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助理邦妮·蘭普切女士帶領顧為經在歌劇院的后臺穿行。
離展會開場還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藝術采訪也不需要什么復雜的燈光效果和舞臺設計,所以整個走廊都顯得很安靜。
也許過于安靜了。
顧為經本以為會更……不太好形容,人生第一次接受《油畫》這般量級的藝術期刊專訪,場地還在歌劇院里,他本來會以為會更“隆重”一些的?
《油畫》派了一個多人的采訪團隊來新加坡,由雜志社藝術總監和一位資深的副主編領銜。
不算安娜的個人隨員,包括圖片攝影師,總共大概四五個人左右,算是那種小而精的團隊。
過去兩周。
他們是雙年展相關的輿論的中心,是颶風的風暴眼。
《油畫》剛剛雜志采訪了哪個藝術家,這件事本身就是足以被當成新聞。什么油畫的副主編和CDX畫廊的人在酒店里共進午餐啦,什么《油畫》會在他們新的一期藝術評論里,為唐克斯留出一個個人版面了。什么據說雜志社的買手版塊,有意提高吳冠中的推薦星級了……
真消息,假消息,真真假假的消息,混雜在一起,成為了參展畫家們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哪怕團隊里最不起眼的那位年輕的圖片攝影師在餐廳里吃個飯的功夫,都會有很多雙眼睛落在他身上,盤算著能不能想辦法混張新聞照片啥的。
萬一編輯選稿時,就選中了呢?
不少畫家們對于的《油畫》的態度,類似于二十年前,紙媒鼎盛年代,體育名人對待頂流八卦報紙的態度。
又愛又恨。
被它們報道未必是什么好事。
它會帶來巨大的流量與曝光的同時,也可能被刻薄的評論奚落成世人眼里的笑柄。
英雄與小丑一線之隔。
與此同時,哪怕是想靠在球場上出洋相登上這些報紙的頭版頭條,想被人家戲謔的嘲笑,也不是誰都有這個資格的。
本人至少得是皇家馬德里或者AC米蘭的當家主力球星才行。
能被人家大肆報道,本身就意味著你足夠重要,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好在。
體育明星們也許是人們八卦的對象,他們本身卻不靠八卦吃飯。無論《太陽報》的記者怎么對他們的服裝品味惡毒的嘲笑,他們永遠都可以在歐冠的賽場上用一個漂亮的帽子戲法,抽爛它的嘴巴。
可如果,如果世上有一家體育評論報紙。
他們的編輯既可以對一個人的品味指手畫腳,又能嘀嘀嘀吹著哨子客串頂級聯賽決賽的裁判,既能給世界足球先生投票,還能決定你能不能在皇馬或者巴黎圣日耳曼踢上,甚至連德轉的身價高低都一并給決定了。
倘若有這樣的報紙存在。
在體育領域,它被叫做上帝。
在藝術領域,它被叫做《油畫》雜志社。
因此藝術展期間有鼻子有眼的偷偷流傳著策展人米卡·唐克斯先生每天早上都在辦公室里,努力對著鏡子練習面對伊蓮娜總監時的微笑姿勢這么離譜的傳聞,也就可以理解了。
能被《油畫》雜志社做專訪。
要不然要求你足夠重要。
要不然你搞出來的樂子,得足夠的大,兩頭總得沾的上一個。
做為獅城雙年展的策展人,泰勒美術館的聯合館長,米卡·唐克斯在雙年展現場,沾著主辦方的優勢,勉勉強強能夠算前者。
而顧為經。
他在很多人看來,明顯更接近后者。
一幅誰都沒聽說過的印象派無名女畫家的作品,情況不比達芬奇的《救世主》,就算他論文寫的都是真的,充其量百來萬美元的價格。
畫出單幅百來萬美元的作品的畫家本人,也許有資格讓《油畫》鄭重對待。
可顧為經這位寫出似是而非論文的研究者,就沒資格有這個待遇了。
《油畫》反常的大張旗鼓的態度,伊蓮娜小姐慣常的強勢凌厲的風格。
種種因素疊加起來。
