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顧為經把電話從耳邊拿下來,看了一眼。
沒錯。
無論是手機通訊錄上的姓名,還是聽筒里傳來的嗓音和語調,對面的那個就是老楊確鑿無疑。
奇怪的是。
即使以老楊過往的標準來判斷。
顧為經依然覺得曹老爺子的助理,今天似乎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格外熱情。
“楊哥?”
“嗯嗯嗯,顧老弟!”
“我的參展畫過了新加坡美術展的二輪審核了。也給曹老發過去了一份,收到了么?”
“收到啦,收到啦。曹老——”
老楊開口。
他在心中快速的過了好幾遍自己的武器庫。
遺憾的是。
他沒有找到很好的既能轉達出曹老那種微妙的復雜情緒,又不會輕易泄露天機的舔人方法。
還是得繼續修煉啊,功夫畢竟不到家,老楊在心中進行了自我反省。
“可喜歡啦!”
他含含糊糊的回答。
話最終只能說干巴巴的四個字,但老楊的語氣熱絡的都要發黏了。
一幅搖晃著尾巴,伸著脖子,開門接客等大爺來玩的吉娃娃的樣子。
吉娃娃兇不兇看人的。
遇上厲害的。
主打的就是一個,大爺您敢伸手撓,老子就敢躺在地下露著肚皮陪你笑到手抽勁。
“我今天也收到漢堡美院招生辦發的郵件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郵件上的內容可能有點誤會。”
“哦?”
錄取信有問題。
這話老楊聽的耳朵都要立起來了。
一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大好事兒!
“還有這回事情,別擔心,細細的說出來,有困難找老楊啊!都放在肚子里,只要是漢堡美院里相關的事宜,就你楊哥一句話的事兒。我便說你一開始找的關系不太靠譜吧!”
咱楊哥在漢堡美院,手眼通天的唉!
“是錄取信沒給你發么?顧老弟呀,我上個月就和你說了,上大學這種事情,是大事情。托關系,要托靠譜的關系,別誰遞給你一封推薦信,說是某某某的你就信。看看!出問題了不是!”
老楊當時就覺得,顧為經搞到的那封推薦信真假不靠譜。
搞不好是被人給忽悠了。
他語重心長的提點到:“你要一開始就托付楊哥這樣成熟穩重的人,辦這件事,保證給伱整的妥妥的,在家一躺,二郎腿一翹,等著收錄取信就好了。現在這樣子被拒了,就很難辦了。
“給你的回復是待定還是直接拒絕?”
他哼哼的猜測道:“如果是Waitinglist(候補名單)的話,還好,但如果是直接拒絕,漢堡美院原則上是不允許二審的。秋季入學被拒了,就把申請者歸類的到了被放棄者的名單冊中,即使到了明年的春季的申請季,也照樣不予考慮。”
老楊先擺困難,講難度。
然后話風忽的一轉。
“你要給一般人打電話,或者找招生辦公室,這事兒都難辦。但誰讓顧老弟都和楊哥開口了呢!”
他仿佛丘吉爾揮舞著雪茄激昂演講,指點江山一般夾著手里的圖靈根大香腸。
把下巴高高昂起,快樂的裝著逼。
中年人語氣深沉的說道。
“嗬,在你揚哥面前,沒有原則。”
“哦,這樣啊,那好那好,謝謝您啦。”
顧為經聞言有些驚喜。
他就說問問神奇的老楊,要比給招生辦公室打電話磨嘰靠譜。
“說吧,重發一份錄取信對吧,這樣嗷,你按照我的指揮,先去給招生辦寫一封回復郵件。”
中年人一幅“楊哥帶你飛”的模樣:“就這樣寫——。”
“倒不用這么麻煩,漢堡美院已經給我發來了錄取郵件。”
“已經發了錄取信。”聽筒里,老楊揮斥方遒的樣子忽然停了一下。
他語氣有些困惑:“既然發了錄取信,還能有什么問題,簽證還是補助金?補助金這事兒,有沒有都那樣,你要缺錢,楊哥給你整個——”
“謝謝,謝謝,用不著這么麻煩。”
面對過分熱情的中年人。
顧為經連忙解釋道:“這其間可能存在某種理解的誤會。我成功申請到了「門采爾·透納卓越大師培養計劃」,我原本選擇的是東方藝術創作方向,第二志愿是藝術史和美術理論研究。”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發來的錄取通知書上,被錄取的是水彩方向的專業。所以——”
