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就算《油畫》沒有因此說他的壞話,他會不會在心中覺得,是因為我,讓掌管內容的新任藝術總監安娜·伊蓮娜在本來可以贊美他的時候,沒有贊美他?”
顧為經冷靜的說道。
“藝術是難以預測的事情。已經到了酒井叔叔這樣的高度,什么算是成功,什么算是不成功?誰敢下定論。”
“他還這么年輕,也許在酒井叔叔心中,成為不了下一位畢加索,達到不了達米恩·赫斯特曾達到的市場價格,就不算成功?就算有一天,他已經是了當世第一人,他又會不會在心中覺得,若非是這樁事情,他會更快的達到這個位置。若是有了《油畫》雜志的傾力幫助,他還能如今的最高點更高一些?”
顧為經抿了一下嘴巴。
“坐這山,望那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這種事情哪里是個頭呢?哪里又能算的上是功德圓滿呢?”他嘬起嘴唇,孩子氣的向小紙船吹了口氣,所說的話又刻骨的成熟。
“我父親不會這么想——”酒井勝子皺眉。
“我會這么想的。勝子,我會這么想的。”
顧為經不去看女孩的眼神。
“我相信酒井大叔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拿這件事情當面責怪我。可不說,不等于這樣的念頭不會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我甚至相信酒井叔叔性格很好,他也許真的連想都從未這么想過,但是我會。”
“勝子小姐,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我不希望后半生每一次看到你的時候,都在腦海里想,哦,是因為我的緣故,酒井大叔沒有達到他個人成就的巔峰。酒井勝子也沒有成為最好的自己。哦,她本來有那么好的藝術前途,卻因為我而放棄掉了。我希望喜歡我能讓你變得更好,更光華璀璨,而不是反過來。這就太讓人傷心了,也太過沉重了。”
“我一直都不是一個很堅強的人,我可以不成功,但我背負不起這個的。”
年輕人咧開嘴,露出白皙齊整的牙齒。
“我也希望我喜歡的勝子小姐,能讓我變得更好,成長的更加成熟,找到自己的勇氣和力量。而不是一有事情就躲在你的身后。那不是愛,那是寄生。”
“真正的相愛不是不綁在一起就活不下去,而是你有自由的,獨立的人生,卻選擇走到了一起。沒有別人就無法生存,那么對方不是你的船錨,而是你的寄主。”
“我是杰克,我有我的生存智慧,找到小木板是我的強項。連豪哥都沒有能奈何了我。勝子小姐也有自己的人生,你要驕傲的,自信的成長,直到成為有史以來最成功的藝術家,功成名就,世俗的成功和抽象的偉大都要有。直到再也不怕什么《油畫》雜志社,不怕什么狗屁的安娜·伊蓮娜。”
顧為經輕聲說了一句罵人的話。
不顯得粗野。
倒顯得分外頑皮。
“就算我被《油畫》欺負了,到時候你就可以為我報仇了。把伊蓮娜小姐罵我的話,加倍的罵回去。豈不是比兩個人一起被人欺負,只能縮在角落里,看那女人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樣,更加舒心快意。正因為敵人那么強大,咱們要變得聰明一點嘛。”
顧為經側過臉。
“到時候。就算有什么事情,酒井小姐你就是我在海面上的那塊小木板呀!我才不矯情呢,我在乎虧欠酒井大叔的,可我不在乎虧欠勝子你的。欠著就欠著吧。”
“所以,我剛剛才說,是請求勝子小姐幫我一個忙呀。”
“你要繼續努力,堅強,勇敢,明慧,把這一切都處理的好好的,你要得獎,成名,風光無限,然后再鼓起腮幫子,和我一起怒罵——”
“伊蓮娜家族就應該去下地獄!”他鼓鼓腮。
“這要比和我一起被伊蓮娜家族罵,更難,難的多,也勇敢的多。可勝子小姐那么棒,肯定可以做的到的不是么?”
“那么,各有各的道路,我們達成了交易,Cheers(干杯)一下?”
顧為經舉起了玻璃杯。
“之后《油畫》雜志采訪的事情,就請交給我吧,好么?”
