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這事情的發展是出乎孟修遠意料的。
他怎的也沒想到,喬峰竟會這么不小心,被蕭遠山尾隨卻全然無察。
思其原因,只能說是因為孟修遠的出現,喬峰少了許多苦難挫折,又有佳人相伴,自然便少了些警覺。
當然,考慮這些已經于事無補。孟修遠此時的第一要務,還是要盡快與二老和逍遙派的眾人會和,確認他們的安全。
石清露在信中沒有明說他們的去向,只說是“老地方”,顯然是怕蕭遠山再來搜查,碰巧發現了這封信,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以此推斷,這所謂“老地方”恐怕指的不會是擂鼓山的天聾地啞谷,因為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聰辯先生”蘇星河的聾啞門就在那里。
蕭遠山若真非殺喬三槐夫婦不可,追查到那里并不難。
更有可能所指的,應該是大理無量玉洞。無崖子曾和孟修遠說過,這山洞位置十分隱蔽,作為藏身之所再合適不過。
事情緊急,孟修遠不敢猶豫,當即便啟程出發。
這種情況下,孟修遠自是不能再帶著兩個女孩晃悠悠地趕路的。出谷后,他便與她們簡單說明情況,辭行告別。
鐘靈心中雖然不舍,可也懂事,知道此刻不能再任性,只囑托孟修遠萬事小心。
如此,孟修遠只身一人往西南方向疾行趕去,一路運使輕功,速度快愈奔馬,五六千里的路程只用了不足半月。
因為早先時候抓莽牯朱蛤,所以無量山中的環境孟修遠倒是頗為熟悉。他徑自行至無量劍派后山一處懸崖絕壁,向下望去,深谷中云霧彌漫,兀自不見盡頭。
孟修遠知道,那無量玉洞應該就在這幽谷谷底,而又不見下山之路,索性便從懸崖之上一躍而下。
見他的身子好似一片落葉飄羽,期間只于巖壁上幾次稍稍借力降速,便悠悠然落下數百丈深,安然抵達這深谷底部。
待腳下踏實,再放眼望去,孟修遠卻見自己此時正站在岸邊一片空地之上,周圍是無盡湖水。
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大湖之中。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只離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鏡,清澈異常。
這種地方,確實可稱為遺世獨立,無論隱居還是避敵,都再合適不過了。
“無崖子師兄,我到了。”
孟修遠不知這無量玉洞的具體位置,又沒有耐心一點點去尋找,索性試著運足真氣,對著這巖石山壁朗聲說道。
他所使技法特殊,以真氣激發的聲音頗具穿透性,想來即便是在這山體之中亦能聽到。
果然片刻之后,他側邊十余丈的地方突傳來聲響,一塊和山體模樣全然無二的巖石被推開,從來里面鉆出兩個熟悉的身影。
“掌門師叔祖?!”“師叔祖,您終于來了……”
石清露和薛慕華一見孟修遠,便紅了眼眶,聲音之中說不出的酸楚。
孟修遠見狀,靜立片刻,隨后突地彎腰躬身,朝他們二人歉然行了一禮:
“逍遙派此番劫難,全由我而生。
范百齡和馮阿三的死,也該算到我的頭上。
是我孟修遠,對不住你們……”
函谷八友情同手足,死了兩人,余下六人的痛心疾首可想而知。
石清露和薛慕華受孟修遠囑托,替他照顧喬三槐夫婦這么多年,最終落得這樣結果,孟修遠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
“不不不,師叔祖你千萬別這么說。
是我們學藝不精,以至于無力抵抗敵人,實在丟了逍遙派的顏面。”
“師哥說得對,掌門師叔祖清理門戶、幫我們重歸逍遙派,我們至今感激不盡。
全是我們無能,便連師叔祖這么一點囑托也做不好……”
兩人見孟修遠對著他們行禮,不由倉惶擺手,說話間便欲跪下給孟修遠磕頭。
孟修遠自是沒臉受得他們大禮,凌空一托,便將他們扶起。默然從他們身旁走過,輕輕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隨即便走到了那石洞中去。
洞中光線昏暗,只走得十余步,便已少有光亮。好在地面平整,又行數十步,見一面大門敞開,其中燈火通明。
進門轉了個彎,幾個熟悉的人影已經在翹首期盼,有面容蒼老了幾分的喬三槐夫婦,也有函谷八友和蘇星河,唯獨不見無崖子。
“師叔,您來的太好了,快去看看我師父吧。
他自一年前強行出手以來,便受了重傷,每況愈下。
到今日狀況已經極糟糕,你若再來遲幾天,他恐怕便撐不下去了……”
蘇星河一見孟修遠,便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激動地說道。
救人要緊,孟修遠來不及與喬家老兩口多敘溫情,便隨著蘇星河的引領,來到了一間圓形的石室之中。
這房間之中沒有點燈,卻是朦朦朧朧有些光亮。
尋光望去,原來是一面水晶打磨而成的窗戶嵌在石壁上,窗外碧綠水流不住晃蕩,魚蝦水族來回游動,極目所至,皆無盡處。
顯然,這間石室竟是建在了湖底,引得外面湖景透入。
“怎么樣,小師弟,我這屋子建得不錯吧?
