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詞講得不錯,失控。”皇帝滿意的重復了一遍,然后撫須悠悠道:“縱觀史書,歷代王朝末年便給人以這般感覺,不論君臣如何努力,最終依舊遏制不了滑向深淵。”
哎,父親也認定這就是王朝末年啊。
聞言,朱立鍥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比較好,他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事實上,雖然常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明人并不傻,早在幾十年前就有不少人提出了類似于“今朝已經時日無多”的論調。
而之后雖然混亂了一陣子,但成功立憲完成轉型讓許多人看到了希望,認為這其實就已經算是“興衰輪回”過一次了,開啟了新紀元。
但同樣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這不過是一次為王朝續命的新政和變法而已,僅僅是暫時壓下了矛盾,并沒有一次“大洗牌”,未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所以如今的大明只能說是回光返照。
當然,這種觀點和論調是受官方打壓的,大明的風氣和輿論再怎么開放也不至于容許“你國藥丸”的聲音一直招搖過市。
“但是。”皇帝突然又開口了,“縱使下坡路不可避免,又何妨呢?日子終究還是要過下去的。我是活不了多久了,今后大明會是如何,多半是取決于你們的。”
皇帝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呆在紫禁城,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常住深宮難長壽”,近來身體健康不佳,他干脆就搬到了西苑。
皇帝當面說他自己時日無多,現在該做什么反應還用多說嗎?
朱立鍥和朱泠婧二人反應極快,一齊垂首,趕忙道:“父皇萬壽無疆。”
“這種話早都聽膩了……”皇帝對此并不在意,轉而問道:“所以,當今這般境況該如何應對?寧祐你講講?”
其實朱泠婧起初心中是竊喜的,自己能夠參與這種本來只應存在于君主和儲君之間的談話,這意味著什么?這是真正的認可啊!
不過現在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沒有提前準備,只能口頭回答,還得恰到好處。
她不敢怠慢,飛快地眨了眨眼,然后抬起頭開口答道:“兒臣覺著萬變不離其宗,首要大事是確保糧食供給,這一點若是有紕漏,亂子便會愈來愈大。”
皇帝笑了笑,平靜地反問道:“伱是把千言萬語匯成了這句話,還是說只知道這一點?”
“啊?”微囧的朱泠婧想了想,猶豫道:“兒臣……不敢妄言洞悉方方面面,但知道的當然不止這一點。”
“你能把這當成‘首重之事’,很對。國家的運轉的確復雜,可它的基本規律卻就是這般簡單。”皇帝停頓了一下,以一種輕蔑的語氣說道:“但是啊,許多夸夸其談的老學究和自詡聰明的人卻忽視了這一點。”
“畢竟民以食為天,而且工商業也是以農業為基礎的。”皇太子補充道。
皇帝又負手走了起來,邊走邊緩緩道:
“我國朝有六萬萬人,農民占據了八成有余,是絕對主體,他們的需求不多,吃飽穿暖便是。日后隨著發展,他們的需求也會逐漸增長…但,當下,他們所需的只是衣食住行。”
“如今方方面面都不能同古時候相提并論,糧食長途轉運之耗損堪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人造肥料能讓莊稼產量大增;聽聞美國人已在試著用石油裂解的產物來造紡織纖維了,我們也得有。這些啊,都是古時候不敢想的好事。”
“不過即便有這些優勢,可如何讓每家每戶都免于饑寒?生產總是比合理分配容易的,這才是需要克服之難點。我說這些,是想同你二人強調一下關鍵之所在,因為許多人會被紛亂的表象迷了眼,忽略了最基本的。”
皇太子和公主點點頭,齊聲說:“謹遵父皇教誨。”
目光復雜的皇帝盯著莫愁湖面上的殘陽倒影,良久,他悠悠道:“補完大洞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小洞…數不勝數,船遲早要沉。”
“但不該現在沉。”朱立鍥很干脆地說。
“山雨欲來,等堅持過了大風大浪……往后,就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了。”
皇帝以這句話收尾,隨即拋下了皇太子和公主二人,獨自回下榻之處休息去了。
因為還有些事情尚未料理完畢,所以朱立鍥同樣趕著要回東宮。
他看向了一旁的朱泠婧,隨口問道:“平時收支可夠?若是有難處,別不好意思說啊。”
后者頷首道:“我的開銷不多,綽綽有余的。”
就這樣隨便拉扯了兩句,惦記著待辦事宜的朱立鍥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孤身一人留下的朱泠婧向旁邊緩緩走了幾步,神色如常的她佇立在湖畔,凝望著西邊剛剛觸碰了地平線的落日,晚霞映紅了半邊天。
少頃,她自言自語道:“末路就末路吧,日出和日落才是最美的時候。”
當太陽完全落下的時候,她也恰好返回了公主府。
正欲去沐浴的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側首問道:“周克行不是要挨板子么?行刑了么?”
