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英雄總是要殺BOSS的,太子爺也得有跳梁小丑墊戲的。
以前康熙朝年羹堯這么心高氣傲的人,跟十四阿哥出征打仗的時候,做為漢臣,還得適當的提些不大不小的錯誤意見。
讓人家名義上的大軍主帥,大將軍王十四阿哥點化批評一下。
最后方好去演些君臣相親相愛,史家稱道的戲碼。
劇情得有轉折。
以配角的幡然悔悟,襯托主角的高大英明的形象,才能算是集齊了一出豐滿的好戲的所有元素。
別看仰光地方偏。
在這里耕耘多年,能從眾人中混出頭的阮理事,他自認是非常具有政治智慧的。
苗昂溫還是一名高中生,在十八歲的年紀。
短短半年的時間,就搖身一變。
化身成了國家最高級別美術協會的正式成員,更何況,明年還要安排他去參加威尼斯雙年展——那才是重頭戲里的重頭戲。
這種事情,要是入會討論上,沒有產生任何爭議。
其樂融融,大家全都一致舉雙手雙腳熱烈贊成,高乎驚世奇才,畢加索在世。
還是太過離譜了一些。
就算真是老畢這種從小牛到大的超級神童從棺材板里跳起來了。
也不太做的到。
老畢最多是十七歲時名滿巴塞羅那,并因此被皇家藝術學院特招。
但當他成為西班亞皇家藝術協會的正式會員的時候,兩字之差,已經是很多很多年打磨之后的事情了。
不說,阮理事有沒有這樣的權力手腕推動出這樣的結果。
就算他有。
這種會議紀要是要留檔,還有攝制團隊在旁邊。
實在沒有足夠的說服力。
也不能真把看電視的觀眾們,全當傻子騙吧?
普通觀眾已經不愛看金光閃閃的富二代公子哥,一路腳踏七彩祥云,直接飛上云端的戲碼了。
他們喜歡的是平民英雄。
是跌宕起伏,保受質疑,撕開規矩,打怪升級的劇情戲。
這樣才能讓他們獲得足夠的代入感。
所以,適當的反對聲音是必要的。
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這樣的聲音都會讓他們覺得,那是被打壓的自己,讓他們進入苗昂溫的“身體”,在在一個立場下,一起同仇敵愾起來。
所以這場沖突。
完完全全是阮理事長,此前就已經安排好的——那種舞臺上經過事先排練,編寫過的正反派的對話。
似乎激烈,又絕對可控。
似乎把民眾最為津津樂道的藝術行業內部的人脈交易,權利媾和的灰色地帶揭露出了一角,非常符合大眾想象。
又并不太過分。
順便還把美協高層中,對于苗昂溫最終入會的這個決定有意見的那些同事,心中的反對情緒,一并通過這種對抗有節奏的引導抒發了出來,再一并消減。
簡直非常完美。
他在心中得意的無聲笑笑,看了會議室后方空地上操控著攝影機的節目組團隊。
阮理事覺得自己就算不當畫家,跑去當個導演。
搞不好也照樣能混進國家協會,被送去威尼斯電影節參個展啥的。
他心中浮想聯翩。
阮理事臉上的表情,卻一絲半毫都沒有顯露出來。
他正義凜然的盯著會議桌邊的反對者,灼灼的目光像是兩道明亮的探照燈。
“莫道陰陽無報應,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做決定前,多問問自己的良心。老桑是位好畫家,也是一位值得關注的畫家。我相信,也許過不了幾年,他也就會坐在這間會議室中,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但是,這一次——”
他拉長了音節,緩緩的說道:“這一次不是他的moment。”
“這話不光是對你這么說,就算是逢年過節,走親訪友的時候,遇上了老桑,當著他他的面,我也要這么說。他就是不如這個苗昂溫。苗昂溫確實資歷淺了點,可是,我們大家是什么?”
他用指關節敲著桌子。
“我們是政客么?不,我們都是藝術家,藝術行業什么時候,開始以資歷的新老,來論水平的高下了?這是陳舊腐朽的舊思路,技不如人,就該乖乖的給年輕人讓路,年輕人就像是新鮮的血液,而新鮮的血液就意味著全新的力量,全新的活力。要我說,年紀輕,恰恰是苗昂溫最大的優勢。”
“他的資歷就只有一項,他是韓國立體宇宙現代藝術中心的正式簽約畫家,現任簽約畫家中最為年輕的一個,但我覺得,就這一項就夠了,因為這已經很多單靠熬資歷,堆年齡,水論文才達到入會門檻的老人們,要強太多了。不光是我這么認為,入會審核認定的項目表上寫的清清楚楚——”
“下列《高水平畫廊資格認定名單》的正式簽約畫家成員,自動達到國家美術協會申請資格——你看,白紙黑字明明白白。”
“當初設置美協的規章制度的時候,不就是已經考慮到了這種情況了么?黎會長,我記得你就是以「巴黎東區戈博爾畫廊與手工作坊」的正式簽約畫家的身份,加入的國家美協吧?”