當時心血來潮想了這么一招,雖然有趣,確實也費了不少功夫……”
無崖子此刻和與孟修遠初見時一般,被一根繩子懸吊在這和石室的屋頂上。幽暗的光線下,也看得出他臉上多了幾道皺紋,略顯憔悴。
他見孟修遠被這屋中景色所吸引,心中歡喜,不由得略顯驕傲的開口,聲音之中卻是掩飾不住的虛弱。
孟修遠見狀,心中思緒復雜、滿是歉意,只得朝無崖子勉強一笑,點頭答道:
“師兄博學多才,除了武功以外,確實遠非我能相比。
這石室造的巧奪天工,許是幾百年內,再無第二人能有此本事。”
“哈哈哈,我無崖子被人吹捧一生,向來只覺得聒噪。
可話從你這位掌門師弟口中說出,卻是讓我頗為榮幸啊……咳咳。”
無崖子聽得孟修遠的話,顯然是很高興,可略微激動之時,就牽動了身上的傷勢,面色一時間十分痛苦。
孟修遠趕忙飛身而起,一手抓著他身上繩索,一手緊貼他后背,以真氣替他運功療傷。
如此半個時辰過后,待孟修遠再次緩緩落地,無崖子臉上痛苦之色大為消減,就連臉上的皺紋都消失了幾條。
“小師弟,你可是讓我開了眼界。
原來內修功夫竟是能練到你這般境地,真是不可思議……”
兩人修的都是《北冥神功》的功夫,所以無崖子對孟修遠那浩瀚如大江大河的真氣才愈發覺得驚訝。
靈鷲宮中兩年苦修,再加融入了幾絲天地輕靈之氣,使得孟修遠此時內功更進一步,近乎超凡脫俗。
北冥真氣所過之處,無崖子體內的經脈臟腑皆是彌合舊傷、煥發生機,原本岌岌可危的狀況被很快搶救了過來。
不孟修遠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十分好看。他默然站立許久,才深吸了一口氣,超無崖子說道
“師兄,你這次的傷,我恐怕無法全然治好了……
對不住,是我連累了你。”
無崖子十多年前本就是重傷垂死、命懸一線,得孟修遠傾力救治,才能以永不再施展武功為代價,維持住身體的平衡,似常人般生活。
這次為了阻攔蕭遠山行兇,他強行調動真氣,全力出手偷襲。一擊之間,不僅是擊傷了蕭遠山,更是震碎了自己那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內臟經脈。
傷上加傷,神仙難救,以孟修遠的本事,也只能短時間內維持住他的生機而已。
不過,無崖子自己卻是很坦然,笑著搖了搖頭,便朝孟修遠勸道:
“小師弟,你無需如此。
那日無錫花谷之中,歹人武功高強、一心殺戮,我若不出手,谷中哪一個就都活不下來。
現在我能暫且留得一條性命,還保全了大多數后輩弟子,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再者說,當年咱們尚未相見時,我便已經是個活死人了。
每日忍著傷痛,在那天聾地啞谷中茍延殘喘,尋找能替我報仇之人。
是你讓我無傷無痛地又活了十幾年,又鏟除了丁春秋那個欺師滅祖之徒。
怎么說來,也是我該感謝你才對……”
說到這里,無崖子望向孟修遠,目光之中滿是欣賞:
“小師弟,我一生眼高于頂,自認才學無雙,從不將旁人放在眼里。
偏你一人的武功天賦,實在讓我佩服。
剛才你替我用功,我竟是從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絲師父當年的氣息……
本來我余生之中尚有兩個遺憾,其一便是沒能繼承師父衣缽,將逍遙派神功全然學到精髓。
現在看來,我這遺憾,倒是由你給彌補了。”
孟修遠聞言一愣,知道無崖子所說,應該是自己吸收了那清靈之氣所致的變化,心中不由欣喜,暗道自己的路果然沒走錯。
不過須臾之間,孟修遠便又抬起頭來,朝無崖子問道:
“師兄,你說你有兩個遺憾,另一條是什么?”
