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每人心里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卻往往只能看到煙。”
——梵·高寫給弟弟的信。
崔小明手掌握緊又張開。
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中已然變得比剛剛更有攻擊性了一些。
“為經?”
他的聲音平緩,“我很奇怪,在你所看到這幅作品的時候,如果不從專業的藝術理論出發,看到的不是點線面、紅綠黃、黑白灰的細膩精巧,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是感動。”
“誰不是呢。”崔小明微笑。
顧為經想了想:“我說的是某種帶著煙雨味道的懷鄉情節,或者說——我看到的是人間喧囂。”
“哦?怎么講。”
崔小明審視著對方,又側頭看著畫:“畫展就叫做人間喧囂。這么說……你會不會覺得有那么一點點用問題回答問題,用名稱解釋名稱的感覺。”
“不過我倒是贊同你這個觀點。”崔小明把頭重新轉了回來。
混血的年輕人看向顧為經,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太陽穴邊轉圈,接過了話頭,搶先向著四周的眾人灌注自己的觀點。
看出這幅畫畫的是人間喧囂可不能算是顧為經有卓越的藝術解讀能力。
他不過是想拍拍主辦方的馬屁而已。
“江南煙雨,小橋流水,這畫畫的漂亮。”崔小明露出笑容,這次是那種看穿對方想玩的把戲之后,洋洋得意的笑容。
崔小明決定率先先把這個把戲給玩了,還要比他玩的更好。
顧為經就好比指著超市寫著“蘋果”標牌的貨架上所擺放著的商品,說“哦,我看到了,那是蘋果”一樣。
小孩子都能講出來的話,算什么真本事呢?
“吳冠中的作品杰出之處,就在于他是吳冠中。”崔小明信口說道:“吳先生總是能非常好的把握到形式美的真諦。東方的線和西方的面,被在一幅畫上結合在了一起……”
“各種各樣的線,各種各樣的面,人間的種種色彩,人間的種種線條,都被畫家很巧妙的組合在了一起……一瞬間,世界的光影,被畫家的藝術化處理全部凝固在了紙張的表面。”
崔小明抬起眼皮,笑著看了顧為經一眼。
瞧瞧,這個才叫真不事。
“對了,這讓我想到了另外一位畫家,你們知道誰的畫還有相似的氣質。喜歡在作品中使用線條、斑點和斑紋來表達瞬間的光影,增加藝術作品的趣味性么?”
崔小明側過了身,望向了旁邊的手機鏡頭。
這個問題不是問向顧為經的,而是問向四周看熱鬧的觀眾的。
他很善于營銷,很善于和四周的觀眾適當的互動,增加對方的代入感和參參與感。
原本只是兩個年輕的畫家的辯論,可如果其中一位與鏡頭有過適當的溝通互動,便很容易讓聽眾產生主觀上的情感傾向性。
崔小明昨天跑去找伊蓮娜小姐,想要聊聊自己的參展畫,也是抱著同樣的目的。
晚宴上的事情只是小概率發生的意外。
是安娜喜怒難測,實在太難伺候。
大部分情況下,崔小明的這一套,玩的還是很溜很溜的。
“有沒有人知道我說的是哪位畫家?”