阮理事說話間,又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黎副會長。
“現在自己加入了協會,反而要擋著年輕人的路,恐怕不太合適吧?”他對著胖老頭揶揄道。
“呵呵,我也沒有阻止人家苗小朋友入會的意思啊?”黎副會長繼續以和稀泥的姿態,打了個哈哈。
“這么說,你也覺得,選苗昂溫入會是今年最好的人選,對吧。”
“呃,倒也是可以商量……”
阮理事根本就沒有給這老頭繼續在那里和泥的機會。
他把頭盯向自己安排好的反對者,把手中的一沓資料推了過去。
“來,看著這些畫稿,問問自己的內心,問問心中那個不斷迫使我們踏上這條道路,將愛與美帶給這個世界的藝術家之魂,如果它依然還活著的話。”
“人家韓國人,發達國家的藝術先鋒陣地,都有勇氣,有眼光,看到了苗昂溫身上與眾不同的閃光點。我們這些老家伙的決斷力,對自家晚輩的愛護和培養,難道還能不如外國人了不成?”
阮理事揮舞了一下手臂,仿佛扮演著百老匯的舞臺上,即將把一幕悲喜正劇推向最高潮的老年主演。
“看著這些畫,如果你能夠大聲的告訴我,這個出租車司機的兒子沒有資格加入美術協會!那么,我們就不再提這件事了。”
對方看著從會議桌上滑過來打印版稿件,下顎上的雙層下巴微微抖了一抖。
阮理事偷偷極快的看了一眼會議室的后方。
那邊小導演正無聲的打著手勢,激動的指揮著攝影師追焦。
他滿意的點點頭。
這么精彩的鏡頭不拍,拍什么啊?
沒錯,就是現在,推鏡頭,給長焦,拍面部的大特寫……
他高大偉岸的正面形象,這不就徹底的被突出出來了!
阮理事還是挺滿意他選的這名反對者小弟的表現的。
沒看出,對方的表演蠻有戲劇張力的。
來,下巴顫動一下,對,更抖一點。
額角的青筋要繃起來,嘴唇要半開半合,要有戲,要表現出內心中對于藝術的那面的虔誠,與對大學同學之間的那面私情——天使和惡魔兩個小人在腦海中彼此爭吵的感覺。
對,對,對……就是這樣,這已經入戲了,人物形象已經立起來了。
掙扎,掙扎起來!
阮理事用老花鏡下的眼神纏綿、勾引、挑逗著對方,將對方勾引到這出大戲的最高潮,等待著他久久的凝視著文件上的作品——說出那句“老阮,你是對的,我說不出這樣的作品的壞話,就是他了”的最終臺詞。
那一刻,大幕落下,起承轉合之后,苗昂溫的入會便成了定局。
連電視機前的普通觀眾,都會覺得這樣的結果,來的天經地義。
這么牛逼的畫家,當然值得破格提拔。
至少那些畫稿到底牛皮與否。
別逗了,普通大眾觀眾,有幾個懂什么是現代藝術,什么是先鋒藝術,什么是潮流藝術?
懂欣賞畢加索、馬蒂斯的畫作,或者扎哈·哈迪德的建筑?
