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倉指的是明朝的一種平抑糧價、儲藏賑濟糧食的備荒倉庫,在此之前通常叫做常平倉。隆慶、萬歷年間,因為朝政混亂、積弊已久,這一制度名存實亡,爾后經過重新整飭才得以繼續沿用。
由于人口集中和經濟模式的緣故,城市在面對自然災害時更容易陷入危機。
鄉村的小農經濟在短時間內自給自足是沒問題的,每家每戶多少會囤積一些糧食,但城市則不然,尋常百姓家誰會預備大量糧食?往往都是一袋子大米或面粉快吃完了的時候才會再去買。
如今斷水斷電斷糧,數十萬幸存市民們的基本生活需求就成了大問題。
哪怕只按照一斤來計算,每天都至少要消耗近百萬斤的食物,這個數量級的物資需求已經很難給人直觀感受了,具象化來說,這大概需要二百輛輕型卡車往返兩趟才能運完。
對于周長風關于“預備倉存糧數量夠不夠”的質疑,呂維中回答得十分堅定。
“如今倒賣糧食沒油水的,既不掙錢又屬于大罪,誰干啊?周長官你放心,去年冬月驗倉時,一千六百萬斤有余,足夠一月之需了。”
在駕車沿著周圍街道轉悠了幾大圈以后,周長風總算張羅起了一幫子蝦兵蟹將,民兵、退役的、預備役的、后備役的等等共計三十多人。
于漳起先提議去扒拉曹州警務局的廢墟,希望從中獲取到槍支彈藥,然而由于倒塌的大樓是雙層的磚混結構建筑,磚瓦碎片堆積如山,只靠人力怕不是要挖上一天一夜。
所以周長風放棄了這個打算,轉而選擇去挖一家售賣槍支的店鋪,花了老大的勁才終于尋摸出來十幾支手槍和獵槍,以及一些子彈。
“不算多,但也夠用了,我再重申一遍,威懾第一,千萬別想著大開殺戒,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子彈也不夠。”
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被他分成了四個分隊,留下一個分隊護衛州衙官吏,其余的二十余人則直奔預備倉而去。
曹州預備倉囤積糧食用的是鋼制立筒倉,有百萬斤級大立筒倉十五個、十萬斤級小立筒倉二十二個、房式倉兩個,最多可囤積八千六百噸未脫殼的原糧和一千噸成品糧。
這兒同樣因為地震遭到了嚴重損壞,外邊的圍墻倒塌,立筒倉堅固的鋼架也扭曲變形,至少有一半的立筒倉傾倒在地,未脫殼的麥粒和稻谷在地上堆成了小山,但卻被雨水淋得濕透了。
保護此地的數十人也是東拼西湊而來的,護衛、巡警、吏員等等,然而面對成百上千的災民,他們可謂心有余而力不足。
“怎么還不放糧?我們一家老小都餓了一天一夜了!”
“糧食都泡水里了啊……”
“給個準信啊,究竟何時放糧?”
人群中傳來此起彼伏的質疑聲。
許多人從昨天中午就過來了,到現在經過一整個晝夜的風吹雨淋,饑腸轆轆,人們的情緒也被撩撥了起來。
哪有餓死在糧食面前的道理?就算真的沖進去拿幾袋糧食又能咋樣?
面對群情激憤的災民們,一名緊張不已的戶房吏員扯著嗓子喊道:“筒倉里頭裝的都是原糧,還沒脫殼!能吃的糧食大半都被壓在庫房下了!”
“那讓咱們去搭把手啊,光靠你們要等到啥時候?!”有人大聲問道。
這兒的氛圍稱得上劍拔弩張,一旦過了臨界點,成百上千的災民們一擁而上,這區區幾十人哪兒攔得住?
好在這時候周長風一行人終于抵達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的守衛者們終于松了口氣。
如釋重負之后,身心俱疲的一些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面容憔悴的戶房吏員拱了拱手,有氣無力地說:“真是及時雨啊……差點兒就鎮不住場面了。”
“難為你們了。”周長風也輕舒了一口氣,他轉而面向無數雙渴求的目光,“諸位市民,我是海軍派來的,現在曹州一切事宜由我代管,希望諸位配合,共度時艱。”
隨即就此起彼伏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但其實全都圍繞一件事——大家饑腸轆轆,現在就指望吃飽飯!