他期待著老楊的回答。
電話聽筒里卻傳來幾秒鐘的明顯沉默。
“「門采爾·透納卓越大師培養」計劃,那個皇家藝術學院和漢堡美院,德英兩國聯合創辦的駐校項目,對吧。”
老楊聲音猛的平靜了下來。
“是的。”
“水彩創作方向?”中年人再次復述道。
“是的。”
“我之前聽你提到過,你的那封入學推薦信,是……那個誰,塞繆爾·柯岑斯寫的。”
“是的。我懷疑是不是他調整了我的錄取方向,以為我是想學水彩的。”
顧為經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但是應該就是個轉專業的事情,對您來說,不算太復雜的對吧。”
“那個啥——其實呢,顧老弟,你知道么。學校這邊對于學生的跨專業申請也是諸多原則限制的哈。”
“我知道,但是難不到楊哥。”顧為經笑呵呵的接口,“在您面前,學校沒有原則。”
隨著他對對方的風格逐漸熟悉。
顧為經已經開始學會搶答了。
誰知。
這一次。
聽筒里只傳來一陣尷尬的沉默。
老楊嘟了嘟嘴,想到了柯岑斯那張老僵尸似的,仿佛剛剛從教堂后面的墓地里爬出來的陰森老臉。
然后他又嘟了嘟,再嘟了嘟。
雙雙叕叕的嘟了嘟。
嘟了又嘟。
最后把糾結的把嘴巴都撅的和手里的大香腸一樣的長了。
“顧老弟。”
“嗯。”
“楊哥呢,在漢堡美院,也沒你想象的那樣手眼通天哈。”他嘬著牙花,糾結著開口,咱們做事,也得按照規章來。”
“很難辦么?”
顧為經驚訝于曹老助理忽然之間,語氣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這還是剛剛那個拍著胸脯向他保證,只要在學校,所有的東西都是他一句話的事兒的老楊嘛!
不是錄取信都隨便發的。
“是這樣的哈,楊哥不騙你,和顧老弟說句實話,如果分兩步來,你想上漢堡美院,我一句話的事兒。你將來大學畢業了,想去皇家藝術學院讀研,就算它是世界排名第一的超級牛校……在楊哥面前,也不難,保證給你送進去。”
老楊此刻依然不忘了隨口裝個小逼。
“但如果你想要四年之內,就讀兩個學位,把漢堡和皇家藝術學院一口氣都搞定,非要讀這個「門采爾·透納卓越大師」培養計劃,那就——”
“唉,其實原本也不難。”老楊嘆了口氣。
「門采爾·透納卓越大師」這種政府級的合作教育項目,名額非常的緊俏。
這種項目出來的畢業生,想要從事學術研究方向,基本上所有的博物館,研究機構的職位,包括留校任教,乃至于去《油畫》這樣的頂尖雜志里去當實習職員。
這些崗位,就算不能說是任他隨便挑,但最少都有很大的個人選擇權。
它們都是藝術領域最珍貴的就業機會,每一條都是能讓人一步步走向藝術行業最頂層的快車道。
而想要從事藝術創作方向。
無論是去當策展人助理,還是簽個馬仕畫廊這般的洲際畫廊,都不難。
工作個幾年,年薪至少是二、三十萬歐的樣子。
收入中位數幾乎和哈佛金童們的收入待遇可以持平。
平均數就沒譜了。
藝術行業的收入方差實在太夸張了。
「門采爾·透納卓越大師」這種頂級合作項目,每屆世界范圍內往往就錄取七、八個學生。
赫斯特就是類似的項目出來的。
但凡哪屆蹦出來一個達米安·赫斯特這個量級的頂流畫家。
輕輕松松給你把平均收入拉到1000萬去。
而且不用諱言。
藝術領域可遠遠沒有大律所或者金融投行那么卷。
只要你有教職,或者大都會博物館高級研究員這類職務,且愿意咸魚。
那生活狀態相對安逸的多。
咖啡喝著,小假度著,酒吧泡著。
就算猝死了。
至少也用不著擔心是加班加到猝死的。
這樣的錄取機會,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緊俏。
每一個被錄取的學生,要不然他們自己能寫出一本《風雨哈佛路》這樣的書出來。
要不然他們的老爸,他們老爸的老爸,能寫出一本《風雨哈佛路》或著《財富五百強投資指南——我是如何成為花旗銀行董事》類似的書出來。
這就是歐美這種推薦制,所謂“綜合考量式”的錄取標準的弊端。
在任何一所名校的校友會,捐樓幫們都是廣泛存在的。
反正只要別寫的是《我的奮斗》。
就無所謂。
話又說回來,「大師計劃」的錄取名額無論多么的緊俏,它畢竟依然只是一個面向學生階段優秀藝術生的錄取項目而已。