他們不懂的。
但是每個人的態度變化和肢體語言,卻是極為好讀懂的一件事情。
能夠讓兩位國家美協的大畫家們此般動容,打破陳規,忘記私情,也要抬他入會的年輕人。
不用說,自然就是超級牛皮的。
“老阮,其實,我還是有些其他話想說的,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覺得,有些事情,這么含含糊糊的糊弄過去,終究是很難看的。”
阮理事的眼神正在那里纏綿勾引著呢,會議室的末端,忽然有人低聲的開口。
剛剛反對者的話說的那么凌厲,都沒有讓他怎么樣。
聽到這個聲音,阮理事的心就那么重重的一沉。
每個當領導的,總是不太喜歡自己手下有強項令。
大多數老官僚,也通常很討厭刺頭。
但是嘛。
藝術協會這種組織往往有其特殊性。
藝術家里奇葩多,混進一兩個特立獨行的刺頭進來,終究是很讓人頭痛的事情了。
阮理事現在就很頭痛。
這里突然冒出來個人插嘴,可就不是事先設計好的。
“別出問題,別出問題,千萬別出問題……”阮理事在心中暗暗的小聲祈禱。
這種入會的事情吧,以他的經驗來說,要不然就是一順到底,順風順水的,就把這事兒給了結了。
要不然。
一個刺頭跳出來,往往就是附帶著一連串的幺蛾子。
“好了,有什么問題,我們等會議結束后再說——”阮理事大手一揮,“——先把這事兒……”
“不,就得現在提,那位顧為經的事情,咱們總得給個結果的吧。我覺得,他要比苗昂溫更有資格。”
那個人卻仿佛是充耳不聞一樣,低著頭,自顧自的小聲說道。
顧為經。
仿佛被撥開了某個特別的開關。
當這個名字被直白毫無遮掩的拋到了會議桌上之后,整個會議室里的氣氛就變了。
不是剛剛那種說“大家是猴子”時,那種安排好的僵硬,而是一種非常古怪的氛圍。
有人面無表情,有人不住的搖頭。
有人眉頭緊皺,似乎對這個名字,感受到了一種天然的反感和厭惡。
但也有人在微微的點頭,似乎對那個聲音表示贊同。
有那么兩秒鐘。
大家神態各異。
可室內竟然連一個開口的聲音都沒有。
攝影師的鏡頭里安靜的落針可聞,只能聽見窗外的風吹拂著楊柳樹微微搖晃的聲響。
“停。”
阮理事忽然說道。
攝影師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話是竟然在對他說的。
“暫停,別拍了,現在。”
“可是——”攝影師的面色猶豫了一下。
剛剛那么激烈的場景,對方都視錄制組于無物。
他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突然一下,直接就不讓拍了。
“聽阮先生吩咐的做。”
紀錄片的導演,在今天來現場前,似乎就提前被打好了招呼,他拍拍攝影師的肩膀。
“把機器關了,然后自己出去等。”
阮理事朝著導演揮舞了一下手,“包括你,伱也一起出去。我要和同事們開一個五分鐘的內部討論會。”
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干脆的命令道。
等內部會議室的大門再一次的關上的時候。
阮理事的神情就已經變了。
他理也不理,剛剛還劍拔弩張,對噴的都快要冒出火星子出來的“反對者”。
把目光盯在會議桌最里側,那個干巴巴黑瘦瘦的老頭身上。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世界范圍里的定律之一——往往越是窮鄉僻壤,經濟不太發達,或者越是地域混亂、社會崩潰,戰爭籠罩的地方,越是往往會能跳出來一些非常非常猛的人物。
這種“猛”可以有兩方面的理解。
一種類似于維克多·布特這種人,出生在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塔吉克斯坦的一個小山村里,據說在家方圓一百公里里,羚羊都比人多,靠收聽一箱老掉牙的搖滾磁帶學會的多門語言。
西方媒體說他巔峰時期,整個蘇系的地下軍火走私有七成都經過他的手。
傳說他一年賣軍火賺的錢,比整個吉爾吉斯斯坦的GDP都要高。
好萊塢《戰爭之王》就是改編自他的經歷。
這種類型,在仰光的代表性人物,無疑就是豪哥了。
還有另外一種的猛,比如說37年時,在北平面對上門的日本特務頭子,笑著說“齊璜中國人也,不去日本。你硬要齊璜,可以把齊璜的頭拿去”,權傾一時的北平偽警司令宣鐵吾上門,要求生日的賀壽畫,大筆一揮,畫了一只螃蟹,并提字云“看你橫行到幾時”的齊白石。
這種意義上的猛,在仰光,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這位林妙昂了。
他五十多歲,看上去像是七十歲的,是位攝影師。
在場中唯一的一位攝影師。
很難說,這位林先生的攝影技術有多么的高超。
當然啦。
比脖子上掛個52,溜溜達達去公園里裝逼陪花裙子老大嬸打鳥的顧童祥肯定還是好不少的。
但以專業攝影師,乃至照片藝術家的身份來審視他所拍出來的作品,似乎又總讓人覺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樣子。
人像人像選的不夠獨特,構圖構圖也不夠刁鉆,光線光線沒有魔術光線的效果。
用照片講故事,捕捉關鍵情緒的能力,也比馬格南圖片社的大師們,差了很遠。
這里發生的事情,在國際上也不太受到那些大的圖片社的重視。
甚至有些相片。
連最基礎的攝影三要素都沒有做好,要不然是過曝了,要不然就是跑焦了。
可能這位林先生,一輩子攝影就做好了一件事——
真實。
他的作品真實到了什么地步呢?
