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朱泠婧并不知道周長風具體指的是什么,但是鑒于后者的身份,她便憑著直覺猜測了。
這家伙肯定是在往兵器方面考慮,再聯系一下提到的質量虧損,無疑就是根據質能轉換公式E=MC想到了這個過程中所迸發的能量。
滿懷期待的周長風立刻頷首道:“對,所以根據這個發現,理論上可以以此設計一種非同尋常的…炸彈。”
你這個跨度也太大了吧,咋就突然跳到實際應用上了呢?
“且慢。”朱泠婧在努力回憶著這幾年的物理學前沿研究,她依稀記得學界好像為此實驗辯論不休,一直認為過程中生成的是超鈾元素。
這篇發表于《自然》上的文章是否靠譜?原子核的分裂?這有點驚世駭俗了吧。
她淺笑了一下,開口說道:“探究萬物本源道理的研究從不是一蹴而就的,這方面的發現過于新穎,想直接應用至實際可不容易。而且真假未定,且看之后世界學界的反應吧。”
三十年代的物理學界流行使用中子轟擊各種原子核來探究過程和結果,但當人們在使用中子轟擊鈾原子核時,觀測到明顯的放射性現象,這實際上發生了核裂變,但人們錯誤的認為這只是生成了新物質——超鈾元素。
因此,這在理論上出現了一系列的矛盾,學界爭執的不可開交,全世界的物理學家們都反復嘗試著相同的實驗,但時至今日才終于有了顛覆性的發現。
當時的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水平依舊有限,在核物理方面相當淺薄,思維定勢大大阻礙了人們走出誤區。
實際上杭州大學、帝國格致大學的錢氏研究小組在至昌三十六年就已經無限接近正確答案了,可惜他們被一種奇怪的元素(釔的同位素)所迷惑,誤以為這也是超鈾元素,而非核裂變的產物。
雖然著名的費米小組、居里小組、錢氏小組都折戟沉沙,但致使人類在核物理探究之路上停滯了四年的謎團終于被掀開了。
“好吧,但……”周長風想了想,認真道:“呃…如果這個發現是正確的,我覺得還是要盡早開始前期研究,它太驚人了,連鎖反應,釋放出的能量會非常非常多。”
“這個詞講的不錯,但我覺著這似乎得憑運氣,或者說必然要碰運氣。”晚飯后的朱泠婧無事可做,索性就繼續同他扯淡了。
她眨了眨眼,看著案幾上的小杯盞說道:“在微觀上,原子與原子雖然緊挨,但是原子核周遭的空間卻是極大的。譬如這個小杯子,假使它是原子核,其外層電子或許在百步開外,中間這么大的地都是空的。反應最初釋放出的那區區幾個中子,又能有多大可能恰好撞到下一個原子核呢?”
哇,這么快就意識到想要維持自持鏈式反應的問題之所在了?直指根源啊。
至少在這方面,周長風頓時就高看了她兩分。
這就好比身在一個靶場,周圍是一些均勻排列的氣球,隨機開兩槍,要確保至少打中一個氣球(這樣反應才能自持進行下去),需要通過理論計算來得出至少要把這個靶場做多大。
其結果就是…臨界質量。
眾所周知,歷史上海森堡把這個數據算錯了,得出了54㎝半徑的離譜數據,也就是要足足13000㎏的U235,致使德國方面認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當然,他究竟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那就是讓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了。
由于互聯網時代下的信息泛濫,使數十年前讓前人們為之殫精竭慮的數據結論成了大家盡皆知的東西。
眾所周知,高豐度的球形U235的臨界質量大約為52㎏,高豐度的球形Pu239的臨界質量大約為17㎏。
在這方面,身為穿越者是有少量先天優勢的,至少大明科學家如果算錯了臨界質量的時候能被立刻糾正。
