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明確的是,無論一個君主制國家在表面上有多么的開明,但君主本人所享有的特殊待遇絕對不會低于其它民主政體的元首。
如今還好,要是在古代,紫禁城的諸多配套設施的初衷都只為皇帝本人服務的,其余人除非能獲恩寵,否則能享受到的待遇實際上是非常有限的。
太醫院所精心配置的超高規格的特護病房終于派上了用場,這兒所使用的醫療儀器無一例外全都是當今最先進的。
當笨重與低效的“鐵肺”呼吸機仍然是許多醫院視作珍寶的高端儀器時,這兒已經用上了僅僅量產一年有余的氣動限壓呼吸機。它使用的氧氣由鋼瓶供應,在兩個減壓閥的作用下維持合適壓力,設計巧妙,在機械結構的控制下自動輸入氧氣。
整間病房為正壓力密閉無菌空間,后世的四級生化實驗室使用負壓力密閉,為的是防止內部的病菌泄露至外界,而這兒的正壓力設計則相反,純粹為了避免外界病菌入內。
在使用達金氏液和酒精進行洗手、擦臉的消毒之后,朱泠婧披上了一條淡藍色的袍子,又用頭巾裹好了頭發,最后戴上了厚厚的口罩,這才得以進入。
由于有呼吸機的支持,腦溢血引發的缺氧被很快遏止了,皇帝的臉色看著很正常,沒有缺氧的青紫樣子,像是睡著了一樣。
朱泠婧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揪起來了,“確認了么?真是溢血卒中?”
一旁的院判點了點頭,“確鑿無疑,射線圖像可以瞧見出血病灶,在基底核。”
“出血量…大么?”
“預估二十與三十毫升之間,具體多少無從知曉。”
基底核處于腦部深處,由紋狀體、屏狀核、杏仁體組成。二十多毫升的出血,雖不及腦干出血那樣九死一生,可也算非常險惡的情況了。
即便能撿回一條命,也很大概率會有偏癱、失語之類的后遺癥。
神情恍惚的朱泠婧覺得自己心緒仿佛一團亂麻,雖然之前在半途中已經思索過許多可能性了,但現在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隨之而來的沖擊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自己現在能做的好像真的不多,皇帝突發卒中的事尚是秘密,外界仍不知曉。
但天下沒有不漏風的墻,此事遲早會流傳出去。
那時候可不僅僅是大明內部要人心浮動了,其它列強可不是仁慈善良的東西,指不定立馬就趁機著手嘗試各種打壓措施了。
因為心緒混亂的緣故,朱泠婧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這間特護病房的。
明明先前還在病榻旁邊,怎么回過神來就已經在外面了?
一眾閣臣也于此等著,林羲在發呆,李光遠在來回踱步,他們的神情各不相同,有焦急的、有憂慮的、有陰沉的。
見她出來了,十多道目光驀地集中在了她身上。
“世事難料啊。”民政閣臣謝沁端輕聲嘆道。
林羲看向了朱泠婧,嚴肅道:“殿下,除了期盼陛下安然脫險之外,其余事情也必須準備好,不能失于應對。”
后者微微搖頭,否定道:“太子獲悉消息后肯定會盡快回來的,幾個時辰罷了,這期間做其它動作都不妥當。”
“不,盡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唯恐萬中之一。”
朱泠婧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無非是擔心有野心家趁機作亂,故而提前向紫禁城增調保衛力量以確保安全。
但這動作也太大了,常人都會覺著奇怪,如今又有電話、電報這種遠程即時通訊技術,只消一個鐘頭,天南海北就都知道了。
“你的顧慮我理解,可這并非我能定奪的。”神色平靜的朱泠婧淡淡道:“等太子回京以后再做打算未嘗不可?短短幾個時辰可變不了天。”
雖然她的確沒有這方面的權力,但作為從政的皇族成員,影響力還是不小的,于公于私她都必須明確自己的態度。
在她看來,即使朱立鍥現在才慢悠悠地坐飛機過來,今晚也能到京城。
這短短的半天時間壓根不足以讓野心家有準備時間,禁衛混三旅與混四旅可不是擺設。
況且,有沒有這么大膽的野心家還不好說呢,不見得有人敢如此之勇。
這時候,高慶魁開口了。
“直接增兵到皇城的確不合時宜,令禁軍各部進入戰備,京畿其余部隊也一樣。假稱有場緊急演練,在營中待命,以此為由即可。”
就這樣,半個小時后……
衛戍指揮使司向在京的全部作戰單位下達了緊急命令,要求各部立刻進入戰備狀態。
給出的理由雖然出乎意料,但好像也有點道理——臨時組織一場無預示的演習,從而考驗軍隊的應變能力。
這時候周長風與夏筱詩才剛到家,因為后者牙痛的緣故,二人便去了趟醫院。
疾病可不會選擇性區分窮人與富人、美貌者與丑陋者,鐘愛甜食的夏筱詩自然也逃不過蛀牙的命運。
表面上看只有一點兒黑縫,可內里卻已經蛀壞了一大片。高速旋轉的牙鉆觸碰牙齒時發出的尖銳吱吱聲,以及隨之而來的酸麻感讓人難受無比。
“有些人啊,表面光鮮亮麗,可私底下卻邋遢得很。小詩啊,讓你晚上刷牙你不肯,現在后悔不?以后還敢不規規矩矩刷牙么?”