不用看照片,看看他這個人的觸目驚心的樣子就知道了,襯衫所裸露出來的胳膊上,長著大片經年不去的皮疹,整個小臂上的皮膚組織增生的都像是貼了一張非常厚的皮質袖套似的。
這是他早年間,跑去越南南部同奈省做田野采風的結果。
那是美國在越南所設立的前邊和空軍基地的所在。
從1961年8月10日,肯尼迪簽署名令,決定在開展普通作戰的同時,在越南發動化學戰爭,實行“牧場手行動”。
此后十年內,大約有8000萬公升的三碘苯甲酸和二惡英被有計劃的投放到了戰場茂密的叢林和鄉野之中。
他的右側腹部有個彈孔,是被毒販隔著200米從對面的山崗上打了一槍,幸好用的是日本占領軍留下的三八式步槍,也就是所謂的三八大蓋,子彈從他胃和腸子之間沒有經過翻滾穿了出去,這才撿了一條命。
他的肩膀一邊高一邊低,據說是跑去跟著線人調查綁架園區的時候,被人關在水牢里……
總而言之。
林秒昂的人生其實一點也不圓滿。
老婆很久以前就離婚了,他也理解,這種化學武器中過毒的情況,不說別的,肯定要不了孩子。
對老婆不負責任,對孩子也不負責任。
也遠遠稱不上普遍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他在國際上也沒有什么名氣,而這種提材的攝影師或者攝影記者,和那種一個廣告項目幾十萬上百萬的商業攝影師不一樣。
如果不是到了馬格南圖片社這種級別,賣不了一萬刀一節大師VIP課,普遍都是很窮的。
但他似乎又比會議室里的很多人,都要顯得更成功一些。
比如,美國政府在2012年時,在高官對越南進行國事訪問的時候,終于遲遲到來的宣布要在未來二十年內,對邊和機場四周的有毒土地,要做無害化處理,據說這一決議的背后就有他所拍攝的那些照片的影子。
又比如。
林妙昂雖然在國家美協的藝術家中窮的像是乞丐,但他用的確實世界上最奢侈,最昂貴的攝影機器。
小巧的全畫幅徠卡相機組,一套動輒一輛車的錢,但又免費。
因為他那些“不那么專業”的照片曾經打動了徠卡的東南亞區藝術總監,所以他是整個亞洲為數不多的徠卡官方簽約攝影師之一。
每年圣誕節前后,徠卡都會將它們所發行新的機器,或者全新的鏡頭組郵寄到他的家中。
和四周眾人格格不入的黝黑老頭的存在,仿佛是一種象征,在無聲的提醒著眾人,藝術家的成功除了鮮花、名模,美酒、寶馬,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而藝術家在社會上存在的價值。
除了拍賣場上,那一次次好像天文數字一般的節節攀升的成交落錘聲以外,同樣還有另外一種展開的方式。
安迪·沃荷一幅一億刀的《貓王三重影》照片,是一種藝術。
有人拍下了毒販朝他射來的子彈,難道就不算是藝術了么?
這樣的人,或許在場會議桌邊的眾人中,有些人會在私下里嘲笑他傻,嘲笑他難以理解。
但是。
這樣的人坐在身邊,天生便是有重量的。
每個人在心底的最深處,同樣會一絲未必說出口的佩服隱藏在其中。
連阮理事的聲音也沒有太多火氣。
反而聽上去十分的無奈。
“林先生,我很尊敬您,但你知道,苗昂溫入會這件事情,是不能商量的。他也達到了入會的資格。”
“我不是說苗昂溫沒有資格入會。”
林妙昂低著頭,盯著面前的桌子。
阮理事的悄悄送了口氣。
“那——”
“我只是說,或許顧為經更有資格一些。”
林妙昂的聲音,并不像他的行為那樣彪悍。
反而有的軟綿綿,還有點奇怪的清脆,聽上去第一印象讓人覺得并不堅定,似乎充滿了猶豫。
就像是午后樹林間的鳥鳴聲。
卻任你怎么搖晃樹干,聲音都在那里,又有點讓人覺得,他無法動搖。
阮理事剛剛下去一點的血壓,又被挑逗的騰的一下給拉滿了。
“你這話等于沒說,今年入會的名額只有一個,一個好吧,不是A,就是B。顧為經,你怎么能提這個名字呢?”
阮理事用力的揉著額角:“開會之前,我們不都提過通過氣,要冷處理的么?”
林秒昂沒有說話。
依舊低著個頭。
他想起,幾天前,在《鏡報》報社的朋友那里,看過今年禁毒專題的幾張照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