酒井勝子一動不動。
她繃緊下巴,長久的望著身前男孩子的臉。
顧為經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坦然面對著勝子審視的眼神。
“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會沒事的。”顧為經眨眨眼睛,“對于伊蓮娜小姐,我有一個隱藏的殺手锏呢。”
偵探貓的身份在必要的時候能夠派上大用處。
伊蓮娜家族把他們家族美術館沒有按慣例取個類似“蓋蒂中心”式的家族化名稱,而喚作偵探貓博物館主要目的是作秀。
那位安娜小姐一定不會想到,他顧為經便是偵探貓。
要是她搞顧為經搞的太過份,一旦他的真實身份曝光出來,她也會尷尬的像是小丑。
顧為經之所以不怕對方,這便是他最后一張能夠同歸于盡的底牌。
伊蓮娜小姐既然想在“偵探貓”身上做秀,收獲回報,她就必定會被自己那些作秀的行為所束縛。
得到什么。
付出什么。
等價交換。
酒井勝子看了顧為經良久,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許她相信了顧為經神秘兮兮的“殺手锏”的說辭,也許那個關于泰坦尼克和救生艇的比喻說服了她。
又或許——
勝子小姐在顧為經的眼神里,看到了某些東西。
終于。
她點點頭,也端起旁邊的茶杯。
半盞杏仁茶和只撞著一塊方糖的空玻璃杯撞在一起。
“鐺”的一聲脆響。
顧為經把玻璃杯放在唇邊,把方形的糖塊傾倒在嘴中大嚼。
“關于畫展的事情,主要就這些了,還有什么事情……你想要告訴我的么……”
他含含糊糊的問道。
“嗯,崔小明。”
酒井勝子用尾指勾住耳邊的一縷細長頭發,“那個崔小明的作品,你有看么?”
顧為經點點頭。
“我知道。看上去有點蹊蹺,我想我可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不太大準。沒關系,這也是藝術展的一部分,他想要模仿我,恰恰說明,我是更好的——”
“我說他是一個卑劣的抄襲者。”
酒井勝子說道。
“就在昨天,當著策展人唐克斯和伊蓮娜小姐的面。她跟我談及了崔小明作品的藝術風格,我則說,他抄襲你的作品,我為這個結論負責。”
女孩把瓷茶杯放在一邊,又握住貍花貓的虛空亂蹬的小爪子,語氣就像揪走阿旺身上一撮掉了的碎毛那么輕松。
顧為經呆住,轉而有些感動。
“謝謝,勝子,但沒有必要。這就是藝術展的一部分,不需要要為我做這些的,贏下畫展,便是對他最好的回擊了。”
“我自己愿意。”
勝子自顧自的說道,“我就是很喜歡看那些人被揭破皇帝的新衣的模樣。我看連那位伊蓮娜小姐,也被這個說法嚇了一跳呢。”
崔小明好像昨天晚上試圖討好伊蓮娜小姐失敗了?
年輕人稍稍的出神。
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
我是對你有期待的,你知道么!顧為經,我真是對你有期待的!無論是那篇論文,還是畫展上作品有關抄襲的疑云。我真的是想要相信你的。可你真的讓人失望。
他與油畫雜志社的藝術經理鬧的不歡兩散以前,女人氣鼓鼓的盯著他的眼睛,說過這樣的一番話。
顧為經當時關注的重點,全部都集中在了那段后半端卡洛爾和K.女士之間的關聯上。
他陷入到了豪哥一手黃金,一手手槍,“我會開出一個不容被拒絕的價碼”的思維模式里了。
下意識的就把后面那部分當成伊蓮娜家族的交易。
而基于這個判斷下,安娜話語前半部分,什么論文啊,抄襲啊,自然便是“手槍”了,是他一旦不乖乖做輪椅上女人的狗,不乖乖接受伊蓮娜家族開出的交易,她就用來一槍打爆他的狗頭的東西。
現在想想。
起碼崔小明的這件事情……大概率和安娜沒啥關系。
人家伊蓮娜小姐想要捏碎一個沒名氣的小人物,嘟嘟嘟開著小輪椅碾過去就行了,真沒必要玩的這么復雜。安娜也很難有渠道接觸到他放在畫室里的參展油畫。
仔細想想。
顧為經冷靜下來回憶著女人說出那番話時的眼神。
憤怒,生氣,失落。
栗色的眼瞳如暗燒的光,她若不是一個絕好的演員,那確實蠻真誠的。
她那時的生氣,真的是因為自己不識好歹的拒絕了伊蓮娜家族的交易而生氣么?
