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同樣是士兵,我們戰斗在敵人的后方,我們的身體就是武器。」——一名燕子的回憶
戰爭的第三個年頭,四一年的十一月中旬,蘇州府西郊。
蕭瑟的秋風吹落了最后幾片頑強的葉子,街道旁的樹木枝丫徹底變得光禿禿了。
入夜,氣溫直降,太湖畔的別墅被淡淡的夜霧所籠罩,周遭的事物在清冷月光的照射下一片朦朧。
這座別墅并非傳統的中式古典主義庭院,亦不是近些年流行于大江南北的現代改良庭院,其設計建造是純粹的歐式建筑——具體來說是新古典主義風格。
暗紅色的屋頂,米白色的磚墻,大理石鋪砌的客廳之中擺放著柔軟的地毯和沙發,上方懸吊著精致的水晶吊燈。
當銅制掛鐘的時針指向凌晨五點的時候,在二層臥室的床榻上安睡的女子忽然睜開雙眼。
夢斷了。
她翻身下床,緩緩來到窗前撥開了厚實的窗簾,發現天還未亮。
“陰沉的一天。”她一邊說著一邊打了個哈欠。
置身于此的女子名叫達莉婭齊明娜,隸屬于大都督府情報處,代號:苜宿。
在窗前遲疑片刻,齊明娜來到了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給空空的浴池放滿熱水。
她脫去輕薄的絲綢吊帶睡衣,抬腿伸進浴池,讓軀體慢慢浸入,直到溫熱的水徹底包裹住身子,感受著水作用在身體上的浮力和傳導的熱量。
凌晨乍醒的那一絲頭暈與迷糊迅速消褪了,她覺得自己精力十足。離開浴池、擦拭身體、裹上浴巾,齊明娜來到了臥室的落地鏡前。
站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她注目著鏡子里的自己,欣賞其中的身姿芳容。
只見那一頭金發散落垂至后背,胸前高聳而豐滿、腰肢窈窕而纖細、雙腿修長而筆直、肌膚嫩滑而雪白。
她自己都迷戀自己秀色可餐的身姿,美得令人嗟嘆,即便是閱色無數的家伙也挑不出幾處瑕疵。
每當齊明娜站在鏡前,她的腦海中都會不由自主的浮現一個奇怪的疑問——上帝為什么要賦予她驚人的美貌?寧肯犯錯也要占有她的天資?
唯有權力才能庇護這樣的美貌,可惜齊明娜的家庭并不具備所需的權力,她來自葉卡捷琳堡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從事進出口貿易的職工家庭。
如此一來,美貌反而成了招引禍患的弊端。
內戰爆發后,齊明娜的父親在觀望了一陣子后決定帶一家人避難。對于處在烏拉爾以東的葉卡捷琳堡市民們而言,前往契丹——或者說大明是綜合來看的最優解。
那是一段艱難的行程,盡管最終幸運的過關入境,然而齊明娜的父親死于斑疹傷寒,存款也所剩無幾。
窘境下,一根橄欖枝被送至身前——相當誘人的高薪工作。
盡管不知道具體內容是什么,但齊明娜知道自己可能再也遇不到相同良機了,為了母親和兄弟姊妹,她像落入水中的螞蟻似的死死抱住漂浮的枝葉,忐忑的接下了這份工作……
直到后來,她才得知這份工作究竟是什么。
漢語、英語、禮節、滲透、魅惑、竊取、化妝偽裝、諜報攝影、辯識地圖等等科目繁雜不已,時間緊任務重,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前后只不過一年有余,齊明娜從懵懂無知的姑娘蛻變為訓練初成的特工。
大都督府情報處評價她為無暇美玉般的極致尤物,對她寄予厚望。
“叮咚——”
汽車引擎聲和門鈴聲在六時一刻準時響起,齊明娜走上前打開了門,只見外邊站著兩名便裝打扮的青年男女。
女子問:“來接你了,準備好了嗎?”
齊明娜點點頭,三人隨即上車離開這棟郊野別墅。
晨曦初顯,白色小轎車行駛在公路上,陽光穿過樹梢、透過車窗灑入車內。
男子一邊開車一邊說:“這兩天就要動身了,但是原先的路子走不通了。澳洲那邊緝查的更嚴了,布城(布里斯班)一下子暴露了三個站,基本完蛋。”
齊明娜遲疑了一下,問道:“那該怎么入境?”
