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漢克斯心中一緊。
他感受到了安娜式銳評的威力。
這筆下的像是高烈度的杜松子酒,被淑女裹著絲綢手套的手持著,照樣咂的人頭暈目眩。
漢克斯大致了解一些。戴克·安倫在阿布扎比盧浮宮的個人美術展似乎沒有達到畫廊希望的效果。
可最新一期的《油畫》雜志,他還沒有來得及看。
眼前的評論報道,實在是——
“太刻薄了。”
漢克斯在腦海里花了0.5秒鐘的時間,揣摩了一下大老板此刻的心情,認為自己應該擺正立場,哪怕是無能狂怒也要拿個姿態出來嘛。
反正《油畫》雜志再厲害,也聽不見他在這里說小話。
他這種小經紀人,想和《油畫》的藝術總監打交道,還得再混二十年呢,給他發工資的是眼前馬仕三世。
于是他就怒了一下。
“她有什么資格說這樣的話?我聽傳聞說,她總共只在展覽現場呆了20分鐘。什么時候,短短二十分鐘的走馬觀花,就能對一位大藝術家精心籌備多年的藝術展妄下斷言了?聽說她在新加坡,為了隨便一篇論文,還要和人家做專題訪談呢。這家伙對安倫先生的藝術成就毫無尊重可言。”
漢克斯皺起了眉頭,把手按在身前的雜志上,不滿的抱怨道:“我看過安倫先生的展,那是一個關于大理石的夢,水彩顏料在他的手中變為了某種質地堅硬的斑點……”
“其實我也不喜歡戴克的展。波普藝術?”桌邊的男人打斷了他的話,“嗯,有點傳統,又不夠傳統。過去半個世紀波普風格是藝術市場上最大的風口之一。這沒有錯,可同樣也意味著是競爭最激烈的賽道。近幾年連安迪·沃荷都在有些拍賣會上成交價格有所回落。戴克憑什么覺得自己有資格從那些已經有固定受眾的名家手上搶市場?”
“那些王子或者沙特阿美的高管們是有錢,可這不意味著,你往紙上隨便點幾個點,他們便會隨便花錢。”馬仕三世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指尖,用溫吞吞的語氣說道。
“早在三年前,在畫展的籌備階段,我就和戴克花了好幾天時間討論過這個問題。可惜他沒有聽我的。”
“呃。”
正在給大老板提供情緒價值的漢克斯呆住了,他張開嘴,猶豫了兩下,然后又一次“呃”了一聲。
他還以為馬仕三世讓他看《油畫》雜志的文章,是為了搞《油畫》的批評大會呢。
原來怒錯了對象。
老板給他看那篇文章,要批評的是戴克·安倫。
“當然,安倫先生也是,他畢竟是整個馬仕畫廊旗下身價最高的畫家,有些話,他可能聽不太進去了。這主要是現在行業的問題,畫廊對藝術家的約束能力不如以前了,世界最有影響力的藝術家排名72?當年,就算是杰克遜·波洛克在馬仕畫廊面前,也沒像他——”看在工資的份兒上,漢克斯艱難的掉頭。
伊蓮娜家族和《油畫》再厲害,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
戴克·安倫和他同在一個屋檐下,有些話,他就算是馬仕三世的小弟,說的也要斟酌一下了。
萬一萬一。
他混的好了,未來有機會做人家的聯合經紀人呢?
“不是戴克的問題。”馬仕三世捏住中指的指尖兩側,仿佛看指甲看得入了迷,“他是藝術家。藝術家當然想要給自己辦展,辦更大的展。要是連戴克自己都不相信他能撐起這么大的展,我反而更沒有信心。他當然要有這股子勁兒。”
“卡梅隆要快要破產的二十世紀福克斯砸鍋賣鐵湊出2億美元給他拍《泰坦尼克號》的時候,威脅說要是出不了成績,他就自殺呢。戴克沒做錯什么。”
“錯只錯在我沒有賭對。”
“我為了他的這次藝術展,算上場地、策展人,各種營銷和媒體宣發的成本,基礎開銷就花了460萬美元。不算很出格的那種,但算的上大展了。開場國際雙年展都夠了。可我得到了什么呢?”
