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他的話音回蕩在議事廳中,數十名將領和高參都默不作聲。
不少人的臉上還掛著難以置信和不甘心的神情,顯然他們還是無法接受現實。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王師已然登島,敵人必定膽戰心驚、狼奔豕突、潰不成軍,不出三日即可收獲捷報。
一系列勝利果實入口太快了,即使好幾次都是苦戰以后才勉強取勝,可甘甜的滋味輕易的蓋過了那幾縷苦澀。
過程的艱辛被有意無意的淡忘了,只剩下結果的輝煌。
站在門口的周長風深呼吸了一口氣,掃視在座眾人,用那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嘆道:“以史為鑒說著容易,但是有多少人做到了?怪不得有句話說歷史悲劇總是重復上演。”
他本來還想再說一句“這次必須有上層人士擔責,以為后來者戒”,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先等這場鬧劇結束以后再收拾幾個。
一幫子最少也是不惑之年的將領和高參被這么批評了兩句,都格外慚愧。
偌大的議事廳之中落針可聞。
見形勢不妙、氣氛尷尬,程翰便打圓場來緩和狀況。
“是啊,這是很大的疏忽,克行落座吧,先商討對策再說。”
有人拿著一封十四師發來的電報紙,大聲念道:
「呈報大都督府諸位上官,職部攻勢已完全中止,現據守島之西北固守,靜盼轉機……奮戰三晝夜,兵員兵器均損耗巨大,千余傷患急需救治,藥品食品皆告急……」
孤軍奮戰的第十四步兵師現有1.17萬人身處莫洛凱島,每天基本食用要14.5噸糧食、防御戰斗要11噸彈藥、各種車輛要4噸汽油、騾馬牲畜要1噸飼料、醫療藥品重量較輕可以忽略不計,以上總共30.5噸。
這只不過是最低限度的物資供給量,充其量只能自保。
“這也有難處嗎?一百來里海路,軍艦兩個時辰就到了,趁夜派船過去就行吧。”
“海運倒是容易,可卸貨麻煩吶,三五個鐘頭能卸一半就了不起了,天一亮敵機就來轟炸了。”
“有損失也無礙,能供應上就成。”
“空投補給如何?”
“空軍那邊說暫時不行,運輸機大多不在夏威夷,另外眼下瓦胡島各大機場跑道都要給驅逐機部隊用。”
“瓦胡島不行,考愛島總可以吧?總之補給的事不能耽擱,海運也好空投也罷,得加緊操辦,以安軍心。”一名陸軍將領急切地說道。
“正是,運輸機不夠也能用轟炸機湊合代替,辦法有的是!”
結束了如何保證站穩腳跟的話題以后,隨后的會談內容就來到了該不該繼續打下去上。
大部分人都還想再觀望一下,看看是否能穩住局面,如果情況不妙再考慮撤退也不遲。
當然也有些人的態度立馬一百八十度回轉,一瞧見進攻受阻就惦記著撤退。
“幸好,一線的反饋是當面之敵反擊欲望不明顯,總體上較為消極,自撤入島東筑壘山地后便嚴防死守,很少主動出擊。”程翰如是說道。
接著他看向斜前方的周長風,問道:“克行你如何看?”
后者盯著地圖沉吟道:“現在不能把話說死,過去以后再看,能堅持就堅持,實在頂不住就準備撤退吧。”
“周待詔高義啊,樂于出手相助,這下…何懼之有。”有人不禁拱手感激道。
周長風沉默了,二十多道目光都匯集在他身上。
他一邊起身一邊平靜道:“沒什么義不義的,把他們當人看就不會想這么多了,說到底都是爹娘養的。”
了解詳細情況以后,周長風迅速離開了大都督府,接著進宮。
這時候還是拂曉時分,冬日的清早太陽尚未升起,天色昏暗。
紫禁城一如既往的清冷肅穆,路燈散發出的明亮黃光照亮了皇城中的道路,全副武裝的錦衣衛小隊沿路打著手電筒巡邏。
心態良好的朱泠婧仍然保持著規律的作息,這時候才剛剛起床。
“他們可有認識到驕躁的錯?”這是見面以后她的第一句話。
不明所以的周長風怔了一下,錯愕道:“十四師這個狀況……應該夠引起重視了。”
“你這是要到一線去?”
“是。”
“他們請你去的?”
