娜家族踩死,不丟人。
這個顧為經偏偏就是不讓他道個歉,裝裝可憐,就把事情揭過去,他非要讓亞歷山大把自己承諾過的事情,原封不動的做到。
當然。
亞歷山大可以繼續死鴨子嘴硬,繼續聲稱,莫奈搶走了卡美爾的作品,聲稱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卡美爾畫的。
但他又不是白癡。
他才不做這樣的研究呢,不提伊蓮娜家族那邊的問題,亞歷山大比其他人更清楚,自己真就是個搬弄是非的三流學者。
現在這個場面。
有千萬歐元的基金會,有伊蓮娜家族做后臺,人家根本不差自己一個研究者。
在那些真正從事印象派相關研究的優秀者面前,他搬弄事非,又拿不出好的著作,會被襯托的像個搞地平論的小丑。
事實上。
就算他不搬弄是非,他也寫不出好的著作來,這個獎項所帶來的關注根本與亞歷山大無關,人家也不差自己一本著作。
顧為經就是非要逼著亞歷山大在寫作中,一遍又一遍的花費時間精力,抽打自己的臉。
你知道是什么是具有學術素養、有正義之心的研究方式,你知道怎么做研究,哪怕是用完全一樣的題目,也可以寫出不一樣的文章?
你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對其他真正的研究者,或者卡拉,是多么的不公平對么?
那么亞歷山大先生。
為什么你現在知道了。
之前卻不知道呢。
伊蓮娜小姐拿著鋼筆,在便簽紙上寫下了“莫奈與卡美爾”兩個名字,遞給了對方——“就這樣吧,要長篇著作。我不對您的觀點有任何限制,但請記住,如果我認為您對這件事情敷衍了事,濫竽充數,或者缺乏最起碼的學術精神。”
“我一定會很生氣的。”
安娜沒有做任何的額外威脅,只說了一句,她會很生氣。
反而聽到亞歷山大冷汗直冒。
他躊躇的站在原地,嘴唇蠕動著,想要說些什么求情的話。
“不愿意么。”
“不,我怕,我怕寫得不好了,我可能很難駕馭這樣的寫作任務,而且……一部長篇著作,這可能要好幾年的時間,我,我……”亞歷山大掙扎道。
“好吧。我同意。”
安娜點點頭。
女人竟然完全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又得意的瞥了顧為經一眼,直接把把紙條收了回到了。
“剛剛顧先生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我就對他說,我覺得你沒有辦法駕馭這樣的寫作任務,再說,這種研究可能要持續好幾年了,讓亞歷山大無償的做出這樣的貢獻,太殘酷了一些。”
“不好。”
亞歷山大完全不覺得安娜說他沒有能力是一種誣蔑,反而感激的笑了。
就是這樣。
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我覺得,還是發錢給你好了。伊蓮娜基金會在非洲有個長期的藝術類援助項目,為期十年,一直缺乏足夠的人手。現在,我提供一份工作機會給你。具體內容艾略特會和你對接,我會給你提供升職機會,前提是你做的足夠好,但基礎薪資會比較低……”
安娜隨手在另一張便簽上寫下了藝術項目的名字。
兩張便簽擺放在一起。
像是一份生死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