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斯轉了一下椅子,打開了辦公桌上的電腦,在姓名欄中輸入了“orphanage(孤兒院)”的關鍵詞,在下方點擊跳轉。
旁邊的投影屏幕上自動刷新出了一幅作品。
「投稿藝術家:顧為經」
「作品名:《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
“唔,就是這個了。”
唐克斯輕輕抹了一下下巴。
這幾天的審稿的過程中,有些作品是隨便瞄一眼就知道可以丟進垃圾桶的。
也有些作品是隨便瞄一眼,就能讓他留下頗為深刻的印象的。
比如說之前那張《為貓讀詩的女孩。》
又比如說——
眼前這張讓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讓我猜猜,很特殊,看上去有中國傳統繪畫的影子,色彩搭配風格又有西式的味道。”
明知道。
酒井一成讓自己提提意見,只是個說話的由頭,不是真的讓他來評論的。
對著這幅畫時,唐克斯還是忍不住直接念叨了起來。
“用筆很老道,情緒傳達的很好,色彩調度的更好。畫面的布局雖然簡單,氣氛感卻已經畫了出來,十字架型的構圖,端莊平和,人物卻充滿了動感……”
之前他就已經這幅畫上了心了,此時說起評價來,更是張口就來。
唐克斯對著辦公桌上的通話器,微笑的點評了兩句。
“這是自創的風格么,還是——”
他頓了頓,慢慢的說道:“沒有記錯的話,我可能曾經在美術館,見到過一些風格接近的作品。”
“您的洞察力真的很敏銳,概括的一點不差。”
酒井一成先是簡單的來了一句商業互吹,這才適時的開口說道:“他借鑒了一些郎世寧的筆法,新體畫,您有聽說過么?”
“郎世寧?”
唐克斯點點頭。
他不算是亞洲藝術歷史研究領域的專家,對東方藝術的繪畫體系僅僅也只能說是有所涉列。
不過。
類似是朗世寧這種西畫中用的代表畫家。
他還是有所耳聞的。
近些年來與郎世寧相關的各種展覽蠻多,蘇富比、嘉士德一些頗受業內關注的大拍上,也時常能夠見到這個名字。
“為雙年展準備出這樣的一張作品,確實挺有想法的,野心蠻大的。”他舔了一下嘴唇。
都是受到東、西兩種文化碰撞,由兩種不同的藝術理念和美術哲學相互融合所形成的畫法產物。
印象派的作品在如今的雙年展上只能說是少見。
郎世寧獨樹一幟的新體畫風格的作品。
就可以說是罕見了。
新體畫的年齡比印象派還要年長了接近兩個世紀。
如果說印象派是西方繪畫和東方審美相互碰撞,在巴黎塞納河畔開出個果實。
那么它就是東方繪畫和西方審美相互交融,在紫禁城層層宮院的圍墻中,所開出的一束花朵,是由耶穌會教士和宮庭畫院處的供奉畫家們,在藝術融合的道路上,探索出的另外一種藝術的打開方式。
(圖為雍正皇帝。是清代所流傳至今的帝王畫像中,少見的純洋裝畫。)
唐克斯沒有想到。
竟然能有人在今天,又把“新體畫”重新挖掘了出來,并以此來向組委會投稿。
在其他畫展上看到這樣的畫法,可能頂多只算的上一個新鮮。
但這種藝術融合的可能性,碰上了本屆新加坡雙年展,那就只能說——
“真聰明。”他扯了扯嘴角,輕輕的嘖了一聲。
“年輕人的一些小心思哈,小孩子們總有一些想要另辟蹊徑的念頭,讓您見笑了。”酒井一成聽懂了對方那句“真聰明”的含義。
大叔不好意思的做謙虛狀。“我就一直教育他,把作品搞好了,再談這些有的沒的,才有意義,若是作品本身不行,那就成笑話了。”
“No,No,No。酒井先生,有好的想法就是有好的想法,看到更多不同的繪畫方式,尋找藝術世界多元發展的可能性,這就是雙年展想要看到的東西,也是雙年展之所以存在的意義。年輕人能畫出這樣的東西,非常值得肯定和鼓勵。”
唐克斯搖搖頭。
“我可不是當著您的面才這么說的,這確實是一張很棒的作品。就像是酒井小姐的那張畫一樣,這張《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早在撥通這個電話以前,它就已經在我的特別關注名單里了。”
