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一路緩行，“隆隆”作響。
腳臭味、汗味、煙味、哭聲、笑聲、吵鬧聲……車廂內，各種味道和聲音齊齊襲來，差點把王滿銀給整的頭昏腦脹。
尤其列車通過山洞隧道時，內燃機散發出的濃烈柴油煙味，更是不斷飄入車窗內，引得乘客們咳嗽連連。
這年頭坐火車出行，真稱不上享受。
王滿銀挎包里還帶著雞蛋燒餅，原本打算路上吃，現在徹底沒了胃口。
行駛一個多小時后，列車終于在一處站點停靠。王滿銀身旁乘客全部下車，包括剛才占座的那個年輕人。
不過緊跟著，又有一大群人擠進車廂當中。
王滿銀身旁乘客換成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對方穿著中山裝，領口別著兩只鋼筆，看起來像是個文化人。
對面靠窗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小伙子。正對面則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人，穿著打扮相當時尚。他吃力把蛇皮袋塞到座位下邊，而后拿出香煙。
這人并不小氣，直接掏出三根煙挨個讓過來。
“謝謝，不會，”王滿銀直接擺手拒絕。出門在外，他一直沒放松過警惕。陌生人給的東西，堅決不碰。
旁邊年輕人同樣拒絕掉。
那老頭是個煙民，很干脆的伸手接過香煙點燃。
中年人顯得特別活躍，抽著香煙，扭頭和身旁年輕人聊起閑話。
很快，他又沖王滿銀問到：“兄弟，你去哪里的？”
“京城，”
“巧了，我也到京城，咱們正好順路。兄弟做什么的？”對方打量幾眼，又道，“看你這打扮，不會也倒騰小買賣吧？”
“不是，我去京城走親戚。”王滿銀笑了笑回應。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他當然不會告訴對方說實情。
“能在天子腳下有親戚，兄弟絕對不是簡單人……我做小買賣的。現在從南方進貨運到京城，轉手就是兩倍利潤。我這一趟販賣的衣服，全是新潮貨，至少能掙幾百塊……”
王滿銀心里立刻警惕起來！
初次見面就把自己的老底講個一清二楚，這種人要么有點傻大膽，要么另有目的。如果對方真的走南闖北做生意，心眼子肯定要比蓮菜窟窿還多，哪會這般說話。
不出所料，聽了中年人的“輝煌”事跡，老頭和靠窗年輕人臉上都露出興致。
“真這么掙錢嗎……一趟能掙幾百？”老頭有些急切追問。
“這還能有假，拿這身衣服來說，南方一件十塊錢，運到京城最少三十。還有電子表，一個幾塊錢，轉手幾十塊……”
接著，中年人又拍了拍腰間錢包道：“我掙得都是辛苦錢，和我同學比起來差遠了。人家爸爸在國營單位當廠長，管著緊俏的鋼材，隨便簽個字放出去一批，幾百元到手……”
王滿銀不知道對方是否在吹噓，不過這樣的事情并不少見。
現在價格施行雙軌制，市面上供需矛盾突出，很多管控的物資變得緊俏，也給倒賣批文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各種有門路的人，千方百計托關系拿批文，轉手賣出去就是幾百上千，甚至上萬的利潤。
中年人講起這些秘莘頭頭是道，引得老頭和年輕人羨慕不已。連帶臨近幾個座位的乘客也紛紛直身扭頭，趴在座椅靠背上聽對方吹噓。
講一陣子后，這人忽然從衣服里翻出一盒尚未拆封的撲克牌，沖王滿銀道：“兄弟，去京城要十幾個小時，咱們玩撲克牌打發時間吧？最近南方流行二打一，很好玩。”
“不好意思，我不會玩，你找其他人。”見對方拿出撲克牌，王滿銀愈發警惕，干脆利索拒絕掉。
“不會玩我教你，非常簡單的。三個人一起玩，每人發十八張牌，其中一張是明牌。明牌玩家從另外兩個玩家手里抽一張……分為對子、三代一、順子……”
沒等對方介紹完，王滿銀就聽的明明白白。這種二打一玩法，和后世流行的斗地主沒啥大區別。
斗地主是賭狗的最愛。