但這只是龐大計算工程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真正的裂變武器還需要更為復雜的計算,而那些就是周長風無能為力的了,只能寄希望于物理學家和數學家們的智慧和精力了。
見朱泠婧饒有興致地談論這個話題,周長風便順著她的話往下說,“確實概率微乎其微,所以需要一大團鈾,這樣才能把概率提高到必然。”
朱泠婧認為周某人在這方面只是業余,她平靜道:“你對此的了解有些淺薄,須知裂變產生的中子,其運動方向在三維空間內是完全隨機的。”
“殿下,我知道啊,所以這得引入一個具體的數學分析方法來算。”
“嗯……”若有所思的朱泠婧沉吟道:“這個思考的方式,似乎從前有過與之相仿的問題。”
在這方面她也不是專業的,核物理只是物理學分類下的一種,如果再要考慮數學模型的話,那就不是她能琢磨的范疇了。
“殿下,我主要是建議盡快開始前期研究。”
“但理論上是否可行都還不知道。”
“那也得先計算論證啊,如果行就繼續。這項物理學上的發現是公開的,其它國家肯定也會對其展開研究的。”
雖然周長風竭力掩飾自己的急切,但朱泠婧還是感覺到了奇怪,她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平靜地說:“稍安勿躁,你這個想法可以直接上書兵部的。”
頗為無奈的周長風回道:“這個想法太超前啊,得報的官員又不懂這方面的知識,肯定覺得這是天方夜譚,所以還是殿下您說話比較管用。”
“也是。”朱泠婧啞然失笑,她豎著食指,“伱部剛班師,等空閑的時候去大學找人商討,要權威些,如此聯名上疏,我這邊會關注跟進的。”
這答復還行,有戲。
目的基本達到,那就沒有久留的必要了,何況到現在連晚飯都還沒吃。
于是乎,餓著肚子的周長風便立刻告退了。
“著急忙慌的,跟個找到新玩具的孩子似的。”見他快步離開,身影轉眼間就不見了,朱泠婧禁不住嘀咕了一句。
起先周長風還想回家,但忽然意識到夏筱詩還住在娘家,家里現在空無一人,故而便折返去了江心洲。
雖然陸戰一團大部隊剛剛才在海州裝車啟程,但駐地是有留守單位的。
初入六月的南京已經有了酷暑的跡象,但并不明顯。第二天,周長風一早便來到了帝國格致大學。
石質、如若大塊積木堆砌而成的小門別具特色,顏體楷書的鋁合金牌匾也非常與眾不同。
這年頭能念大學的年輕人都不簡單,要么家境優渥、要么獨具才華。與后世泛濫的大學生不同的是,如今的大學生那是實打實的人才——專業素質高,接受速度快,動手能力強。
尋常大學生畢業月薪就能達到九十圓,而且基本只需一年月薪就能破百,作為對比,京師應天府的普通白領職員不過六十有余。
在這所理工院校的廣闊校園中,放眼望去幾乎全是男學生,男女比例可能還不到二十比一。
幾番打聽過后,周長風找到了去年曾有一面之緣的化學系博士(學士)章士林。
池塘、木橋、水榭,獨自一人的章士林握著釣魚竿坐在長凳上,他的發須凌亂,目光飄忽,一看就在走神。
這模樣實在是和“科學怪人”的形象太接近了。
周長風駐足在他身后許久都未被發現,直到魚線上下顫抖起來,他的思緒才被打斷,手忙腳亂地去甩桿。
然后,發覺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章士林覺得面前此人很眼熟,努力思索著,但就是想不起來,“啊,你是……”
“去年,從武漢到京城的火車。”周長風無奈地提醒道。
“噢噢,我想起來了,周…對,周長風!幸會啊。”
“你咋在這釣魚呢?”
“哦,研究上的事遇了阻礙,折騰了小半個月了還沒進展,先生令我出來散散心。”
搞學術實在費神勞心啊,遲早頭禿。
周長風沉默了幾秒,然后直言了自己的來意。
“周長官竟也關注這方面么?”有些驚訝的章士林一邊重新掛魚餌一邊說:“這個消息才出來沒幾日,學界還未有定論。”
“那個不重要。我要找個比較權威的學者,你能引薦一二嗎?”