周長風拿過一個鋁皮卷制的喇叭,喊道:“亂哄哄的,怎么發?那不得亂套了?都按次序排好隊!”
然而大喜過望的人群反而更亂了,因為都想搶先,所以便爭著搶著想往前排。
推搡、叫罵,乃至拳腳相加,場面頓時混亂了起來。
“砰!”
無可奈何的周長風朝天開了一槍,這才重新鎮住局面。
然后他便將這兒交由羅符管理,自己則徑直往里邊去了。
東倒西歪的立筒倉、坍塌的房式倉,這樣的場景讓他不免擔憂了起來,“都是原糧啊,沒有成品糧?”
那戶房吏員先搖頭又點頭,“有是有,可都在那庫房下邊啊,我們忙活了大半天,只搬出來三百來袋。”
立筒倉存放原糧、房式倉存放袋裝的成品糧,然而坍塌的庫房把數以萬計的成品糧掩埋住了。
兩個房式倉一共囤積了一千噸的成品糧,可供全城災民吃上三、四天。
稍作思索以后,周長風便令道:“我們要維持秩序,清理殘骸的活得靠百姓,去征集三百名青壯來,告訴他們,來幫忙的話能領雙倍。”
有人領命而去,沒過多久,一陣陣的呼喊聲就從外邊的人群中傳出。
數百報名前來的災民爭先恐后地扒拉著殘垣斷壁、揮舞著鐵鍬,試圖以最快速度把下邊的珍貴糧食給挖掘出來。
為了安撫人心,羅符也按周長風的要求向外圍等候著的災民們問詢了許多情況,并竭力寬慰。
人多力量大并非虛言,等到申時的時候,其中一個房式倉殘骸已經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了,陸續搶運出來了上千袋五十斤的大米。
雖然大家都精疲力盡,但能在這等天災以后重獲一大袋子糧食,可以說安全感十足,每個人都喜不自勝。
此刻這些糧食已經不再僅僅是能夠填飽肚子的東西了,更是慰藉人心的良藥。
神色平靜的周長風望著排隊領糧的災民們,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因為成品糧只有一千噸而已,去除被雨水泡壞和破損沾染泥濘的,能吃的不過八百噸,僅能供給曹州城區的災民們三、四天所需。
其余幾千噸的原糧還需要經過脫殼工序,這是當下難以解決的。
少量成品糧與大量原糧相搭配的囤積組合倒不能說有錯,因為原糧沒有脫殼,所以防蟲、防霉、耐貯藏。
成品糧只能貯藏一年,而原糧可以貯藏四年之久。
預備倉的這個囤積組合本是計劃用來應對糧食歉收的災荒時日的,成品糧可以吃上好幾天,這些時間已經足夠人們把原糧送到工坊進行脫殼了。
可惜,始料未及的大地震將絕大多數屋舍都化作了瓦礫廢墟。
當周長風返回州衙以后,人們正在用能搜羅到的材料搭建棚子,風餐露宿是必須盡量避免的。
在之前的幾個小時里,于漳率領一些人在城區的三條主干道上巡邏了半圈,他沉聲匯報道:“城區的情況很糟,那些米店、糧食鋪所在地都被自發組織的地痞惡霸們給占據了,坐地起價,一斤米一圓,十斤起賣。”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忿然道:“除了這個,諸多違律行徑多不勝數,先前一路上不斷有民眾前來求助告狀,偷、搶,強買強賣,還有謀財害命和淫辱民女的……”
“我知道了。”餓著肚子的周長風將一個饅頭放在篝火上烤著,“接下來繼續擴大范圍,把落單的巡警和其他預備役人員都組織起來,不斷在城中巡邏,嚴懲惡徒,以最快速度讓治安穩定起來。”
若是讓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輩繼續逍遙法外,人心惶惶之下,一切只會愈來愈壞。
實際上現在只需要達成兩個目標就能讓曹州災民們以最小的代價堅持到大部隊趕來,一是確保食物分配到位,二是維持穩定不生亂子。
但這談何容易?