身旁的蘇依依搖頭道:“不清楚,應該還沒吧,軍獄那邊不成文的規矩是臨出獄前再打。”
“噢,那我交代一下,明日你……”
杖刑可不是鬧著玩的,正常情況下,挨完板子以后沒個三五天是無法自由活動的,想完全休養愈合可能要十天半個月。
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在于讓犯人的印象更加深刻——好不容易等到了刑滿釋放,這時候卻要挨板子,一瘸一拐的出獄以后也沒法歡歡喜喜慶賀一番。
次日,清早。
棲霞監獄的丁級餐區中,林林總總幾十人正在吃早飯,角落上方的喇叭中播放著今天的晨間新聞。
根據罪行惡劣程度,棲霞監獄將犯人劃分為甲乙丙丁四個等級,甲級的那些家伙所犯的事一個比一個離譜。
“……仇家死纏著不放,盛氣凌人,年輕人退避三舍以后還被頂到鼻子上罵,這下可算好了,徹底惹怒了。當天那小子就自己寫了個單子,去上官的值房中,等上官去茅房了,順手就偷拿印信蓋了章……”
“……那可是十幾塊一斤裝的炸藥塊啊,嘖嘖嘖,你們想想那場面,房子都給掀飛了,仇家一家六口一個沒活成,這便是匹夫一怒啊。現在嘛,據說判的是槍決,八九不離十,估摸著等秋天就要斃了。”
大早上的,邊吃飯邊聽其他獄友吹牛打屁,可以說是非常有意思的了。
喇叭中傳出的晨間新聞說的是英國國王王位繼承的事,好像不久之后要舉行加冕典禮,同時英國人還計劃舉辦一次規模浩大的閱艦式?
當周長風將剩下的稀粥一口喝完的時候,一名憲兵走了過來,向他抱拳道:“丁字三二七號,杖刑今日實施,你準備一下吧。”
啊哈?今天打板子?
不僅周長風納悶,沐煜也覺著奇怪。
于是他直接開口叫住了這名憲兵,“哎,這棲霞監獄的規矩不是徒刑滿的時候再施杖刑嗎?咋回事?”
后者也茫然地搖了搖頭,答稱自己只是傳達消息,不知道緣故。
沐煜拍了拍周長風的肩膀,寬慰道:“其實也挺好的,挨完打就可以安心休養了,免得到時候本該高高興興離開的前夕挨上一通板子,多掃興。”
雖然不明所以,不過早打完打都是打,早打完也算少了一樁事,于是周長風也就沒做多想,在吃完早飯以后便跟著憲兵去了行刑間。
杖刑所用的家伙事比軍中的普通軍棍還要大,古時候這玩意在《大明律》中有明確規定規格形制——杖刑所用荊板,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徑一分一厘。
當看到那烏青色的粗長木棍后,周長風也不禁有些忐忑了,被這玩意打五十下,怕不是真的三天下不來床。
這些天他也聽聞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比如說打板子在古時候是門技術活,像什么可以做到豆腐上鋪一張紙,把豆腐敲碎但紙不爛,又或是能把紙拍碎卻不傷豆腐。
本著好奇心,他問了一下在場的幾名憲兵和監刑的軍官。
結果那名憲兵少尉笑個不停,“興許從前真有這等神人吧,不過人家是要靠那本事吃飯的。咱們…顯然不至于刻苦鉆研這手藝。”
行刑間的中間是一條長凳子,寬約半米、長約兩米。
按現在的要求,受刑者倒也不必脫褲子,直接趴上去就行,板子的落點是屁股。
然而正當周長風鼓足勇氣準備迎接自己想象中劇痛難耐的板子時,卻有人走了進來。
“你們這,還沒開打吧?”