比起藝術總監小姐是專門跑來為顧為經站臺的。
她專門跑來把他吊起來錘,把他的大狗頭“摘走”當成掛在辦公室墻上的戰利品,更加符合吃瓜群眾們的預期暢想。
隨著安娜·伊蓮娜將會親自主持關于顧為經的采訪的消息放出,關注這件事的群體里,各式各樣的風言風語,立刻便多了起來。
年少成名總是遭人嫉妒的。
比起下一個畢加索一樣的成功神話,造假的小丑被《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親自揭破面具下的滑稽面目,反而更能滿足人們的窺私欲。
在三天之前。
縱使是顧為經本人,也篤定以為安娜親自采訪他的原因是收買被她拒絕后的惱羞成怒。
但現在。
收到那封言辭簡短而懇切的道歉信后。
顧為經本人也有點摸不準了。
歌劇廳后臺靜悄悄。
他仔細看,才意識到雖然安靜,后臺實際上已經有不少人了。
顧為經看見有拿著相機的攝影師,有坐在化妝間里閑聊的工作人員,有和自己一樣西服革履似乎一會兒也要登臺的學者老師,他還看到了沙發上坐著翻動手機的《油畫》雜志社的副主編……顧為經隱隱約約記得對方好像叫紐茲蘭。
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每個人在策展助理帶著顧為經經過的時候,都轉過頭,若有所思的盯著顧為經看。
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仿佛他變成了一只無法被人接觸的幽靈。
“《油畫》這好比是派了一支軍隊來啊。”顧為經聽到自己身邊的楊德康輕輕吹了一口氣,用若有所思的語氣說道。
顧為經輕輕一怔。
他恍然大悟。
楊老師的殺手本能,總是能一針見血的指出問題的關鍵。
是的。
這種感覺多么像是一支軍隊啊。
過去兩周里,《油畫》的編輯和記者們四處出擊,各自為戰,他們采訪本地的藝術名家,大畫廊的亞洲合伙人,與組委會里的知名藝術家和學者一起共進晚餐。
現在。
他們又全部收攏于一處,成為了主事者的儀仗隊。
顧為經所感受到的與其說是冷清,不如說是肅穆。
沒有人找顧為經說話,打招呼,不是因為顧為經變為了不可接觸的幽靈,而是因為他們和他說話沒有意義。
類似那位紐茲蘭主編,也許也是學富五車,能言善辯的人物。
但在這樣的場合。
他只是圍攏在國際象棋里“王”身邊的卒子,他的任務只是配合別人的工作。
這場采訪即將開始。
無論《油畫》雜志報有什么樣的打算,商量出什么樣的對策,在最終對弈的棋盤之上,一方只會有一個棋手的聲音。
“就在這里了。”
蘭普切女士在走廊盡頭的一間休息間前停住腳步。
“咚咚咚。”
策展助理叩響了房間的大門。
“顧先生已經來了。”
房門被打開。
艾略特的臉出現在門后,她打量了顧為經片刻,眼神落在對方的衣服上,稍微停頓了短暫的瞬間,然后又朝他身后的楊德康瞅了兩眼,這才側身讓開了空間,示意顧為經可以進去。
安娜正在畫妝。
女人面對鏡子而坐,這間休息室是為了在歌劇院演出的劇團里最大牌,最有名望的男女高音歌唱家所準備的,有一面非常氣派的梳妝鏡。
梳妝鏡邊的置物臺半拉開的抽屜里,露出其間的衣物。
疊好的妝點羽飾的天鵝絨斗蓬,刺繡的絲錦披肩,幾只不同色號的口紅,女人的手邊還擺放著一只鑲嵌滿天藍色寶石的冠冕。
顧為經不自覺盯著那只華麗的頭冠看。
他很少能在現實世界中見到這樣的首飾。
梳妝臺邊的女人今天穿了一件擁有寬闊裙裾的……長裙?晚禮服?
顧為經不太懂。
藍色的裙擺自由的垂落在腳面,兩側有絲綢裝飾的泡泡袖,一條嫩黃色的腰帶束縛住腰身。
搭配上梳妝臺上華麗而古舊的裝飾品,讓年輕人想起到了迪士尼電影里住在城堡中的公主。
“星星落下去時,黎明到來,我將取勝。”
女人哼哼道。
“什么?”