馬仕三世第一次抬起頭看了漢克斯一眼。
手隨意的伸了伸。
示意他把文章讀完。
漢克斯一目十行的順著剛剛的標題讀了下去。
「1895年的柏林,評論家普里貝謝夫斯基在看完愛德華·蒙克的畫展后,對公眾說道:“蒙克的《吶喊》是現代焦慮的象形文字,天空中流淌著神經質的血液。”我可以把這段話也放在戴克·安倫先生新的個人美術展上,大體內容不變,只是順序稍加調換——戴克的個人畫展是一場徹頭徹尾神經質的產物,它把我看的要得焦慮癥了。不是引發嚴肅社會思考的那種,是想要拔腿沖出美術館的那種(如果你了解我,就會知道這不是經常會發生的事情)——」
經紀人小哥想要用手捂住臉。
如果剛剛看到伊蓮娜小姐撰寫的標題,只是讓他心中一緊,那么閱讀完剩下的內容,他已經替安倫先生尷尬的要用腳趾頭摳出一座大莊園來了。
《油畫》欄目視覺藝術欄目的經理,這個崗位是整個雜志社行政框架內第二重要的人物,相當于是雜志社的藝術總監。
她賦予了雜志社的靈魂。
每位成功的藝術總監在上任期間,都在雜志的內容里留下了獨屬于自己的強烈風格。
比如以前布朗爵士擔任這個崗位的時候,他就是老牌嚴肅媒體人的代表,行文克制、語言典雅、信息豐富而嚴謹,善于在結論里做留白的藝術。一度有政客想要聘請布朗爵士去擔任選舉辦公室的新聞執行官。
而這位伊蓮娜小姐,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種風格。
凌厲。
狠辣。
既有宮帷秘語式的優雅,又奇怪的直白到殘暴。
喜歡你就是喜歡你,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
毒舌到極致的評論文字從她的筆尖被寫出來了,每個字都像是歌劇院里詠唱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在兼具冷幽默的同時,格律嚴謹,暗合韻腳。
“一場災難。”
馬仕三世緩緩的給出了中肯的評語。
“不算隱性成本,我花了460萬美元。卻只買到了一場災難和遍地的嬉笑。”
“在戴克來之前,我剛剛給布朗爵士打了一個電話。我懇切的請求他不要下調戴克的推薦星級。他禮貌而委婉的拒絕了。”
“我能聽懂他的意思。盡管買手版塊被他獨立了出去。盡管他和伊蓮娜家族現在的關系很緊張。”
“他不介意和新上任的藝術主編唱唱反調,讓伊蓮娜小姐在雜志社里顏面掃地,但不能反過來。”
馬仕三世說道。
“布朗爵士認為這件事上支持我們,會讓他受到嘲笑,而非伊蓮娜小姐。”
“他不喜歡伊蓮娜小姐,不等同于布朗爵士就看好戴克了。”
漢克斯分析了好一會兒,也沒搞明白按老板的心思,他此刻應該噴布朗爵士、戴克·安倫、還是伊蓮娜家族。
算了。
這路數太詭異。
他還是不怒了。
“Sir”經紀人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用叫我Sir,叫我叔叔,或者叫我萊奧吧,就像小時候那樣。”萊奧·馬仕三世搖搖頭,溫聲說道:“我叫你來,是想要問問有關顧的事情。”
“哦,哦哦。您說。”
漢克斯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萊奧叔叔。”
馬仕畫廊也曾輝煌過,直到現在,衰落了也依然是歐洲世界的頭部畫廊。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掌控畫廊的馬仕家族跟什么福特家族、伊蓮娜家族沒有可比性,但也大大小小算是個老錢家族。
不過這和漢克斯干系不太大。
他只是馬仕三世的遠房侄子,更非家族嫡系,他成年時從馬仕家族的信托基金會里繼承的份額也就夠湊個大學學費的。
“馬仕”這個姓氏,頂多只夠他從前臺秘書那里拿杯免費的茶喝,把自己當成畫廊的主人,就太自作多情了。
馬仕三世今年六十多歲,挺壯實的一個人,和長袖善舞的企業家不同,身為超級畫廊這一代掌門人的他看上去有點靦腆內向,就是第一印象讓人覺得小時候在歐洲寄宿制男校里上學,肯定會被人欺負霸凌的那種。
可漢克斯卻隱隱聽說。
馬仕以前是校園里的壁球明星。
如今優渥的生活與保養,讓馬仕三世雖然沒有了健美的體型,但看上去依舊像是個五十來歲的人,而馬仕畫廊缺少足夠有份量的頭部藝術家和日益走低的營收情況,又讓馬仕三世的眼中,經常能看出七十多歲老人的滄桑和憂慮來。
反正漢克斯以前也只是偶爾見過馬仕三世幾次。
他從來就沒搞明白過,自己這位遠房叔叔。
“那篇論文。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巧,太巧了一些。”馬仕三世又低下了頭,自言自語,“這里頭肯定有問題啊。”
“叔叔,您也覺得顧為經的論文有問題?”
漢克斯心中微微一動。
“也?”
馬仕三世轉過了頭。
“網上的那些評論,學者們的論調……我聽到了一些說法,也覺得有點太巧。”漢克斯斟酌著語氣。
他知道馬仕三世其實一直都很關注顧為經。
網上的那些爭論,他肯定也有所聽聞。
“唔,你說的是這個?”