見一時間沒有人回答。
于是,崔小明從胸前襯衫的口袋里拿出一根文創鋼筆。
它是組委會發給參展藝術家的紀念品,筆帽上有濱海藝術中心建筑外型的激光雕刻,金色的箭形筆夾間則是本屆雙年展主題hustleandbustle的英文銘刻以及崔小明個人姓名首字母“C·X”的簡寫。
這種東西當然不是真金的。
很精制但也不太貴,主要是一個紀念意義。
很多文藝活動都有類似的東西,代表了主辦方對于參展嘉賓的禮敬。比如金馬獎的經典傳統,所有參加金馬獎的明星、行業學者與影評人,都會收獲主辦方隨手附送的刻著金色馬頭造型的官方伴手禮……限量款電飯煲一只。
傳說這玩意在二級市場上還被炒的蠻貴的。
不過崔小明手里的一人一根,有著單獨個人姓名刻印的定制鋼筆,本屆雙年展上則只有特邀畫家才能得到。
“這個問題可能稍微有點難,要是有人能答出來的話……我可以把這支鋼筆送給它,上面有我的個人名字,我是雙年展的特邀藝術家,它是組委會為我個人定制的禮物。”
他握著鋼筆的尾部,把它豎直的舉在手上。
“它現在大概能值個50新元吧?不清楚,估計頂的上展覽的入場門票錢。但30年后——唔,看到武吉知馬山的別墅了么,保存好這個視頻,然后請祝我們一起好運。”
崔小明眨眨眼睛,長睫毛抖動。
他用一個微笑,以完全不惹人厭煩的方式,巧妙的彰顯出了自己的野心。
這樣一個談吐不俗的年輕人,新加坡雙年展吳冠中的特邀展廳面前,舉著雙年展組委會送給他的定制鋼筆。
不得不說。
在身后吳冠中那幅價值八位數美刀的東方式油畫作為背景烘托下,他笑的還蠻有說服力的。
對成功的渴望和貪婪,在崔小明的笑容里,被轉化為了某種堅定的意志。
說白了。
形容一個藝術家野心勃勃且心比天高,在這個行業里,從來都并非批評。
認為見證了自己第一次參加雙年展的紀念鋼筆,在半個甲子以后,能夠像橄欖球超級巨星出道時發行的“1of1”球星卡,或者赫斯特,村上隆這些頂流藝術家聯名物品一樣,換到一座山頂的豪宅。遠遠要比低眉垂眼的小聲說,這支鋼筆30年后,沒準連5新元都賣不到,更值得別人看好。
甚至那位強勢的伊蓮娜小姐都很欣賞這一點,若你都不相信自己,別人憑什么相信你?
不知是否是崔小明營造氣氛的能力好,還是“三十年后的一套別墅”過于的惑人心魄。
四周圍攏人群的熱情被快速的調動了起來。
連續有人試探性的猜了幾個畫家的名字,然而回答似乎始終未讓崔小明感到滿意。
“是梵高。”
人群后面,有人開口說道。
“1885年3月,梵高來到巴黎,正好是歷史上開創印象派的初代大師們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在塞納河畔最后一次的舉辦整體的畫派大型展覽。就是在那場末代展覽上,梵高接觸到了印象派。他受到了畢沙羅和修拉的關照,并受到了他們的影響。”
“在塞納河邊,梵高開始將印象派以及點彩畫派的技法慢慢的融入了自己的繪畫風格之中。這也就是你所說畫面上那些‘用來增加趣味性的線條、斑點和斑紋’的出處。”
“巧合的是。不光畫面氣質的相似。幾十年以后,公派留法的吳冠中也是在巴黎,在塞納河畔的同一地點,接觸到了印象派,看到了梵高的作品,并深深為之迷戀。這段藝術經歷在吳冠中個人繪畫風格的形成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前排的人群循著聲音回頭看去。
開口的是站在一位小個子日本人旁邊的西服革履頭發灰白相間的男人。
男人慢慢的說道。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評論界的前輩,《油畫》雜志社上世紀的亞洲藝術區主編,梅利柯恩說,吳冠中就是東夏的梵高,是本世紀依然活著的梵高。”
“謝謝您,查理·紐茲蘭先生。”
早在對方開口以前,崔小明就已經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他收斂了一些臉上的笑意,恭敬的開口說道。
“講的很好。百分百正確的標準答案。就是沒準說的太好了一些,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崔小明苦笑的一攤手。
“在《油畫》雜志的副主編面前,我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班門弄斧的了。見笑。剛剛的那些話就當是開玩笑,您千萬別見怪。”
他不好意思的把鋼筆又收了回去。
“過譽。幾天前來到新加坡后,經理還和我談起過你,評價挺高的。”紐茲蘭笑呵呵的說道。
“真的么?”
