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午后的日頭,像是一枚溫吞吞的太陽蛋,高懸在天上。
顧為經背著書包走過校門口的綠蔭長廊,
人來人往,
編程社的同學正在不遠處的小操場上用樂高積木拼搭著機器人競賽的場地。
拿著橄欖球頭盔的體育生們和穿著黑白撞色設計的舞裙的女孩子們,吵吵嚷嚷打鬧著從他身邊經過。
春意昂然,朝氣蓬勃,
連樹蔭上云雀的叫聲都顯得活力十足。
國際學校的課業壓力不大,這里的大多數學生都是會選擇留學的,也就沒有大多數亞洲中學那么卷。
無論是哪個年級,三四點鐘左右就都沒有課了。
剩下的就是各個學生社團的排練時間。
顧為經打開手機,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叫輛Uber網約車去孤兒院畫畫,卻突然發現校門口的氣氛有些安靜。
五、六個看上去就不太像是正經學生的人,正在聚集在校門口長廊的綠蔭花壇邊抽煙。
他們大多數是學生模樣,卻并沒有穿德威的校服,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氣質。
“校外的不良?”
顧為經皺著眉。
以學校的校員安保,一般的社會小混混肯定是進不來的。
只是到了每天社團活動時間,他們校園公共設施會向周邊的幾所聯誼性質的本地中學開放。
德威這種小班制的精品貴族中學,學校大,學生少。
一個年級也就百來號人,排練個大型舞臺劇可能都湊不夠人,還有一些跨校比賽什么的。
反正都是學生,共享校園里的一些基礎設施給周邊學校,還有政府補貼拿。
因此,其他學校的學生,在校園社團開放日可以憑借學生卡,進入德威校門。
這就給一些不良學生能混進來的機會。
顧為經之前聽說過,德威的學生有被不良敲詐勒索之類的傳聞。
但是這些混混也不是完全沒腦子。
他們只挑好欺負的下手,不會惹蔻蔻、杰瑞這種背景硬,后臺狠的學生,所以也沒出過什么大事。
他不愿意招惹這些人,低著頭往邊上讓了幾步,準備離這伙人遠一點。
“就是你叫顧為經?”
為首的不良突然在顧為經經過的時候,站起身攔在了他的身前,用夾著香煙的手點指在顧為經的胸口。
隨著老大起身,團伙里其他的中學生,也像是聽到了某種信號,呼拉拉的把他圍在了中間。
他們用身體擠壓著顧為經,把他逼到了長廊的角落。
為首的學生把弄著香煙,臉上帶著流里流氣的笑,眼神卻帶著十二分的陰狠。
“諸位,如果想要勒索的話,到校外再動手會更聰明些吧?”
顧為經面無表情的反問道,語氣甚至有些嘲弄。
見識過光頭這種當街安排殺人,依舊笑呵呵的面不改色的狠角色之后,他實在對這些古惑仔式的不良學生看不太上。
這里是德威校園,他們不敢太過分,沒什么好怕的。
再說了,他們要想勒索自己,確實不是啥好選擇。
自己全身上下就校服口袋里那一百美元的現金,不算少,但德威比自己身上帶錢多的學生多了去了。
“勒索?你那點錢兄弟們還看不上,如果你是顧為經的話,我們老大想要認識認識伱。”
一個混混嬉笑的說道。
綠蔭長廊里的這一幕,也吸引了其他經過此地的德威同學的注意。
他們有人已經認出了為首的那個留著分頭的不良的身份。
言行舉止流里流氣的分頭——這家伙的表哥就是人們口中所謂的“幫派分子”,在附近的商業街上開著三家網咖,兩家臺球廳,一家卡丁車館,很有勢力。
他本人則是這些附近仰光市第一中學的不良學生中的老大,據說曾經把幾個同學霸凌到退學。
“喂喂喂,咱們學校的校門口長廊,又有人被一中那伙人圍了。”
“中間那個男生是誰啊?有人認識嘛!這家伙估計慘了。”
“聽他們交談,叫顧為經,我好像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十三年級年級第一的那位學長,好像叫這個名字。”
“他不是好學生嘛,怎么惹上了這群人,要通知老師或者學生會么?”