“那邊的抽屜里裝著這些東西,我有點好奇,所以拿來看了看。都是些演出道具什么的——星星落下去時,黎明到來,我將取勝。”
女人用刻意低沉的嗓音哼唱了兩句著名唱段《今夜無人入眠》里的段落,卻不是圖蘭朵公主,而是卡拉夫王子的唱句。
“我看見你在盯著那頂頭冠看。”
“我猜測之前有劇團在這里排演過《圖蘭朵》,也可能雙年展之后有演出,誰知道呢?”
鏡子里的安娜小姐用睫毛刷貼著眼瞼上緣輕輕的滾過,睫毛弧線像是刀鋒般微微挑了起來。
她仿佛是在盯著自己的眉毛,又仿佛是在對身后的來客說話。
“別誤會,這不是我的東西。難以想象頂著這樣的頭冠做采訪會是什么樣的場面。這會讓采訪在鏡頭里看上去像是迪士尼兒童樂園的現場。”
安娜隨意的發表著銳評。
“太災難了,不是么。”
“當然——你這身看上去不錯。小畫家。”
女人說道。
安娜沒有提他們上次見面時不愉快的經歷,像是想要把那次會面特意的遺忘掉。
所以顧為經也沒有提。
“謝謝。”
他點點頭,卻還是把口袋里一個小盒子遞了過去。
“這是我答應還給您的東西。”
顧為經說道。
盒子所裝著的是伊蓮娜家族的家傳十字架。
萊佛士酒店底層的咖啡廳里,顧為經說他不愿意和伊蓮娜家族再有任何瓜葛,會把安娜送給他的配飾退還給對方。
他去西河會館的時候,貴重物品肯定不會帶在身上。
顧為經來到新加坡后,連畫具都是后買的。
而這支鑲嵌滿珠寶的黃金十字架和卡洛爾的《雷雨天的老教堂》原跡一起,都被顧童祥潤去倫敦前,一起打包帶走了。
他在電話里,特意要求爺爺來到新加坡的時候,把它一起帶過來。
此刻舊事重提。
便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暗示,顧為經不知道伊蓮娜小姐是怎么想的。
他并不介意安娜對他的嘲笑,可若是話題回到有關卡洛爾的事情上,那么答案還和當初一樣。
依舊是“No.”
艾略特接過顧為經的手里的盒子。
安娜好像明白那是什么,揮揮手,示意秘書把它收好。
“我本來想說,我們應該好好的談一次。”
伊蓮娜小姐抹著口紅。
“我們今天有很長的談話時間。”
顧為經平靜的說道:“應該足夠好好的談上一次了——”
「——公開的。」
他看向前方,用眼神對著鏡子里的女人補充道。
顧為經不愿意接受伊蓮娜家族的收買,搞陰影下的交易。
他厭煩了。
真的。
真的假的,經過種種,真的該公開的說一說了。
伊蓮娜小姐對視鏡面里男人的雙眼,片刻,她抿住嘴角,露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動人微笑。
“是啊。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們今天不都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么?我很期待。小畫家。”
“我也是。”
顧為經說道。
兩人的一問一答間,老楊的心中已經震了又震。
他的心情好比大航海時代在暴雨中把鯨油傾倒向海面的維京水手,又厚又油的油膜勉強維持了表面的短時間平靜,其下卻有驚濤駭浪在翻涌。
不對勁。
真的不對勁。
這是什么情況?
看似伊蓮娜小姐還是往日里那幅難以接近的高傲樣子,可是……一個人在難以接近的時候,會在見面時哼唱歌劇給別人聽么?會露出剛剛那樣的笑容么!
透過現象看本質。
在場的幾人之中,楊德康也許是對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了解的最少的那個。
架不住老楊的鼻子靈啊!
奧古斯特能靠鼻子嗅出偵探貓的氣味。
老楊的殺手本能也不遑多讓。
“去化妝吧,然后想想等會的采訪,我準備了很多的問題,應付起來不輕松的。我也要休息一會兒。”
安娜閉上了眼睛。
“哦,等一下。”
女人又睜開了眼睛,瞄了楊德康一眼。
“表是你的?”
安娜沉默了片刻。
她忽然問了一個驢頭不對馬嘴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