幾十年來從未有波及范圍廣的大規模戰亂,可以說大明的近幾代人都是缺乏危機意識的,尤其是如今的大明年輕人,他們對于災害、瘟疫的認知非常淺薄,對于人性丑惡的認知上限也僅限于在地方上囂張橫行的地痞惡霸。
而且這不比信息技術發達的后世,有視頻、音頻、圖文并茂。在當下,普通人獲取外界信息的渠道基本只局限于報紙、廣播和口口相傳,偶爾其它地方發生災害的具體情況也很難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
“喂!過來,把伱那袋子米交出來。”
“哪來的?哦?官府放糧了?”
“別不識相,米放地上,趕緊滾!”
“跑?看你往哪跑!”
先前在預備倉領到了米的青壯們雖然又困又乏,但依然執著地扛著米袋子匆匆趕路,希望盡早把糧食帶給苦苦久等的家人們。
然而在這等境況下,帶著一袋子米晃悠豈不等同于在哥譚市邊走邊把玩手中的金條?
面對拿著棍棒刀斧的潑皮路霸們,有人慫了,狼狽而去;有人堅決不服,被一通圍毆;有人哀求留下少許,被拳腳相加。
而這些臨時合伙的惡霸們可謂成百上千,因為搶地盤、搶物資勢必要引發爭端,很快就互相亂斗了起來。
人多的勝過人少的、有槍的勝過沒槍的、多槍的勝過少槍的。
就這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偌大的曹州到處都是槍聲、打斗聲、叫罵聲。
尋常市民們蜷縮在殘垣斷壁之下,戰戰兢兢地等待著那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來的救援。
一些膽子大的青壯年不得不設法保護家人安危,他們也自發組織起來,搜羅上鋼筋、木棍、鐵管、火鉗等一切可用的東西,忐忑不安地防備著可能到來的盜匪們。
“好,那你們現在就動身,人手不夠就征集百姓,能恢復幾臺是幾臺。”
“至于你們…羅符,你帶隊吧,看看還有多少能用的卡車,短時間能修好的也算上。”
幾個分隊經過小半天的巡查和招呼,差不多召來了一百多巡警、民兵、預備役人員,周長風便將他們簡單編組以后派了出去,打擊肆意妄為的盜匪們,盡快恢復秩序。
為了提升效率,指揮處、醫務處、物資處等臨時機構都被建立了起來,東拼西湊組織起來的隊伍也被進一步細分,不同的職能以不同顏色的、系在右手胳膊上的布條加以區分,紅色負責治安維穩、綠色負責醫護、藍色負責物資管理。
盡管大部分人都各不相認,連名字都叫不出,然而這臨時拼湊出來的組織仍然磕磕絆絆的運作了起來,倒是像模像樣。
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恢復糧食工坊的功能,幾千噸的原糧靠人力必然是趕不上消耗速度的。
此外,醫院也是重中之重。至于發電廠、自來水廠這些則顧不上了,單靠災區能搜羅到的資源也修不好它們。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三日早晨,兩架空軍的三十式小型聯絡機在人們的引導下先后降落,簡單平整之后的地面勉強讓它倆安然落地。
艙門打開,從中跳下的幾個身影讓周長風一行人大跌眼鏡——原以為是來傳遞重要命令的,沒想到是幾名記者。
滿頭黑線的周長風禁不住低聲吐槽道:“亂彈琴!醫生、技工、軍官,送什么人進來不好?偏偏送記者!”
三男一女四名記者一下來就東張西望,有個戴圓框眼鏡的青年更是三步并作兩步快步走上前,迫不及待地問:“長官,曹州現在情況如何?”
周長風正欲開口,一連串密如爆竹的槍聲從后方傳來,大概是維穩治安分隊在和盜匪團伙交火。
現在的他心里直罵娘,但還是面不改色地答道:“如你所聞,并不好。這里很亂,不適合來湊熱鬧。”
這話再明顯不過了,幾名記者尷尬不已,那個圓臉的女記者禁不住忿然道:“長官,如此天災過后究竟是何等狀況,大明大江南北無不關切,我們可不是來游山玩水的!”
這樣的話對于周長風來說等同于扯淡,對惡劣環境缺乏親身經歷的人總是心存美好幻想,然而往往一個晝夜都堅持不過去。
“哦,那希望你們能忍耐這里的艱苦,然后寫文章的時候別添油加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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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