“等等看吧,現在也沒動手,只是在說話,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德威不少的同學都好奇的在遠處看熱鬧,迫于分頭的淫威,卻沒有人愿意靠近。
“對,我是顧為經,但我沒興趣認識你們。”
顧為經點點頭。
“請讓開路,我在趕時間。”他平靜的說,語氣中并無太多畏懼。
面對這種小混混,你表現的越害怕,他們也就越囂張。
“操,這小子挺他媽的囂張啊,怎么著,老大給他個教訓?”旁邊有人盯著顧為經,陰惻惻的笑著說道:“請他抽煙還是請他洗澡?”
就像派對一樣,霸凌從來也是西式高中的一環。
德威校規中,有專門的反霸凌條例(antibull陰gpolicy),還有雇用的心理老師處理被霸凌后學生的心理疏導。
每次開學典禮上,校長更是會對相關問題三另五申。
但就像那句名言,有些時候越缺乏什么,人們越容易宣揚什么。
即使沒有這些本地中學的不良學生,學校中的霸凌問題也是一直客觀存在的。
請抽煙和請洗澡,都屬于仰光中學經典的霸凌傳統。
前者,指的是把一個人的嘴捂住,鼻孔里插一支燃燒的香煙,只用十幾秒鐘,保準就嗆的涕淚橫流,好不凄慘。
請洗澡則更注重侮辱性。
大庭廣眾之下當著女生的面把你扒光,往你頭上冰礦泉水,或者更過分點的把你的扔進小便池里去。
校園霸凌的想象力的惡毒程度,從來就超出成年人的想象。
這些方法都基本驗不出來傷,但幾乎都是導致社會性死亡,就算給你安排一學期的心理輔導課,也難以彌補心靈的傷害。
別的不說,對于青春期最需要自尊心的男孩子來說,單論在女生面前被扒光衣服這點,你就永遠抬不起頭來。
這是一輩子的心理傷痕。
如果有的選,他們甚至更愿意被人毆打。
老美弗羅里達八十年代一起校園槍擊案,起因就是槍手被同學在走廊里扒光,然后頭摁進了尿池里。
顧為經聽說過這些壞孩子這整人的手法,但沒見過,也還真沒被霸凌過。
不是他如何身手了得,
而是往日莫娜就是學校里的女子學生會主席,有她“罩著”自己,那些霸凌者一般不會來找顧為經的麻煩。
“不是我有興趣認識你。是苗哥要找你談話。”
分頭對顧為經他吐了個煙圈。
他抬起手,指著坐在長廊長椅上,老神哉哉看著這一幕的穿著德威校服的黑瘦高中生,對顧為經威脅著說道:“你小子最好老實一點!”
說完,他朝苗昂溫點點頭,巴結的說道:“苗哥,人找到了。”
這可是表哥親自囑咐他,要伺候好的爺。
分頭只能在學生里稱王稱霸,而他表哥可是真正有輩份的黑道精英。
平常總是有各種馬仔前來孝敬上供。
可是,
幾周前,分頭在臺球廳里親眼見到,在他眼里已經牛逼到了天上的表哥,在那個紋著佛頭的光頭壯漢面前,戰戰兢兢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
他算是終于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黑道大亨的氣勢。
在他的心目中,那位光頭顯然是武俠里,天地會總舵主這類的江湖傳說,而那天跟在光頭身邊的苗昂溫,黑道地位自然也是不低的。
分頭這段時間一直以對方的小弟自居,鞍前馬后的跑腿。
對方今天要自己做事攔一個人,分頭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苗昂溫欣賞了一片刻被不良們圍在中間的顧為經片刻,卻并沒有看到對方臉上露出自己所期待的惶恐不安的神情。
“還裝的挺鎮定。”
他心中有點失望。
苗昂溫有足夠的理由看不慣顧為經。
其實學校里比顧為經風光的人多了去了。
苗昂溫都可以不嫉妒,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從很早的時候開始,他就非常非常的不喜歡這個顧為經。
人最容易討厭和自己相似的人。
尤其是明明大家都是個窮屌絲,他需要給富二代們跑腿賺零花錢,顧為經卻能在學校里過的云淡風輕的樣子。
前年五月份玫瑰情人節的聯誼舞會上,這種討厭到達了巔峰,甚至轉變成了恨意。