“我真不會打牌，你找其他人吧。之前擠火車太累，想睡覺休息一會兒，”王滿銀依然搖頭。他心中念頭很簡單，不管對方打什么主意，自己不碰就對了。
“小兄弟，咱們來玩幾盤吧？打發時間。”
見王滿銀始終不同意，中年人有些失望，又扭頭沖身邊人發出邀請。
年輕人大概臉皮薄，推辭幾下加入其中。
老頭得到邀請后，也點點頭。
三人利索把小桌子上收拾干凈，接著開始發牌。
年輕人雖然第一次玩牌，但運氣很好，第一局就拿到了大小王。
等他徹底熟悉“二打一”的玩法后，更是連贏幾局。
中年人不由稱贊：“行呀，小兄弟，真厲害！不愧是文化人，算牌算的真精。哥哥我打牌這么多次，還不如你一個新手！”
“哼，也就是運氣好，”老頭不服的反駁。
王滿銀現在完全看明白：老頭和中年人明顯屬于一伙的。剛才老頭手中明明有能管的牌，卻故意拆散出。而且這人裝作不會玩，洗牌卻很溜。
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該賭錢了。
果然，再打幾局后，老頭開口道：“這么干玩沒什么意思，要不咱們加點彩頭？”
“彩頭，你想怎么加？”中年人立刻反問。
“一局每人五毛錢，輸贏不大，就當消磨時間。”
“賭錢呀，我……不來。”年輕人有些猶豫的回答。
“沒事，你怕啥，算牌那么厲害。說不定打幾局，這趟車費都掙出來了！”中年人出聲勸道。
在兩人接連勸說下，小伙子半推半加入其中。
和王滿銀預想的一樣，在兩個騙子的放水下，剛開始幾局年輕人一直贏錢。
轉眼，面前桌子上就多了五六塊。
見時機成熟，老頭開始加碼：“小打小鬧沒什么意思，咱們干脆一局一塊錢怎么樣？”
小伙子連贏這么多局，也認為自己牌技很好，當即點頭同意。
結果很打臉，很快他開始輸錢。
斗地主有個特點：一局時間很短，兩三分鐘就可以結束，輸贏也非常快。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內，年輕人輸多贏少，兜里錢不斷往外掏。
按照王滿銀估計，最少輸掉上百塊。
他并沒有打算多管閑事。說到底，主要還是年輕人的貪欲心作怪。吃點虧也好，就當買個教訓，畢竟對方人生路還長著呢。
又一局結束，中年人看了次表，起身道：“我去上個廁所，小兄弟幫忙看一下行禮，等回來咱們繼續打牌！”
“我也去……”老頭緊隨其后起身。
王滿銀知道，兩個騙子要溜之大吉了。
過十幾分鐘，火車再次靠站，又有不少人下車，卻始終沒見兩人返回。
等列車開動后，年輕人終于覺察到事情不對。他扭頭沖王滿銀問道：“大哥，他們怎么還沒回來？不會摸錯車廂吧。”
“我不清楚，”王滿銀笑了笑回應，并沒有打算提醒。
“小伙子，你被騙了，剛才那兩人是一伙的，估計早下車跑了。”這時，前面座位上看熱鬧的乘客忍不住開口。
“不可能，他們行禮還在這里呢。”年輕人臉上帶著不相信。
“你打開蛇皮袋看看，里邊肯定是啥不值錢的東西。這種騙局我前段時間見人玩過……”乘客再次回應。
見對方言之鑿鑿，年輕人半信半疑打開蛇皮袋。他發現真被猜中，里邊塞滿樹葉，所以看起來鼓鼓囊囊的。
周圍其他乘客也小聲嘰咕起來，紛紛慶幸剛才不是他們玩牌。
聽著議論聲，年輕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跟著，他惱羞成怒叫嚷道：“你明明知道他們是騙子，剛才為什么不提醒……”
那乘客也沒想到對方突然將矛頭對準自己，有些氣憤回應道：“小伙子，你怎么不講道理，我好意提醒。”
“你這是馬后炮，算什么提醒，分明想看我笑話……”
那乘客剛想繼續辯解，被身旁人拉一下，索性不在出聲。
見沒人再理會自己，年輕人悻悻作罷。
王滿銀有點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多話。被騙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歸結到其他人身上，只能讓人看笑話。
兩個騙子應該買的是靠后站點車票，所以現在空位還沒有人坐。