它是學生們競爭的舞臺,內部存在的操作空間就很大。
如果想走藝術創作路線。
就算「大師計劃」出來的畢業生,依然還是要在國際雙年展這樣的場合證明自己,才能闖出一番天地來。
藝術展才是屬于職業畫家們彼此較量的舞臺。
「大師計劃」或者皇家藝術學院出來的學生,頂多也只是比普通畫家在參展時,多一些資源。
起跑線更加靠近終點而已。
老楊直接就站在了終點上。
他老楊既然連新加坡雙年展這種亞洲著名的大展,這樣的超高級的舞臺,都能有底氣去油出一番天地來。
一個大師計劃的名額,也算不了什么太過了不起的東西。
但偷偷開后門,就和夜半三經走荒郊野墳地時的規矩一樣——要點在于別張揚,別作死。
小符該貼貼上,小香該敬敬上。
屏住呼吸,放輕腳步。
俏俏的進村,打槍滴不要。
鬧得敲鑼打鼓,大鳴大放的,鬼知道會惹來什么東西呢。
崔小明就是一個典型的反面案例。
要是對方縮起頭來,低調做人,悄悄瞇瞇的參展。這獅城雙年展也就不聲不響的參了。
等展覽一開幕,一切也就定了大半。
他現在這樣,又是在推特上秀自己的參展畫,又是父母在那里接受采訪,一個勁兒的吹吹打打的推自己的兒子。
獲獎是更容易獲獎。
同樣也就讓老楊這樣的人嗅到味道,被勾引過來了。
多虧是曹老有格局,把老楊按在那里了。
否則。
老楊就要一個惡犬撲食,沖上去開撕了,崔小明還能不能安生的參加今年的新加坡雙年展,都是一個相當大未知數。
漢堡美院的卓越大師計劃,也是同理。
盡管二者的性質不一樣。
但是結果是一致的。
要是顧為經就站在此處,不要動,老楊背著手溜達進去。悄悄的去人家墳前,賊眉鼠眼的從盤子里抱個貢桃就回來。
不看僧面,看佛面。
看在身后曹老的份上,人家阿飄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不和你計較。
這油旺旺一坨,隨便咬一口就得高血脂了。
現在。
顧為經不懂事,一口新鮮的人氣噴在人家墳頭。
把老僵尸刺激的哐的一下,睜開眼睛從棺材板里跳出來。
咧開嘴呲著牙就叨在你身上。
老楊再想把他的牙鋸下來,拿著錘子鐺鐺鐺的釘回棺材里,就難了啊。
薩繆爾多難打交道的一個老東西啊。
怎么就看上了顧為經了呢!
“薩繆爾教授是駐校藝術項目的負責人,他在卓越計劃里,話語權很大。曹老就算是東方研究系的系主任,但老先生除了教課,是不管任何行政方面的事物的,在這件事上,未必能插上嘴呢。”
“水彩方向?顧老弟對畫水彩也有研究啊。”
楊德康嘬著牙花子問道。
“有過練習,畫的不如中國畫和油畫好,有些時候,卻偶爾能有些小靈光。”顧為經決定實話實說。
他現在的水彩畫水平,整體上就如他形容的那樣。
“這樣啊。”
“要是實在難辦,就——”
“別介,沒關系,名額寶貴,能被卓越計劃選中是好事,你先一屁股把這個名額坐穩了,跑來上學。我再給你想轉方向的辦法。”
老楊狠狠心。
逼都已經裝出去了,此刻再縮回去,太沒有面子。
裝逼有裝逼的道義。
老楊決定自己吹過的牛皮,跪著也要把這個逼裝完。
也未必多難。
反正柯岑斯這種人性格怪異,喜怒無常。
他對你感興趣的時候,你就是光就是電是神話,是下一個達芬奇與拉菲爾的集合,是藝術之神賜予人間的杰作。
愿意賜給你極大的耐心,給予你他能給的一切。
他要對你失去了興趣。
你就是一坨臭狗屎,多看一眼都嫌棄礙事。
會變得極為冷感。
而柯岑斯能在任何情況下,因為任何一種理由,對任何一名學生失去興趣。
大多數學生被他擺弄的時間通常只有幾個星期。
短的甚至只有幾天,就會被柯岑斯一口吐掉。
也有學生自己受不了柯岑斯的古怪,被玩弄的直接崩潰了的。
等這位駐校藝術家的新鮮勁兒一過,老楊再跑過去掰牙,研究轉專業的事情。
應該就容易的多了。
大不了,他老楊以大無畏的精神,跑過去以身代之嘛!
這事兒實際上也算不上是壞事。
多少人想要燒柯岑斯的灶臺,都因為這家伙性格太古怪,都燒不進去呢。
其中就有愛好于結交人脈的老楊。
他就奇了怪了。
這些大藝術家們,一個個真是的,非盯著顧為經咬干啥。
他老楊也很可愛的呢。
整天在學校里溜達,伸著脖子扭著屁股想讓人家咬。
咬了還有免費的黃段子贈送。
咋就不咬他呢!