“只能分兩段走了,先到印杜去,再設法坐船去澳洲。”
“如果這樣,原本的身份就無用了。”
“沒錯,你得換個身份了。”那名女子轉頭看向齊明娜,解釋道:“我們找了個新身份,大體能對的上——英籍,二十一歲,星洲出生,郵局會計。”
未久,幾人來到了情報處在蘇州府的臨時辦事處。
負責人是個溫文爾雅的中年人,乍看之下就像中學老師一樣,他正在桌后審閱著卷宗。
“來了?坐吧。”見齊明娜到來,他云淡風輕地打了個招呼,講述道:“當下來看,短期是沒法重建布城情報網的,原先擬訂的首要任務無限期中止。先扎下根,到時候看態勢好壞,做些其它事。”
“明白。”
“這是你頭一回獨自干活,澳洲那地比以前那些地方兇險得多,要當心。做諜報的,成敗都在細節。”
“謝謝,我會安全回來的。”
攻略馬來亞、爪哇、婆羅洲的南洋戰役結束之后,大都督府情報處在占領區搜羅了許多有價值的身份,用來提供給情報人員在執行任務時使用。
艾莉托金,這個出生于新加坡的英國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的身份信息被齊明娜套用,用于執行接下來的任務。
“身高一百六十六公厘,體重一百零五斤,二一年出生在新加坡,圣瑪格麗特女子中學畢業,戰爭爆發時的職業為郵局會計,叔父一家在澳大利亞墨爾本……”
在前往南方的火車上,齊明娜抓緊一切時間記下艾莉的身份,并在腦海中揣摩、模擬、演繹她的性格特征。
從任務開始那一刻起,她必須惟妙惟俏的扮演好新身份——人文風俗、地理特征、成長經歷都不能露出破綻。
大都督府情報處甚至還提供了艾莉的銀行存儲賬單,還有與之相關的各種實拍照片。
抵達廣州府以后,齊明娜轉乘飛機前往印杜兵團兵鋒所指的最前沿——阿薩姆地區。
在那里,她偽裝成難民,脫離了明軍的控制區,與沿途相遇的歐洲籍貫的難民一同向西前往英屬印杜。
加爾各答、賴布爾、那格浦爾……幾經輾轉,最終她乘坐搖晃且遲緩的火車抵達了孟買。
齊明娜在孟買停留了一個星期,這期間她向當地市政部門提交了出境申請,希望前往澳大利亞投奔親戚,度過這段艱難的戰爭時光。
在市政官員看來,大英帝國這位名叫艾莉的姑娘歷經艱險一路從馬來亞輾轉來到印杜,可算是逃脫了敵人的魔爪,真令人唏噓。
“可憐的姑娘,遠離這該死的戰爭吧,上帝保佑你。”
望著“艾莉”那雙疲乏卻充滿希望的眸子,市政官員為她開具了相關證明。
隨后,齊明娜與另外數十名平民一起登上了前往澳洲的卡萊爾號貨輪。
與之同行的還有多艘貨輪和護航艦艇,它們例行向澳洲運送物資——根據倫敦方面的規劃,英屬印杜每個月應發出一兩支船隊,走南印杜洋航線為澳大利亞運送棉紗、白糖、橡膠、鋁材、滾珠軸承之類的戰略資源。
船隊先途經了查戈斯群島,接下來是科科斯群島,期間兩次遭遇明軍遠洋潛艇的攻擊,有一艘滿載物資的貨輪被魚雷擊中迅速沉沒,無人生還。
齊明娜全程目睹了這一切——巨大的貨輪側面騰起高聳的水柱,冒出滾滾濃煙,隨后僅幾十秒的工夫便消失在海面上。
這更像是任務期間的插曲,她對此無感。
整段航程中,她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自己為什么從事這份刀尖舔血的工作?
現在是戰爭時期,一旦暴露,澳大利亞人恐怕會在審訊后迅速處決掉抓獲的間諜。
為了祖國?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俄羅斯帝國仍陷于內亂中,況且自己對祖國也沒多少眷戀與情懷。
也許我只是想庇護親人,讓他們過上平安祥和的生活吧。她如是想到。
船隊泊入珀斯,齊明娜知道,從自己踏上澳洲土地的那一刻起,危機便無處不在。
在港口管理局大樓一層的審查房間,幾名邊檢官和雇員一邊仔細地檢查她的證件一邊向她提問,房間內回響著打字機噼里啪啦的聲音。
入境檢查的前幾項都很順利,邊檢官認可了英屬印杜當局開具的證明文件,不懷疑她的來歷。
“等等,我還有個問題。”
正當邊檢官員準備打上鋼印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房間角落坐著一名戴著禮帽、西裝革履的男子,他原本低頭看著報紙一言不發,此刻卻插話了。
“艾莉小姐,你來自新加坡,太巧了,我很喜歡那里一種受女孩們喜愛的雞尾酒——新加坡司令雞尾酒,白蘭地的味道附帶著橘子的氣息,你覺得呢?”