推開家門,二人接連邁過門檻入內,周長風笑著調侃身旁的夏筱詩。
極其郁悶的后者哼了一聲,忽然想到周某人曾經提及過他在西班牙的時候也補過蛀牙,于是撇嘴道:“某人在西班牙的時候也補過牙,這究竟是為何呢?”
好家伙,自己這老婆做別的事不太行,擠兌起自己老公倒是得心應手?
呵!看來是教訓得還不夠多!
可惜現在她有孕在身,不宜深入教訓。
“叮鈴叮鈴——”
恰在此時,短促清脆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周長風遲疑了一下,快步走過去拿起了話筒。
里邊傳來了謝萬誠的聲音,“頭兒,上頭突然下令了,要搞什么演練,在京各部即刻進入戰備,在營待命,伱得趕快回來。”
“演練?什么演練?”周長風疑惑地問。
“沒細說,就說是檢視在京兵馬遇突發狀況時的應變本事到不到位,我估摸著就是管制交通樞紐、防空、轉移部署之類的。”
“好,我知道了,很快就到。”
掛了電話以后,周長風也顧不上換衣服了,一邊小跑著一邊側首說道:“部隊急令,我要立刻回營,晚上不用等我了,小詩你和林溪倆人注意安全。”
就這樣,他奔出了家門,跳上了才熄火沒幾分鐘、引擎蓋還是熱乎的越野車。
旋即,車與人便揚塵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街角拐彎處。
滿眼憂郁的夏筱詩輕嘆了口氣,緩緩轉身走回了小院中。
與此同時,在千里之外的東京……
“如何?起飛準備可都完成了?”
“回殿下,全都妥當了,你一到就能起飛。”
長長的車隊疾馳在東京的街道上,位于中間的一輛黃色轎車中,神色焦急的朱立鍥正在抬手看表。
人一緊張就容易下意識地重復各種動作,比如扣指甲、反復翹二郎腿又放下、抬手看表等等。
自己的父親突發如此嚴重的急癥,兇多吉少,哪能不擔心和著急?
這是人之常情。
但皇帝與太子之間與生俱來就有著難以調和的矛盾,大明王朝的特色父子關系也只是改善了這種矛盾,做不到完全消弭。
君主與儲君,前者亡故,后者就能名正言順地繼位。
那可是無上的權力與地位!與之相比,金錢算什么?美色又算什么?