那是他們這些學生,人生第一次以高年級組的學生身份,參加聯誼舞會,大家都很激動。
當時想要競選舞會皇后的拉拉隊隊長,準備在舞會穿著皮質緊身衣,唱一首泰勒·斯威夫特的《LoveStory》。
蔻蔻一直是苗昂溫心目中,繾倦性感的纏綿尤物之典范。
尤其是她穿上舞裙時的樣子,
緊繃著的胸衣,勾勒的她豐滿的胸脯高高的聳起。
下身那條僅剛剛到大腿根部的皮裙,根本無法遮擋她兩條被舞蹈底子錘煉出來的玉腿的美好曲線。
歌舞扭動之余,亮晶晶的汗水緊貼在她裸露的肉色肩膀上,火辣到爆炸,身材好的不像是一個高中少女。
苗昂溫每次春夢的對象,都是這位面容可愛嫵媚的校園女神。
他甚至做夢都想變成那串和耳環配套的小骷髏式的項鏈,好深埋緊貼在蔻蔻峰巒起浮的胸口。
學校的聯誼舞會允許穿校服或者舞會禮服。
家境優渥的同學們,從來都很注重著裝。
富裕階層的男生女生們在衣服上暗暗較勁,像是開屏的孔雀。
你穿巴黎世家,我就穿Armani,打Gucci的領帶。你穿阿瑪尼,我就穿裁縫的手工定制禮服。
誰要是穿校服來學校,幾乎就像是把“我是個窮屌絲”這行字紋到了臉上。
像是山雞混進了孔雀的隊伍中。
為了在校園舞會上不顯得寒酸,苗昂溫每天討好巴結著學校里的富哥,替人家寫作業,冒著被開除的風險考試作弊,攢了一年錢。
還從辛苦給別人當司機的老爸那里,要了三百美元,這是他們家一個月的收入。
這才從西河區的奢侈品店里,租了一套高級舞會正裝,人生第一次揚眉吐氣,不覺得低同學一頭的來到舞會。
苗昂溫為了這場舞會整整準備了一年時間,然顧為經在宴會入場時把這一切攪黃,就用了三分鐘。
顧為經那天像往常一樣,穿著校服就來了。
以往苗昂溫也只能穿校服,不過今天他不一樣了!
他身上穿著高級禮服,就像是那些富裕階層的孩子一樣,是個真正的“人上人”!
苗昂溫特地跑到顧為經面前,炫耀著他有著寶石袖釘的高級禮服,好像在證明自己,已經把對方踩在了腳下。
他期待顧為經臉上流露出嫉妒和向往的表情。
結果對方依然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樣子,點點頭輕聲說了句,挺漂亮的,這樣好的衣服,我可買不起。
“你穿成這樣就挺好的,我覺得很精神!”
苗昂溫原本還想要說些炫耀性的嘲笑,就被珊德努小姐打斷了。
那個挽著顧為經的胳膊,穿著藍色連衣裙,帶著真絲手套的漂亮姑娘只是隨便打量了苗昂溫一下,就安慰自己的男朋友說道。
“你千萬別學他這樣虛榮的樣子,豬鼻子插大蔥。家境富裕一點的穿高級禮服,喜歡炫耀些沒什么的,反正都不是自己掙的錢。家里窮不可怕,可窮的叮當響,還要靠著不知怎么來的禮服裝的人五人六的炫耀,就是Allbarkandno逼te(諺語,亂狗叫,引申譯為裝逼)。”
珊德努小姐轉頭,對著顧為經笑笑,然后說:“別羨慕,等將來掙錢了你再買好衣服穿給我看。你現在就穿校服很好,我喜歡……你想跳舞嘛,如果不跳的話,我給你做了小蛋糕。”
女孩說話的聲音并不小,在舞會入場的通道內,甚至引起了一陣陣的哄笑聲。
這些笑聲有些是針對苗昂溫的,有些不是。
但不管是與不是,落在他的耳朵里,都帶著無比的嘲弄和諷刺。
他為這場舞會付出了整整一年的努力,卻瞬間被這些笑聲將身上的漂亮禮服所剝去,還貼身了愛慕虛榮的標簽。
“亂狗叫……”
“珊德努小姐形容的真準,真是鼻子插大蔥。你看這家伙,連舞會禮服的第三粒扣子是不應該系上的,這么簡單的規矩都不知道,確實是鄉巴佬。搞不好衣服都是租來的。”
“什么搞不好,分明就是肯定租過來裝逼的嘛。他叫苗昂溫,你知道他老爸是干嘛的嗎?給人家開車的司機。”
“司機的兒子……呵,這種人也能混進德威來……咱們學校的招生政策也真是的……”
苗昂溫走到哪里,耳邊都能聽到這樣的議論聲。
這些若有若無的嘲笑聲,像是一把冰錐刺進他的心中,扎的他渾身冰涼。
他怎么能不恨顧為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