第六感讓齊明娜在這瞬間感到極致的恐懼——就好似半夢半醒的人突然摸到了冰涼滑溜的蛇。
她的直覺和經受過的訓練告訴她這個家伙很可能隸屬于軍情五處,也就是大英帝國著名的反間諜部門。
“我也很喜歡,夏天和秋天的傍晚來一杯簡直太美妙了。”齊明娜反應迅速,故作迷惑的遲疑道:“但是……橘子風味?新加坡司令雞尾酒沒有用到橘子啊,它加的是檸檬。”
那個男子“哦”了一聲,淡淡道:“也許是我記錯了。”
新加坡司令雞尾酒是一種由華僑發明的雞尾酒,以金酒和白蘭地為底,加入檸檬汁。
齊明娜在當時就瞬間意識到那個家伙在話里故意下套——如果自己沒有提出質疑,那么“自幼在新加坡長大”的來歷顯然就有問題了。
我與死亡擦肩而過。她在心中默念。
最后,入境檢查有驚無險的通過了。
駐足于珀斯西城區的火車站臺旁,齊明娜側首看了一眼碼頭的方向,接著跟隨人流一起走進了車廂……
三個月后,布里斯班以南瓦倫丁空軍基地。
一些外形優美的新銳戰斗機成群結隊的從其它地方轉場到達,隨即投入空戰,據說它們表現出色,一個多星期就擊落了幾架明軍戰斗機。
這些新銳戰斗機便是噴火八型的中空型(噴火FVIII),相較于高空型更適合太平洋戰場,它們的主要零部件都來自英國本土,萬里迢迢海運至澳洲進行組裝,皇家澳大利亞空軍第410中隊和第413中隊在完成適應性訓練以后便馬不停蹄的參戰了,以抗擊明軍航空兵對布里斯班的第二次大規模攻勢。
“寶貝!我想死你了!”
小鎮的一間獨棟屋舍傳出了年輕男女的熱切問候聲,隨著明軍結束空中攻勢,皇家澳大利亞空軍終于又有了休整的機會,羅賓中尉迫不及待地回來了,去見他朝思暮想的女友。
“親愛的,你沒有受傷吧,這個星期我每天都祈禱你能安全回來。”齊明娜滿眼驚喜,眼神中參雜著憐惜和愛慕。
“當然,我向你保證過的,艾莉,我一定會回來的。”
齊明娜在來到布里斯班后尋找了一份在軍官俱樂部的工作,沒有費太大力氣就尋獲了她的目標,也就是面前的中尉飛行員羅賓。
這個來自北愛爾蘭的年輕移民接受過高等教育,瀟灑且自信,最重要的是他的秉性——比起崇高的榮耀更加在意自己的名聲——齊明娜的判斷可謂一針見血。
故而她精心設計了一次邂逅,她出眾的樣貌引人注目,舉止端莊優雅、落落大方,言談正經又不失風趣。
沒有任何意外,羅賓最終在這位完美姑娘的情感攻勢面前輸了個一敗涂地。
在那輕薄睡衣下的豐滿高聳令人愛不釋手,嬌嫩的肌膚撫摸著就像羊脂白玉,苗條窈窕的身子似乎弱不禁風。
二人真摯熱切地深入交流,床笫歡愉持續了許久,以至于她和他都精疲力盡。
齊明娜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她已經充分知悉羅賓的底細和秉性,確定用直截干脆的威脅策略是最適合對付他的。
因此,齊明娜毫無預兆的突然開口了,一點也不掩飾的告訴他自己其實在為敵人效力。
“你在開玩笑吧?親愛的?”
“是真的,這五個星期我從你這了解了很多關于空軍基地和各個戰斗機中隊的信息,你的行動日志也被我抄寫下來了。羅賓,聽好了,如果你不想進軍事監獄,接下來必須聽我的。”
疑惑、驚愕、憤怒……羅賓的情緒轉變的很快。
他羞惱至極地扇了齊明娜一巴掌,對她破口大罵,然而除了泄憤以外沒有意義。
“證據將在明天早上送到憲兵單位,你還有一晚上的時間做決定。”齊明娜盯著他,直擊靈魂地說道:“你根本稱不上澳大利亞人,你是來自貝爾法斯特的北愛爾蘭人,為什么要為這片土地付出?”
她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繼續誘惑道:“去中國吧,他們會給你一大筆錢,戰爭結束后我們一起去瑞士或者君士坦丁堡,我相信你還是愛我的。”
一個星期后。
隸屬于皇家澳大利亞空軍第410中隊的一架噴火VIII在執行戰斗巡邏任務時失蹤。同時,第410中隊地勤分隊也報告維護技術手冊失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