“呃……沒有。”
是否拉下臉來主動請求,這個性質可是截然不同的。
朱泠婧想都不用想就猜了個七七八八,她輕輕搖頭,嗤笑道:“你倒是心腸軟,這就看不下去了。”
一臉無奈的周長風回答道:“等他們主動求人?那估計就神仙難救了。”
第一階段,我們宣稱什么事都沒有。
第二階段,也許有事發生,但我們無需采取行動。
第三階段,也許我們應該行動,但什么也做不了。
第四階段,也許當初能做些什么,但現在已經太遲了。
神情淡然的朱泠婧撥弄著自己的手指甲,忽然抬眸,刻意問道:“如果朕讓你先不去呢?”
周長風迎著她的目光,對視了兩秒,很堅定地說:“不行,陛下,人命關天,戰機稍縱即逝,但政治沒有這么嚴苛。”
“真的沒有那樣嚴苛嗎?”朱泠婧玩味的反問了一句,但馬上就自問自答道:“未必。不過,你要去就去吧,也無傷大雅。”
“希望能挽回,等事情收拾好了再回來算賬。”說著,周長風抬手看了眼手表。
“需要增調援兵嗎?”
“飛機肯定要,其它的還說不準。”
“好。”
“臣告退。”
屢戰屢勝導致驕躁和急功近利之風泛濫成災,在明軍之中,自鳴得意的傲慢從下到上皆有,越往上越嚴重。
在周某人看來,大明的宣傳部門同樣是要承擔相當程度的責任的,他們的描繪太光輝、太片面。
大明官方通訊社倒是不怎么為戰果注水,數據相對切實,然而在宣傳上卻和其它國家一樣都喜歡進行個人英雄主義報道,對那些有著光輝事跡的將士大肆吹捧。
例如某某王牌飛行員擊落敵機十余架、某某神射手擊斃敵兵數十人、某某坦克車長擊毀敵坦克十余輛等等。
除此之外,還有明里暗里的貶低、抹黑、嘲諷敵人,將之描繪得愚蠢且不堪一擊。
這種模式很傳統、很普遍,可是唯一的正面效果只是能吸引更多年輕人懷揣著憧憬前來參軍。
其負面效果也是顯而易見的——極易誤導、或者說一開始就已經誤導了懵懂無知的年輕人,讓他們以為打仗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上我也行。
這加劇了驕傲輕敵的不良風氣,客觀上造成了不利影響。
歷史上,約翰巴斯隆被調往本土負責指導訓練工作,這時候他在瓜島的英雄事跡已經被大肆宣揚。
他在訓練營憂慮的發現,應征而來的新兵一個個自信滿滿、目空一切,仿佛日本人只是一群拿著槍的猴子那樣容易解決。
凡是懷揣如此心理的新兵都在塔拉瓦環礁、貝里硫島、塞班島、硫磺島吃盡了苦頭,乃至死的不明不白。
“希望這次能長長教訓。”在回家的途中,他自言自語道。
只過了半天,一些不友好的惡意流言就悄然出現在了朝堂之上——如果這次參戰的是陸戰一旅而不是經驗全無的十四師,肯定不會出現這樣的糟糕境況。
得知消息的周長風正準備動身,聞訊大為光火,立即把電話打去了外緝事廠。
這兩年沈諭也步步高升,順風順水,聽說都在爭取外廠三把手的位置了。
他生氣的吐槽道:“這種人太壞了,一定要幫我給他揪出來,媽的,這種時候還在背后說老子壞話,純純賤骨頭,太不要臉了!”