無崖子以幾十年的壽命為代價,出手救了喬三槐夫婦。他自己雖不認,可孟修遠卻是對他十分感激,所以便想著替他盡量完成遺愿。
無崖子聞言哈哈一笑,灑脫地說道:
“師弟,這事你不提,我本也就想要拜托你。
我年輕時與師妹李秋水曾生有一女,名叫李青蘿。
我那時迷了魂竅,終日只圍著這洞中的一座玉雕打轉,疏忽了她們母女。
現在回想,卻是著實不該。
我這十多年來,也曾和星河一起暗中去尋過她幾次,遠遠望了她幾眼。
只是想著自己這不負責任的父親當了許多年,此刻她獨自長大成人,卻也無顏相認。
現如今我命不久矣,想請你幫我照看她一二。
似你這般絕頂高手,一定能護她周全……”
無崖子話剛說到一半,孟修遠便是身子一顫,耳邊嗡鳴。
他殺那李青蘿已經有兩年,一直覺得問心無愧,覺得自己沒做錯什么。
可此時看著眼前這先是傳藝又是救人、兩次有恩于自己的的無崖子,孟修遠卻是一時間心緒復雜難當。
半晌,孟修遠才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朝無崖子道:
“師兄,此事我尚未來得及同你講。
那李青蘿,兩年前便已經死了。
我殺的。”
七日之后,這無量玉洞之中已經冷清了下來。
無崖子、蘇星河、函谷八友皆已經離開,只余下孟修遠和喬三槐夫婦還暫住在這里。
這七日之間,孟修遠盡自己所能,幫無崖子運功療傷,讓他勉強尚留下半年的壽命。
全程無崖子沒有對孟修遠說過什么重話,只是一人暗自神傷,默然孤坐。
到今日早上,孟修遠行功完成,無崖子第一時間便與他告別,領著徒弟蘇星河往天山靈鷲宮而去。
據他所說,他是想去見見自己那大師姐,化解一下他那一代人的恩怨,莫要使其牽連到后代小輩。
失去了女兒的無崖子,好似心中被打開了一個親情的開關。將對女兒的那些愧疚,都轉移到了外孫女王語嫣身上。
對此,孟修遠沒什么好說,只是心中暗自決定,日后若有機會,會多多關照王語嫣一些。
而那函谷八友,則是因為不必再保護喬三槐夫婦,同樣出了谷,決定各回各家。
臨別之時,這六人在對孟修遠恭敬行禮之后,本已經走遠,可卻突地齊齊轉身,又沖回到孟修遠身前,似瘋了般朝孟修遠磕頭。
孟修遠不解他們的行為,趕忙去扶,他們怎么也不愿起來。
乃至最終,六人才說出心中所想,涕淚縱橫地齊聲向孟修遠懇求,求他這位掌門師叔祖,一定要替那死去的范百齡和馮阿三報仇。
孟修遠聞言沉默片刻,隨即點了點頭,認真地將他們的話應下。
如此,待逍遙派眾人散盡,孟修遠便也帶著喬三槐夫婦出發,一路北上大理與吐蕃交界之處。
他此行,自然是奔著那“不老長春谷”而去。因為此世間他能想到的世外桃源,也只有這里和昆侖翠谷兩處。
相較而言,不老長春谷中靈氣更濃,且有一眾的村民作伴,顯然更適合安置喬三槐夫婦。
他二老聽了孟修遠這計劃,再沒有拒絕。
因為他們雖然老實淳樸,卻也不傻。自然看得出,一年之前的那次襲擊,那長相與喬峰近似的惡人,正是朝他們來的。
因為此事,逍遙派本來其樂融融的樣子,落得如此凄慘,老兩口這心中萬分自責。
現在聽孟修遠說,是要將他們安置到一安全處,自然是極力配合,不愿再給孟修遠添麻煩。
三人乘車一路北上,到山路艱險之處,孟修遠便找了一個大扁擔略作改裝,加了兩個有綁帶的藤椅,將兩個老人家挑在肩上。
這般身上多了兩百斤的重量,卻也對孟修遠絲毫不影響,崎嶇山路上飛縱攀援,如履平地。
待進了不老長春谷后,孟修遠只是簡單與村長木增老先生囑托了一番,又將老兩口安置好后,便告別離開。
一路疾奔趕路,孟修遠終是在臘八節當日,又趕到了河南嵩山。
遠遠望著少林寺的山門,已有許多武林人士聚集到此地。
正此時,山路上一陣蹄聲急響,有人騎馬如風而來。循聲望去,那人也真是眼熟。
“孟兄弟,你怎么也在這?是來看熱鬧的?
對了,你回那無錫花谷看過么?
怎的義父義母都不見了蹤跡,那好好的一個谷也荒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