“我說他聰明,是真心的夸獎,而非諷刺。”
“酒井先生,咱們說句不藏著揶著的實誠話——”唐克斯笑道,“我們都清楚,研究評委的喜好,不從來都是藝術展準備工作的一環么?優秀的學生,總是在卷子發下來之前,就知道了老師要出什么題。”
不光是酒井一成。
在旁邊豎著耳朵聽著丈夫和策展人談話的金發阿姨,聞言也點點頭。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搞明白評委的口味,本來就是藝術展覽籌備的一部分。
幾乎所有畫廊、所有的大型電影制片公司,營銷團體,在決定要沖獎的時候,都會在研究評委的事上,做的不遺余力——
研究評委們是喜歡在游艇上開Party,還是在莊園里開Party,或者干脆在莊園里的游艇上開Party。
研究他們是喜歡維密超模型的游艇妹,還是喜歡豐腴美人型的公關女郎。
是喜歡黑長直還是大波浪。
招待會上要不要請拉拉隊員,要不要再請英俊小哥來,要金毛還是黑毛的。
呃,好吧。
如果這種形式的“口味”,也許不能光明正大的來。
至少現在不行。
時代終究是在螺旋進步的。
如今去邀請評委們開party、去滑雪、打高爾夫球,定期在阿爾卑斯山上找個風景優美的度假酒店搞搞“學術研討會”、“藝術品鑒會”依然是藝術營銷部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2023年已經不是1963年,那種想要沖個大獎,便去比佛利山莊,和評委們開上半年派對……按傳奇記者法拉奇的諷刺,就是那種“男人們交換他們的女伴,女伴們交換她們的男伴,丈夫交換妻子,妻子交換丈夫”的攢勁派對,就能決定某個重要獎項的歸屬的舊好萊塢式玩法了。
PY交易依然存在。
齷齪的、骯臟的陰暗面并不少。
卻都變得含蓄了許多。
起碼不敢玩的太花,太招搖。
不小心被Metoo了,就不好了。
但不論是1963還是2023,哪怕是再過六十年,到了2083年,只要雙年展依然保持著今日這種藝術競賽的模式的話,那么猜測評委偏愛的藝術口味這件事,依舊會是美術展的傳統組成部分。
這沒什么見不得光的。
雙年展從來都是命題作文。
而會點題,是優秀學生的基本素養。
評委是研究古典藝術出身的,就多搞搞古典類型的繪畫創作。
評委團和策展人是搞先鋒藝術出身的,就費心多在作品的理念和行式上下下功夫。
你非要反著來……
這當然是你的自由,但人家評委不喜歡你,也是人家的自由。
這就好比乾隆過壽,讓畫院處的畫家們畫命題作文,你非交幅《野豬皮(歷史上努爾哈赤的滿語名直譯)寧遠奔逃圖》上去,或者給宋太宗上幅《高粱河驢車顯威圖》,梗著脖子,非說這叫寫實藝術。
皇帝老子拿你的九族當消消樂玩,也別嫌棄人家氣量小。
顧為經優勢是,他在樹懶先生的播客節目上,在唐克斯的口中,得知了這屆雙年展挑選作品的偏好方向。
而對于背后站著大畫廊的參賽者來說,新加坡雙年展這種能被獅城政府當成國家文化名片的藝術競賽,如何點題其實也一點都不難猜。
文化融合性、國際性,文化交流,多元化風格……展覽上重點要素其實無非就是這些。
早在多年前,行業大犇南條史生策劃首屆新加坡雙年展的時候。
他就對記者明確表態過——在新加坡所舉辦的畫展應該有其特殊性。
它應該既有亞洲屬性,又有歐洲屬性。
很多展覽與獎項,都有其封閉的一面,比如英國的透納獎做為水彩領域的最高獎項之一,便只會頒發給英國人,英國永久定居者,以及英聯邦國家公民。
而像是酒井夫婦本來想安排勝子出道的橫濱美術展。
對方也是老牌的亞洲藝術展。
論規模,論資歷,它都不比新加坡雙年展來的差。
橫濱三年展的問題是日本屬性也顯得太濃。
基本上都是日本本土的畫家在玩,歷屆策展人和評委團幾乎完全都是由純粹的日本人構成的,也會顯得排外。
在這一點上。
縱然新加坡的面積非常小,場館會比較局促,但擁有著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
它的東南亞背景,它的四大種族的多元屬性,還有它的國際色彩……