崔小明笑容再度綻放。
他這刻的驚喜可沒有一點是裝出來的,昨天晚上安娜的冷淡,讓他還以為她對自己沒有興趣,輾轉難眠。
沒想到。
按這位副主編的說法,其實伊蓮娜小姐對自己的評價很高。
昨天晚上的事情,大概真的只是一場巧合。
“還有。不必道謝。”來雙年展出席剪彩活動的紐茲蘭先生也是位有趣的妙人。
他也朝著崔小明眨眨眼。
“我其實對三十年后武吉知馬山上的一套別墅,是蠻心動的。我認為,說話算數是良好的美德。我還想帶一件有紀念意義的藏品上飛機呢。”副主編一語雙關。
“呃……當然,當然。只要您不嫌棄,我很榮幸。”
崔小明笑了。
安娜能用她的平靜,傳達出千百種的情感,能把四周的環境隨著她的喜怒哀樂,暈染成相同的顏色。
而崔小明真的是一個能利用千百種不同的笑容來傳達情感,能隨著四周環境變化而變化,笑得如一只變色龍的人。
這一次。
他笑的很青澀,宛如一個被長輩夸獎了兩句后,不好意思的靦腆年輕人。
他立刻雙手拿著鋼筆,往前走了兩步,真的便把自己的紀念品鋼筆遞送了過去。
“麻煩幫我把它遞交給后面的那位先生,謝謝。”
崔小明轉過身。
他的神色立刻又變了,像是勝券在握,手握著圣旨的將軍一樣,走到顧為經的身邊——
“印象派的作品是一場色彩、線條、斑點組成的喧囂幻夢。相似的光影感覺也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作品之上。每次看到這樣的畫,都如同做一場特殊的填字謎題,進行一場玄妙的色彩游戲。”
“為經。凌亂的線條,繁雜的色塊,有趣的靜物,它們被全部在畫面間有序的組合在一了起。這就是你所說的藝術本源,也是你所講的你在畫中看到了‘人間喧囂’吧?”
崔小明心中不屑,以他的見識,想看出這些東西?又能說出他所說出的話?
不可能。
顧為經能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就不錯了,絕對沒有任何可能如他一樣清晰深刻。
崔小明就是要說出顧為經的心中所想,說的比他更好,說的比他更準,也說的比對方更能切中要害。
只有這樣。
顧為經才更能聽的進去。
崔小明是相信顧為經真的能在吳冠中的作品上看出些什么來的。
他輕視顧為經,他輕視顧為經這個人,輕視他的藝術風格,輕視他的學術修養。
可崔小明從來都沒有輕視過對方的天賦,甚至從來沒有輕視過對方在藝術領域,那種敏銳的洞察力。
他更是從來沒有輕視過對方的繪畫水平。
能十八歲就站在這里的人,能畫出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人,輕視對方的天賦,就是在哪里看不起自己。
很好。
能體會到一些事情,能覺察到一些玄奧,卻又無法準準確的形容出內心所思所想,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悠的人,要遠遠比完全的外行更容易忽悠。
懂得一些,所以受到沖擊才會更大。
歌白尼在天文望遠鏡里看到夜晚星河的時候,也一定比普通的愚夫愚婦仰望星辰,更加震撼。
顧為經就是因為能夠體悟到唐寧畫的有多么好,明白她在二十歲的年紀,就畫出了多么優秀的作品,才會被唐寧那句“你缺乏真正的天賦,你永遠也做不到像我一樣”打擊的那么厲害。
就因如此。
崔小明才堅信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笑,紐茲蘭的每一句話,觀眾的反應,他的每一句點、線、面,每一句吳冠中與每一句梵·高,都能像一擊擊重錘一樣,擊打在對方的心口。
“很敏銳的洞察力,很好,說的有道理。”
他夸獎著對方,語氣含笑,聲音溫和有力且充滿了能耐心,那種大人拉著小朋友的手教對方學習走路,走向前方……深淵的耐心。
如果能崔小明每一句都說出了顧為經的所思所想,都點破了他感受到卻又說不出的那層窗戶紙。
那是不是代表著,這條道路之上,崔小明比他站的更高,看的更遠?