沈諭滿口答應,聲稱一定逮著那嚼舌頭根子的家伙。
在這樣的背景下,周長風告別了戀戀不舍的妻子,乘車直奔南郊機場而去。
當日下午,一架三八式重型戰斗機像離弦的箭似的加速滑跑升空,向東方飛去……
為了盡快抵達一線,他這次就沒有搭乘更舒服的客機,而是直接坐戰斗機趕赴目的地。
首里、賽班島、威克島、中途島……
夏威夷時間11月22日下午16:45,這架雙引擎重型戰斗機安然著陸。
放眼望去周圍盡是正在補給的戰斗機和嚴陣以待的高射炮,機場跑道有些顛簸,顯然這是遭受空襲以后趕工修復的,比較粗糙。
坐在狹窄座位上的漫漫長途讓人精疲力竭,周長風感覺自己的下半身都快沒知覺了,連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坐著越野車一路搖搖晃晃,這才勉強緩過來。
走進瓦胡島的夏威夷遠征軍總兵處,軍官們已經在這兒等候了。
中間的長桌上擺著精致的沙盤,一旁的木板上釘著十幾張空中偵察的航拍照片。
眼含紅血絲的趙寒楓撫胸行禮,闡述道:“情勢嚴峻啊鈞座,十四師現在完全沒法還手,被困得死死的,勉強自保,守島敵軍炮火日夜不斷,日均落彈三萬發,登陸首日竟發射十多萬發,前所未有,留在地上的物資幾乎全數被炸毀,將士們吃飯喝水都成問題。”
從莫洛凱島登陸戰打響迄今不過五天,美軍總計發射75㎜、105㎜、155㎜炮彈22.5萬發,炮彈仿佛無窮無盡似的。
要知道歷史上硫磺島戰役總共三十六天,美軍也只發射了73.2萬發炮彈而已。
可以說美軍是卯足了勁,不管如何也要贏得一場守島戰斗的勝利,數以噸計的鋼鐵和炸藥像不要錢一樣被傾瀉出去,他們希望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擊潰來犯之敵。
上岸的大明陸軍第十四步兵師經過這幾天的鏖戰傷亡甚大,同時幾乎損失了半數的技術裝備。
任何留在地面上的補給品不出一刻鐘就會被密集的炮火炸成碎片,只有放在彈坑或掩蔽部中才能躲過狂轟濫炸,因此十四師的物資狀況岌岌可危。
美軍這種晝夜不間斷的炮擊嚴重阻礙了明軍對被毀壞陣地的修復,兵力的調動也變得異常困難,士兵們難以行動,電話線也隔三差五就被炸斷。
十四師此前從未有過實戰經驗,沒有被戰火磨礪的士兵們整宿整宿的無法入眠,即使蜷縮在散兵坑中因過度疲倦而睡著也很快就會被爆炸聲和慘叫聲吵醒。
與之相比,美軍第25步兵師在數十輛工程機械的幫助下,在三個月的時間里利用源源不斷的鋼筋、工字鋼、鋼板、水泥修建了627個暗堡、34個堅固支撐點、45個大型掩蔽部、18個物資儲存站,相應的也囤積了大量物資。
那些大型掩蔽部極為寬敞,里面用水泥沙漿涂抹墻壁,食堂、營房、廁所一應俱全,甚至還包含了迷你電影院和隨軍小賣部!
躲藏在莫洛凱島東部筑壘山地的美軍官兵輕松無比,五天五夜的戰斗損失了七十幾個暗堡和六個堅固支撐點,傷亡數百人,而明軍的推進舉步維艱,戰斗減員恐怕直逼二千人。
在凝視著沙盤思索良久以后,周長風忽然開口道:“去那島上轉一圈吧。”
謝萬誠和姚良川聞言大驚,異口同聲地喊道:“太危險了鈞座!”
“沒事,不落地,坐飛機過去在天上看看就行。”
“這……”
敵我兩軍的空戰從未間斷,坐飛機也一樣危險啊!
眾人拗不過他,最終只能答應了。
載著他飛向莫洛凱島的仍是三八式重型戰斗機,只不過是專門的丁型,也就是偵察機型號,無武裝,機頭下方有四部照相機。
而且這還是一架最新銳的丁型改三——換裝鵑二式V12液冷發動機,風阻更小,極速更快。
風和日麗,藍天白云,初冬的夏威夷依舊溫暖如春。
只見十幾架結束了巡邏任務的三六式丁型戰斗機正迎面飛來,交匯的時候可以清晰看到好幾架飛機的機身和機翼上都有彈孔,顯然之前發生了空戰。
還未飛抵目的地上空,直入云霄的黑煙就清晰可見,滾滾濃煙仿佛要將潔白的云朵給染黑似的。
再靠近些,周長風看到地面上不斷閃爍著一個個光點,那是美軍炮兵傾瀉下來的炮彈在此起彼伏的爆炸。
西邊平原已經被炸成了月球表面,只不過是綠色的而非灰色的;東邊的坎坷山地看上去好像還是原生態的樣子,但其實暗藏無數殺機。
從上而下鳥瞰著這一切,他的神情凝重,忍不住嘆了口氣。
前邊的飛行員不禁發問:“殺得昏天黑地啊,周長官,這…這該咋整?您有主意么?”
機艙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只有左右那兩臺液冷十二缸發動機的轟鳴聲。
少頃,他端起雙筒望遠鏡笑著反問:“三十六計中最好的辦法是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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