南條史生面對媒體時,最開始為新加坡雙年展定下的風格基調,就是“雙年展的大方向既有本國性又有國際色彩,而且要從亞洲人觀點出發,成為連貫東方和西方的一條橋梁。”
歷屆策展人和評委團的背景幾乎全部都來自歐亞大陸。
而無論策展人怎么換。
每屆畫展的風格、審美傾向,甚至是場地,都會根據各個策展人不同的策展哲學而有所改變。
雙年展最基礎的調性卻從來都沒有變過。
望著身前的投影屏幕,唐克斯忍不住敲了敲桌子。
人人都知道,什么樣的作品才是評委們喜歡的。
可如何能把“概念”落到紙面上。
就難了。
能看到這樣的作品,更是讓他感到分外的驚喜。
“另外,這張畫的畫法,要真的說是單純的討巧,可就說的過于謙虛嘍哦。”
唐克斯沉吟了片刻。
他剛剛和酒井一成交談間,已經在網上找了些郎世寧新體畫的電子畫冊一一看過。
這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和那些作品粗看時,氣質風格確實近似,仔細看,又有著鮮明的畫法差別。
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
都是新加坡雙年展,都是同樣的基礎調性。
他手里的雙年展和南條史生打造的雙年展,最后呈現出來的面貌,一定會呈現出非常大的差異。
畫的都是印象派,都是塞納河邊的落魄藝術家小幫派出身。
雷阿諾的作品和馬奈的作品風格就很不同,馬奈的作品又和莫奈有非常大的差異,這兩位還是關系極其相近,經常在一起交換創作思路的密友呢。
更不用提還有印象派、新印象派、后印象派,印象派立體主義、印象派現實主義的諸多風格細分的差別。
唐克斯還沒有來得及精細的研究。
粗粗的一看。
這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和郎世寧電子圖冊上的那些繪畫作品之間的不同,有點類似于以修拉為代表的,喜歡用點彩技法來表達筆觸紋理的新印象派畫家,和以莫奈、雷諾阿為代表的老一代傳統印象派畫家作品所帶來的觀感上的不同。
區別遠遠沒有印象派和新印象派之間差異那么大。
整體帶給觀眾的感覺卻類似。
郎世寧的作品筆觸非常工整,用筆中正平和,色彩搭配也非常端莊嚴謹,這也是所有宮庭畫家的作品共通點。
他們以平穩莊嚴為主,幾乎不會玩什么花活,或者搞什么大膽的創新。
尤其是在創作那些會用在禮教場合的神圣的儀式性作品。
不出錯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這種事情別說郎世寧了,雍正祭祀他爸爸的時候,覺得冷豬頭什么的康熙生前不愛吃,想額外加兩個特色小菜端上去,都要和群臣搞大辯論呢。
歷史上也出現過好幾次,因為畫師的畫的肖像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搞的祭祀典禮推遲或者重辦的現象。
通常搞出這一出的畫家,下場都不算太好。
而這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整體的筆觸表達明顯就要大膽的多,顏色變化也顯得更加細膩,更加多變,更加靈動。
不光是筆觸靈動。
唐克斯還在其中看到了手指涂抹的顏色過度痕跡,油畫刀所塑造的刀痕。
之前沒有聯想到一塊去。
此刻。
經過酒井一成的一提醒。
唐克斯在腦海中把這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和剛剛的那幅《為貓讀詩的女孩》,在腦海中擺在一處。
頓時發現畫法不同的兩幅作品,在創作時的筆觸表達上,卻擁有著很強的默契感。
“男女朋友啊……”
唐克斯抽了一下鼻子。
想起如今正在和他打著財產官司,互相都恨不得對方去死的準前妻,再看看這兩張畫。
無形之中。
他忽然覺得自己被灑了一把狗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