“好的,那就謝謝您了,只是還有一件事情……也可能會有點為難,但還是想麻煩一下楊哥。”
顧為經沒有立刻掛斷電話。
他猶豫了一下,又開口。
“哦,為難,那……”
老楊本來想說:“為難才要來找你楊哥呢。”
他是很喜歡顧為經朝他提要求的。
不怕你要的多,就怕你不開口,開口了一來二去的,人情就積累了起來。
將來大腿也就抱的穩穩的。
人情講究禮尚往來。
不趁人家野心還小,還天真,還單純的時候,當一把圣誕老人滿足對方的愿望,什么時候滿足對方的愿望啊?
顧為經這個年紀的時候,頂多開口要轉個專業。
等再過十年,他成了曹老的關門弟子,混到了唐寧這個地步。
心中再有想要的愿望,可能就是要個2000萬英鎊的經費自己開家畫廊或者在盧浮宮里開美術展了。
那就不是他老楊有資格裝逼,再COS圣誕老人的了。
不過。
顧為經的事情理論上的技術難度都不高,實操起來,路數都有點詭異。
話到了嘴邊。
老楊又改成了:“難的話,嗯,要不然,先說來聽聽唄。”
“在招生辦公室審核招生申請的時候,能幫我酌情照顧一下一個朋友么?”顧為經說。
“卓越計劃?”老楊眨眨眼睛。
“不,不不,用不著卓越計劃,沒這個高的邀請,隨便什么專業都行。但如果可以的最好是英文授課的專業,實在不行,發有條件錄取的Offer,讀一年預科也可以。”顧為經說道。
“男孩、女孩?”
老楊好奇的問道。
“女生。”
“哦。”
老楊發出了一聲很八卦的鼻音。
顧為經反而有點不太好意思了:“就是單純的朋友,她家里最近出了狀況,但她很想去德國上大學,她以前也幫助了我很多。那是一個很努力的女孩子,要是實在為難的話——”
“不為難,不為難,你回頭把她的情況和想要申請的專業發給我。”
老楊嘖了一聲。
心中有點開心。
這才是他期待的要求嘛!
這個要求可比幫顧為經轉個專業,在柯岑斯面前虎口奪食,要容易做到的太多了。
別看顧為經說起來期期艾艾的。
類似的事情,甚至比這個更加奇怪的事情,歐美大學的招生辦遇上的海了去了。
要求錄取自己弟弟的。
要求錄取自己哥哥的。
要求錄取自己女朋友的。
要求錄取自己女朋友的男朋友的。
大學挑選學生,學生同樣也挑選大學。
優秀的大學是寶貴的教育資源,優秀的學生同樣是一種牛逼的社會資源。
好學生,大學也是要互相搶的。
只要這個學生本人足夠牛逼,或者他老爸能為法學院新填一棟教學樓啥的。
那么談。
一切都可以談,只有你想不到,就沒有不能談的。
如果顧為經今年在新加坡雙年展上拿了獎,或者他被曹老收為關門弟子的消息傳揚了出去。
別說經他老楊的手了。
類似的要求,他自己和學校的招生辦公室商量,對方通常也眉頭都不眨一下的點頭同意的。
“包在你楊哥身上哈。”
話筒里傳來老楊快活的聲音。
心中綠油油小莊稼1。
若是考慮到這家伙即將成為曹老的關門弟子的話,那么這個1,絕對頂的上等閑的10086。
“住了一輩子的家啊,老了老了,竟然要漂洋過海,換到另外一番天地去闖蕩了。”
顧氏書畫廊的大門前。
顧童祥看著門口處新掛上去的“旺鋪招租”的牌坊,心中多少有些感慨和唏噓。
“也不知道剩下的一兩個月時間,能不能把宅子租出去。”
自從上個月開始,在開了幾個家庭內部會議,把大事小情都決定好以后,這家祖傳的鋪子就已經歇業了。
孫子未來要去德國上大學。
自己未來要去英國闖蕩,兒子和兒媳婦也跟著他一起過去。
或許每年會抽空回來參加幾個國家美協的學術會議。
但不出意外的話。
這家傳承了上百年的家族書畫鋪,應該不會再在這里繼續開業了。
左鄰右舍的老鄰居,該告別的都告別完了,那些老客戶們該打招呼的,也都打完招呼了。
只是大家彼此之間,心中都多有些唏噓感慨。
人離鄉賤。
當年嘉慶年間,祖宗賣掉了京城百順胡同的大宅子,告別了親朋故舊,帶著三口小葉樟的大箱子,即將跟隨著朝廷的使團一路向南的時候。
恐怕。
心情也和如今的顧童祥有幾分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