馬仕三世搖搖頭。
“無所謂,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有些人想要搞清真相,有些人單純嫉妒眼紅……但我是個商人,對藝術市場來說,有些人觀念是有價值的,有些人的則沒那么有價值。《救世主》當年引起的討論不比這大?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成為了人類有始以來最昂貴的一幅藝術作品,被中東王子買走了。”
“就因為大英博物館為它背書了。”
“我完全不在乎一些學究的看法,我只在乎《油畫》的論調。收藏家們不會看著那些有的沒的討論花錢。但中東的王子和大富豪們是真的會看著《油畫》的買手指南簽支票上的一連串零的。”
“你知道這件事最有趣的點在哪里么?”
畫廊掌門人問道。
漢克斯搖搖頭。
“人家不在乎。”
“我經營著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畫廊之一。很多人都希望能影響到我,但我不在乎他們。我在乎《油畫》的態度。但油畫雜志社,無論是伊蓮娜小姐,還是布朗爵士。”馬仕三世用他修剪的極為整齊的指甲尖指指經紀人手中的雜志。
“顯然他們卻完全不在乎我的態度。至少沒有那么在乎。”
馬仕三世臉上的幽怨的表情,活似一位因為跳廣場舞而陷入一場奇怪的苦情三角戀之中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子。
“要是我能做主。我希望《油畫》雜志把戴克吹捧成本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我希望他們對顧為經大加贊美,我希望他能直接拿下新加坡雙年展的金獎。明天身價就超過一個億。可我希望有用么?我希望沒有用。”
“《油畫》雜志的態度才有用。顧為經的命運不掌握在我的手里,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或者,掌握在伊蓮娜小姐的手里。他就像是一只股票,我是那種沒有投票權的外圍股東,也許能聽到一些內部風聲,但終究影響不了他的走勢。我能做的只有增持,或者拋售。”
馬仕三世笑了一下。
“哦,這似乎和伊蓮娜家族在《油畫》雜志社董事會里目前的境遇有點相似,不是么”
漢克斯訕訕的在旁邊陪著笑。
“不能這么說。我們畢竟和他簽了預簽約合同的。我可以現在就給他打一個電話,讓顧那篇論文的相關的事情給你一個交代,這是他的責任。”
馬仕三世搖搖頭。
“無所謂。他作弊了也好,他沒有作弊也好。我不關心,事實就是,顧為經拿出了一篇論文認為那個什么卡洛爾是第一位印象派的女藝術家。我只是覺得……太巧了。臨時的座談會,《油畫》雜志的態度,以及那位伊蓮娜小姐的態度。”
“戴克·安倫怎么也是一線畫家。世界藝術家影響力排行榜上排名第72。當然,這個排名在伊蓮娜家族面前就是個笑話。可盧浮宮里的一場大型畫展,和不大不小的期刊上的一篇論文,二者孰輕孰重?戴克和顧兩者孰輕孰重?”
“連戴克準備了三年的畫展。伊蓮娜小姐也只給了他短短的20分鐘時間證明自己。而一篇論文?他們又是對談會,又是搞專訪的。聽說伊蓮娜小姐拒絕了藝博會的邀請,專門把行程安排空出來,要花整整前后一個月時間,去追蹤這次新加坡的雙年展……”
說著說著,馬仕三世的眼神里明顯流露出困惑。
“漢克斯,你不覺得這太巧了么?”
“太奇怪了。”
“我總覺得這里面有很多陰影里的事情啊。”馬仕三世搓起了臉。
“您不看好《油畫》對顧為經的采訪么?”
漢克斯不確定的問道。
別看馬仕三世說什么別人不在乎他的態度,怎么著也是馬仕畫廊的老板,真論藝術界影響力,馬仕三世尚且在戴克·安倫之上。
他真的想的話,他能做的事情還是很多的。
“我莫非應該看好么?”
馬仕三世揚起了臉,認真的問道。
“不應該?”
漢克斯注意到馬仕三世的眼神,改口道:“應該?”
“應該還是不應該?”
他跟隨著大老板的眼神左右搖擺,跟努力想跟上詭異步伐節奏的金發小毛驢似的。
“我不知道。”
看著快要被他的眼神指揮的癱瘓了的侄子,馬仕三世最后才開口說道。
“我不清楚。”
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所以為此專門給曹軒打了一電話。
就算是曹軒那里。
馬仕三世也沒有得到肯定的答復。
曹軒只是說,從生意的角度,他無法給出擔保,從個人的角度,曹軒則相信,顧為經完全沒有問題。
理智的角度。
馬仕畫廊如今不能再牽著到丑聞之中了,直覺的角度,他卻隱約覺得自己要做些什么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