章士林點點頭,不假思索地答道:“本校的許尚丹許先生,他是我國朝在這方面最前沿的幾位大家之一。”
“他現在在哪?”
“就在校內,現在應該還在實驗樓吧。”
在道謝以后,周長風便迅速離開了,直奔實驗樓而去。
著并不是一幢高聳的建筑,相反,它只有三層,但是卻非常之寬。翹角飛檐的屋頂上鋪著的黑色琉璃瓦在陽光照射下表現出獨特的光澤。
在這兒,他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之久。
許尚丹這位核物理大佬給周長風的印象有些矛盾,乍看之下感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但卻又覺著他身上有些難以接近的界限感。
不過周長風很快就想明白了,這說白了就是出于對知識的敬畏而烙印于潛意識中的景仰。
“……消息一出,咱們也是大為驚訝,趕忙嘗試復刻了相同的實驗。”許尚丹撫須嘆道:“可惜了,從前被表象所蒙蔽,未能識破本質。”
大明的物理學家們在使用中子轟擊鈾原子核時,意外產生了一種半衰期為3.5小時的元素,它是39號元素釔的同位素,這個現象其實就足以證明核裂變了。
但是物理學家們不知道事實,他們被這種同位素的物理性質所欺騙,誤以為這種半衰期為3.5小時的元素是比鈾更重的超鈾元素。
“……”在簡述了裂變過程中質量虧損和釋放的能量言辭以后,周長風直截了當地追問道:“敢問先生,您是否認為這是可行的。”
許尚丹沉聲說道:“這需要獲悉中子誘發鈾原子核崩解分裂的反應截面,也就是概率,還有空間密度等等,很繁瑣,沒法妄下定論……但,如果你只是問有沒有希望,我認為是有的。”
周長風輕舒了一口氣,笑道:“這就足夠了,集中研究攻關可比你們現在分散開來要快多了。許老先生,請您和我一起聯名上疏。”
“現在就已經企圖將之用作兵器了么?”
“當然,而且要爭做第一。”
“這…恕我直言,孩子,這其中蘊含的能力太大太大了。”面色凝重的許尚丹嚴肅地說:“這不是化學能量能比擬的。光速太快了,更毋論它的平方。哪怕只是區區一克的質量轉化為能量,那恐怕都相當于成千上萬噸尋常炸藥了。”
盡管現在的人們對裂變武器的威力一無所知,但作為專業人士,許尚丹在知道其能量來源原理的情況下,依然能憑借直覺斷定其威力之恐怖。
“我知道,但兵器的用處不止是開疆拓土,也可以是護衛本國,‘沒有’和‘有卻不用’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說難聽些,您所顧忌的,恰恰是某些西方人不在乎的,國家間的博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哎,也是。”許尚丹望著陽光明媚的窗外沉默了許久,“何況,即便我不答應,你也會去找別人的。”
周長風沒有吭聲,默認了。
接下來,二人簡單討論了一下臨界質量。
“三十多年前吧,我記不大清了,有個叫皮爾森的英國人登報公開求解一個問題,就是說如果一個喝醉酒的人走路,每一步的方向和大小都完全隨機,經過一段時間后,在何處找到他的可能性最大。”
“您是打算拿這個作為參考來求解所需鈾的大小重量?”
“也許吧,這其中的思維方式是相仿的。至昌二十年,西安大學那邊的李澄前輩總結了這個問題,提出了一個定理和證明過程,叫‘隨機游走定理’,酒鬼向前后左右走出單位長度后,最終返回原位的概率為一,也就是說其最終會返回原點。”
“嗯……”
少頃,許尚丹打趣道:“假使最終計算得出了一個不可能的數據,你們這些人會不會很失望?”
周長風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若無核威懾,隔上幾十年就來一場大規模常規戰爭,那對于尋常百姓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政客們可就無所謂了。
他意味深長地答道:“軍人其實是無感的,但我覺得權貴們會很高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