王滿銀原本想過段時間讓座，現在省事了。他趕忙沖地上的婦女道：“大姐，這個位置沒有人，你們娘倆趕緊坐吧。”
中年婦女抱著孩子起身，坐下后又是一通感謝。
接下來一段路程倒風平浪靜，期間王滿銀想上廁所，結果好容易走到車廂盡頭，才發現衛生間里也擠站著人。
等對方出來，王滿銀關上門注意到，便池下邊是一個圓形窟窿。通過窟窿，不斷有風朝里邊灌。
好家伙！這種廁所太綠色環保了，大小便直接和大地融為一體。
他終于知道，之前靠窗飄進來臭味是從哪里的。
隨著天色黑下來，乘務員開始推著餐車叫喊著賣飯。中年婦女打開自己的包裹，從里邊掏出雞蛋和饅頭遞過來。
王滿銀連連推辭，同樣拿出燒餅和雞蛋……
列車第二天早上到站。
王滿銀下車后，感覺整個人骨頭都有些僵硬。
他站在原地活動了幾下，才隨著人群走出車站。
到底是大城市，已經能夠看到很多現代化的氣息。
尤其大街上的年輕人，穿著打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燙頭發、喇叭褲、太陽鏡、高跟鞋、西裝領帶大風衣……總之，給人一種非常時尚的感覺。
街道上，自行車匯成一道滾滾洪流。不時還有摩托車飛馳而過，留下巨大的轟鳴聲。很多騎手根本沒帶頭盔，只為了體驗風馳電掣般的感覺。
這些家伙，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簡直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難怪后世人們常說“要想死得快，就買一腳踹”。
后世時，王滿銀來過幾次京城。
但是時間過去這么久，原本印象早已經完全模糊了，根本不知道如何乘車。
不過，路在嘴上。
王滿銀直接攔住一位本地大爺，操著普通話詢問一通，很快擠上一輛公交車。
連轉兩次后，終于抵達謝連生家修理鋪附近。
王滿銀沒有第一時間登門，而是找了個小胡同隱蔽處消失。再出現時，手里多了蛇皮袋和挎包。
連問幾個人后，他終于找到“連生電器修理鋪”。
兩年多前，謝連生帶著婆姨王愛花和兩個孩子回城，不久后重新結婚。在王滿銀建議下，兩口子用借來的錢租了一家門面，開起電器修理鋪。
他們往罐子村寫信時曾說過，生意很不錯。
知道王滿銀這次要來京城，王貴發老爺子特意送了半袋小米和芝麻，讓幫忙帶給女兒女婿。
也因此，他才第一時間找上門。
這會兒店里沒什么人，謝連生正埋頭修著一臺收音機，婆姨則在邊上用抹布打掃柜臺。
見有人進來，王愛花立刻扭頭。
隨即，她不可思議叫到：“滿銀，你……咋來京城了？”
“滿銀，真是滿銀，”謝連生抬頭后，同樣帶著說不出的激動。他趕忙上前，幫忙卸下蛇皮袋。
“姑，姑父，我來京城辦點事兒，順便過來看看你們！”
兩年多不見，兩口子吃胖不少，臉上也洋溢著笑容。
看得出來，他們并沒有在信里說謊，日子過的真不錯。
一番交談后，王滿銀說明來意。
“注冊商標我們不懂，下午讓連生帶你去看看……現在快中午了，咱們回家張羅飯！”
謝連生沒有反對，趕忙鎖上修理鋪。
就這樣，王滿銀跟著夫妻倆七扭八拐，進入一家四合院內。
快到家門口，看到自家兩個孩子，王愛花又大聲喊道：“狗蛋，貓蛋，看看誰來了，還認識不？”
“這是……滿銀哥！”看清楚來人，兩個孩子興奮地沖過來。他們進場往代銷點買東西，哪能不認識。
趁王愛花做飯的功夫，謝連生介紹起自家住處。
“我們回來后沒有分房，暫時租了兩間公房。很便宜，一個月不過四塊多。”
“連生叔，你們手頭有錢的話，還是要早些買房。我聽說，現在京城也有很多私房。”王滿銀不由得出聲提醒。
“滿銀，你不知道私房有多貴。那些四合院，好一點的，一套上萬塊，在咱們老家，都能箍一大片窯洞了。哪能買得起。”王愛花聽完，連連搖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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