所以即便朱立鍥在主觀上絕無盼著父親早死的想法,但潛意識中無疑也會暗含著這樣的念頭。
這…也是人之常情。
那架來時乘坐的游云二式客機已經加滿了油,機械師也完成了檢查,此刻它正靜靜的停在跑道盡頭,機頭略微向上傾斜,昂著首蓄勢待發。
這些天他在東京視察日本的經過十分順利,雍仁畢恭畢敬,言談舉止也很得朱立鍥的認可。
不過因為這個突發情況,接下來一天的行程就被取消了。
他踩著舷梯等上了這架專機,回字紋的地毯、淺色的艙壁墻貼、壁掛的名家書畫、紫檀木的小桌,內部的中式裝潢典雅大方。
“殿下請落座,系好安全帶,稍后才能為您奉茶。”
由杭州中升公司制造的游云二式客機是目前大明自產的最受歡迎的雙發中程客機,力壓一眾其它廠商的機型。
然而,與英、法、意等國的廠商一樣,在國際上仍然競爭不過道格拉斯公司的DC3客機。
輕微的逆風讓滑跑距離稍有縮短,這架定制的專機四平八穩地升空,隨即收起了起落架,向著巡航高度緩緩爬升。
稍后,兩架空軍的三六式戰斗機也接連升空,為之伴隨護航。
因為戰斗機的整備工作更麻煩些,現在皇太子要緊急歸國返京,原本的六架戰斗機大都在維護中,目前只抽得出兩架來。
飛機在抵達三千二百米的巡航高度以后便一直保持著航向與高度,前半段的航程總體還算平穩,雖然遭遇了好幾股氣流擾動,但大體無礙。
這年頭的客機尚未應用加壓客艙,各國飛機廠商仍在努力試驗著這種新技術。
所以無論是游云二式還是Ju57,亦或是DC3,它們都無法升至更為安穩的平流層——否則,乘客們就要飽受嚴寒和缺氧的折磨。
在更低的對流層雖然不用擔心溫度與氧氣,可對流層的氣流波動較大,容易出現湍流,這會使得飛機出現強烈的顛簸顫抖。
同時,對流層也容易出現極端天氣情況,其實并不適合客機飛行。
在飛越大明海的半途時,駕駛艙中的飛行員觀察到正前方有烏壓壓的大片雷暴云,于是在和副駕駛商量以后,他們決定下降高度而不是向左或向右避開。
無它,因為這片雷暴云的范圍有點大,繞行更費時間。
事實上,下降高度從雷暴云下方飛過更加危險,因為這有可能遭到雷擊和冰雹。
但兩位飛行員都深知權力交接的重要性,無人敢在這方面開玩笑,誰也沒法斷言不會出岔子,為了大明社稷的穩定,必須以最快速度將皇太子送回京城。
遙想當年朱高熾駕崩,朱瞻基從南京匆忙回京,路遇截殺,險象環生。
況且從雷暴云下方穿過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僅僅是相對來說危險一點罷了,類似的是,在他們的飛行生涯中,早就經歷過了許多次。
無妨,相信大明制造!
副駕駛抱怨道:“我去,這片雷暴云也太大了吧?我看它左右少說有三十里寬、上下十多里厚。”
“稀疏尋常。”飛行員將自動駕駛儀的高度下調到二千五百米,隨口道:“你氣象學咋念的?全還給教書先生了?正值夏季嘛,南洋氣溫高,水汽充沛,南北氣流對碰,時常會有這種強對流天氣。”
“那倒沒有(全還給),這種雷暴云的存在時間不長,恐怕也就個把時辰。”
“待會可能會有些顛簸,你去后頭交代一下,咱可不能驚著了殿下。”
其實兩位飛行員稍稍誤判了雷暴云和飛機的相對速度,飛機還沒有下降到預定高度就已經進入了雷暴云的影響范圍。
這時候,從旁邊看去,原先寬闊的天空已經被烏黑的云層所籠罩,機艙中也一下子就昏暗了下來。
一名年輕的空乘小姐起身去打開了燈,旋即趕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系上安全帶。
但就在此刻,剎那間,一股無形的湍流從斜上方與飛機擦肩而過,整架飛機像是被電風扇吹到的紙飛機一樣,唰的一下騰起了好幾米。
尚未系好安全帶的姑娘被拋了起來,后背撞到了艙壁,接著重重地摔下。
但…這似乎只是一個開始。
僅僅幾個呼吸的工夫之后,密集的冰雹便如雨點般傾瀉在機身上,劈啪作響。
這看似駭人,實際上無需擔心,堅固的鋁合金機身有足夠的強度來應付這些冰雹,通常至多不過被刮花油漆罷了。
陡然,一道光華在外閃現,機艙在一瞬間被照得通亮——是閃電!
但這同樣無需擔心,經過精心設計的全金屬機身在物理學上就如同法拉第籠一樣,無懼閃電。
可飛行員并不知道的是,密集的冰雹損壞了飛機的皮托管——這是飛機測量速度的重要外部儀器。
死神在這一刻露出了他的獠牙,這架載著大明皇太子的專機迎面遇上了在強對流天氣下很常見的強風!
飛行員頓時感覺到了異樣,他和副駕駛對視了一眼,二人都迷惑不已,因為儀表上顯示飛行速度并未降低。
動力不變,遇到額外阻力自然會降低速度,可儀表指針顯示的標準220㎞/h的巡航速度卻告訴他們并沒有什么風。
莫非是他們的感覺出了錯?因為外界湍流與冰雹的影響讓他們過度緊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