那是不是代表著。
崔小明的道路,要比他的道路,更正確,前路更長?
顧為經還是一幅強撐的鎮定的模樣。
崔小明耐心的等待著完全敲破顧為經外表寧靜的瓷殼,看著震驚、疑惑、悲傷、憤怒、彷徨、猶疑、不可置信、懷疑人生等等諸多情緒一點點的如同裂縫一樣爬上他的臉龐,最終將他脹的破碎時的樣子。
咔嚓一下。
人所堅定的信念,所堅定的自己能成為大畫家的決心,被摜在地上,那一刻無聲的碎裂聲,一定如同一只雨破天青云破處的汝窯茶盞被摔的粉碎——
滿而皆是心碎的聲音。
一定很好聽。
崔小明很期待。
“你把這稱之為藝術本源,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當然有權力這么說。只是我個人覺得這個詞有點太大,有點太虛。為經,如果你愿意認真的想象,就會明白,這種的‘喧囂’,骨子里,同樣無非是點、線、面,黑、白、灰,紅、綠、藍組合搭配的結果。”
“人間喧囂,人間喧囂,什么是人間喧囂?我們解讀藝術,應該要深入到骨子里,深入到筆觸之間的精髓——”
“是喧囂而非喧鬧。”顧為經輕聲打斷了崔小明的話。
“什么?”崔小明愣了一下。
這句話顧為經用的是漢語,兩個詞只有一字之差,他沒明白顧為經想要表達的含義。
“本屆雙年展的正式的英文主題叫做‘hustleandbustle’。”
顧為經抬起頭。
他看向四周的游客和人群,就像崔小明向他們解釋什么是“道”一樣,用英語闡釋自己的理解:“hustle是忙碌、售賣、推搡的意思。bustle,則是匆忙、熱鬧、喧鬧的意思。”
“這兩個關鍵詞組合起來,最直接的表情含義可以理解為,擁擠而繁忙的人流,擁擠而繁忙的活動。”
“用這樣的詞來概括雷諾阿的代表之作《煎餅磨坊的舞會》那種人挨人,人擠人,摩肩接踵的繁忙舞會場景非常貼切主題。”
顧為經清了清嗓子。
“可在有些作品面前,這個形容就顯的很是不恰當了。”
“比如我參加雙年展的作品,就不是關于擁擠而繁忙的人流的。又比如,眼前的這幅吳冠中先生的作品《水鄉人間》。”
“小橋之上的一點紅,烏蓬船之上的一點黃……無論怎么想,怎么解讀,它都和繁忙和推搡扯不上任何關系。畫面是干凈的,是溫柔的,甚至是帶有一絲絲蕭瑟的苦的。”
“這種感覺哪里有喧囂了呢?是這些作品都跑題了么?是吳冠中先生的畫,不應該被擺放在這里么。”
顧為經重新把視線落回了展臺上的油畫上。
此時此刻。
他覺得四周的喧鬧減減的褪去,世界卻并不因此變得孤寂,卻反而變得清晰。
一只帕子,被洗掉了沾染的泥濘與塵土,最后露出下方鮮艷的朱色。
那些擁擠的人群,高舉的鏡頭,竊竊私語的交談聲存在于顧為經的周圍,卻又于顧為經毫不相關。
它們只是背景的白噪音。
真正相關的僅有面前展開的畫卷——
“這是火與煙的關聯,你看到了漫卷的煙,而我看到了燃燒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