會不會搞錯了什么。
那家伙是不是高高在上慣了,把自身的失落,表達的恍若含怒而發的要挾。
如果那段話的前半段是伊蓮娜小姐發自內心的由感而發,而非想要威脅他,那段話的后半段呢?
顧為經又搖搖頭,把胡思亂想趕出他的腦海。
想這些沒有意義了。
自從他那句“伊蓮娜家族都應該去下地獄”出口以后,他和伊蓮娜家族關系就已然鬧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說什么也晚了。
“對不起”聽上去很簡單,放在驕傲的人嘴里,想要說出來,卻又千難萬難。
伊蓮娜小姐接不接受他的道歉兩說。
就算有誤會存在。
她的高傲卻是真的。
顧為經也懶得向那么高高在上的矯揉造作的人道歉。
“還有,旁邊有citybank的新加坡營業點,馬仕畫廊為你和你爺爺都在花旗開了戶頭對吧?”
酒井勝子說道。
她不知道顧為經另有收入來源,酒井勝子以前也沒有太過關心,她一直以為,顧為經用來捐助好運孤兒院的錢,來自于馬仕畫廊的預簽約合同。
“等午后一起過去,我們去做一個聯合賬戶。”
勝子沒有商量,直接用安排的口吻說道。
“我知道你有一個孤兒院長期的捐助計劃,算我一份吧,這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事業。我以后每個月都會定期往里面存一筆錢。”
長期的孤兒捐助項目往往是以五年,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為單位的。
一般到了孩子長到十八歲,上了大學或者成年之后才會停止。
定向資助開始后,有能力的話,最好就一直捐助下去,有些慈善項目會在資助人決定開始贊助之前就說清楚,錢不用多,但希望能一直保持。
并非強迫或者道德綁架。
善意不分大小,哪怕只愿意隨手捐助很少的錢,也是極為極為高尚的行為。
捐助方式有很多種,可以捐給受人信服的大型公益慈善組織,可以捐助一些定向的醫療項目……這些都很好很好。
一對一,讓自己完完全全的定向長期介入到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本來就是最困難的一種之一。
孩子因為你而改變了自己的生活,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你是他或她的偉大的天使。
而成為天使,也有成為天使需要付出的責任。
你愿不愿以長期把預算開支中留出一筆專項的款項來?你愿不愿意為此而始終保持著熱情和耐心。
萬一未來的收入下降,在可以的范圍內,你愿不愿意去選擇一輛比原來預算要低上20的汽車,取消掉一場每年的旅行計劃,降低一些自己的生活品質,用來交換保證被資助者能繼續未來的學業和生活?
就因為有這些困難,所以才恰恰能證明捐助者們的偉大。
虛幻的天使不會用自己羽翼的羽翼給他們溫暖,而他們則可以。
長期資助一個孤兒,就像看著一個自己的孩子慢慢成長一樣。
就因為有這些事情存在。
所以孤兒才不再是孤兒。
酒井勝子以前沒有下定決心,但今天咖啡館里的談話,卻讓她改變了主意。
有些事情,她可以抽身離開。
有些事情,她則要參與進來。
“你想好了?”
顧為經認真的問道。
酒井勝子搖搖阿旺的小爪子,貍花貓“喵”的叫了一聲用作回答。
酒井勝子和顧為經坐在咖啡桌的兩端,她往前坐直了腰,兩個人沒有眼神的纏綿,沒有擁抱,握手,癡纏。
她的腳尖卻在桌下和對方碰到了一起。
愛和身體欲望的區別在于。
激情不會帶來成長,愛會帶來成長。
初戀的情網又往往會給彼此的臉上涂抹過多虛幻的面紗。
從這個角度來說。
往往戀情的終結,才意味著愛情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