“是。”
周長風扭頭看去,發現竟然是典獄長袁槐。
后者看上去似乎有些無奈,他開口道:“周長官,早上有人專門交代讓你提前受刑,而且還說……若是你誠心認錯,口述一封認錯書,咱們下手可以輕些。”
這一說,周長風頓時就明白了。
合著這是那個女人故意的啊,這這這…這不是專門搞人心態嘛!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是多么的正確,朱泠婧的心眼也太小了吧!
非常郁悶的周長風橫下一條心,不悅地說道:“老子只認軍法司定的罪,不認她那邊的錯,打就打吧,再重又能有多重?”
“好吧,那便正常來。”哭笑不得的袁槐點了點頭,然后一揮手。
十分鐘后……
眼角噙著淚的周長風齜牙咧嘴地從這長凳子上翻身而下,差點兒就沒站穩,好在旁邊的憲兵一把就扶住了他。
“您這就不要逞能了,咱們給您攙著慢慢送回去。”
其實直到那板子真的落在屁股上的時候,周長風才意識到這與他印象中的打屁股完全是迥然不同的。
藤條、皮帶這種柔韌的東西最多也就是傷及表皮,但是杖刑所用的東西卻是既硬又韌,一下接一下,完全可以把皮肉給打爛。
那可是整整五十下啊!
這時候周長風心中倒是油然而生了一絲絲的后悔——也許之前認慫就不會這么痛了?
回到牢房后,兩名憲兵囑咐說先趴在床上不要動,軍醫待會就過來清創上藥。
沐煜滿眼驚詫地看著鮮血淋漓的周長風,隨即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將來也要挨三十下,不由得心中發毛。
他唏噓道:“怪不得杖責可以打死人,如果稍微往上偏一點,落在腰椎骨上,不死也殘啊。”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之后,一名白發蒼蒼的軍醫拎著藥箱子走了進來。
大概是早就見過不知道多少次類似的場景了,他只是瞟了一眼,旋即就取出了硼酸消毒液和鋁管裝的藥膏。
先以硼酸消毒液清潔創傷處,然后再涂抹上那不知名的黑綠色、糊糊狀的藥膏,清涼的感覺一下子就讓痛感減弱了幾分。
“時至今日還保留這種肉刑,實在是……”周長風禁不住吐槽道:“什么時候把這玩意廢除啊。”
軍醫一邊收拾藥箱子一邊說:“哪是說廢止就廢止的哦,如今就剩笞、杖這倆了,不過聽聞諮政院也在商議要不要廢了杖刑。”
“得了,這消息幾年前就傳出來了,到現在三年五載了也沒個著落。”一旁的沐煜很不屑地說道:“有本事在我挨板子之前把杖刑廢止掉。”
大明現在是標準的一院制,理論上效率更高,可以免于兩院制的相互扯皮。不過某些時候當諮政院內部也存在分歧時,提案同樣會陷入僵持。
就廢除肉刑的提案來說,這是幾名刑部、刑科給事中官員聯名提交的,早在大前年就被送至諮政院進行審議。
不過顯然不可能每個人都對此持相同態度,于是這個提案一直在諮政院內部兜兜轉轉,時不時被拿出來重新審議。
如今經過幾次三番修改的提案已經把涵蓋范圍縮減到了杖刑,也就是只廢除杖刑、但保留笞刑,如此才算有了進展。
吐槽歸吐槽,二人漸漸就把話題扯到了今早聽到的新聞上——英國國王加冕典禮。
喬治五世于去年去世,王位傳于愛德華八世,但是他執意想和美國人辛普森結婚,而這是違背英國國教的,因而引發了憲政危機,愛德華八世最后選擇了退位。現在,王位交予了他的弟弟,如今的喬治六世。
“英國人布武天下,海軍功不可沒,此次國王加冕還要順帶來個閱艦式,倒也蠻符合情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