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炎熱的夏季已經接近尾聲。
路旁樹上，偶爾有知了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音。
近處溝里，幾只覓食的斑鳩被手扶拖拉機驚動，迅速撲閃著翅膀飛跑。
更遠處川溝山峁間，齊刷刷的青紗帳隨風翻滾。有些零星地塊種的是黃豆、芝麻，葉子已經開始泛黃。再有一個月時間，田里莊稼就可以收割了。
趁早上涼快，王滿銀駕駛著手扶拖拉機，慢吞吞行駛在通往原西縣城的公路上。
后邊車斗里放有二十多個蛇皮袋，封口朝里形成一個凹字形圍擋，里邊坐著蘭花蘭香姐妹倆，以及自家的三個碎娃。
今天是原西高中開學的時間，王滿銀正好準備送貨，便讓蘭香坐手扶拖拉機報道。順帶的，把全家人帶去縣城逛一圈。
現在高中實行兩年制，蘭香開學讀高二，明年就要參加高考。所以學校功課抓的比較緊，需要提前幾天到校。
經過原西高中門口時，王滿銀特意停下車子，讓蘭花幾人下車進學校逛逛。
等他去縣供銷社卸完貨，又借了輛自行車返回。接上幾人后，直奔照相館。
這是之前商量好的，來縣城一趟不容易，正好拍幾張照片，留著以后慢慢回憶。
現在南方城市里已經開始流行彩色照片，不過原西縣這邊仍然是黑白照片。想要拍彩照，只能后期用油彩重新上色。
王滿銀對攝影師的上色技術實在不放心，自然沒有打算多費事。
一家人連帶蘭香拍了兩張合影，而后每人一張單身照。
拍照的時間里，王滿銀想起石圪節公社現在沒有照相館。
如果有人敢開一家，生意應該不會錯。
其實現在到處是機會……隨便抓住一個，最多三五年時間準變成萬元戶。
可惜大部分人被折騰怕了，更愿意求個安穩。他們寧愿去工廠掙死工資，或者在土里刨食，也不愿意冒這個風險。
甚至現在很多人打心眼里瞧不起個體戶，認為那些都是不務正業的二流子。
別看王滿銀生意做得挺大，每天鈔票嘩嘩進……很多人眼紅的同時，覺得他在投機倒把，指不定哪一天就被抓。
殊不知，時代已經變了。
用不了幾年時間，這些個體戶就會成為人人都羨慕的對象。等大家反應過來，一窩蜂下海做生意時，競爭又變得激烈起來。
拍完照片，王滿銀又帶著家人去不遠處國營飯店吃了頓大餐。
說是大餐，無非一人一碗羊肉白面饸絡，再炒兩個菜完事兒……
按照王滿銀原本的想法，吃過飯打算帶三個孩子去城外石佛寺游玩。
現在感覺中午太熱，加上來回要六十里路。兩口子商量一下，干脆去新華書店買幾本書得了。
來縣城一趟，一家人零零碎碎消費十多塊，相當于普通工人半月工資。
換做以前，蘭花肯定心疼不已，現在倒是習慣了。
隨著罐子村小學正式報道開學，王滿銀和蘭花總算松口氣。
話說家里有三個孩子每天吵吵鬧鬧，弄得他們兩口子腦袋疼。現在送到學校里，至少白天能落得個清凈。
學生開學沒幾天，罐子村二隊秋收也正式拉開序幕。
先是東山峁二十幾畝水稻收割……按照幾個月前劃分情況，十幾個互助小組紛紛忙乎起來。
大集體時期，大家交了公糧，還要交余糧，接著是超購糧、支援糧、貢獻糧……一次次交下去，分到每個農民頭上最多三百六十斤。
今年不同，村里墻上宣傳語寫得很清楚：“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余都是自己的”。
這意味著只要完成任務，糧食剩多剩少都歸自家所有，沒什么余糧、超購糧。所以大家干勁十足，根本用不著王連順催促，很多人天不亮就忙碌起來。
王滿銀家的小作坊也正式停工，不過在這之前，他已經讓毛蛋和賴包子炒出六千多斤五香瓜子，足夠應付半個月的。
割完稻谷，社員們很快發現一個問題：生產隊打麥場不夠用了！
之前集體勞動集體打糧，之后才會分給各家，一個麥場就能忙過來。現在每家稻谷數量不一樣，很多人怕弄混，最后落得個吃虧占便宜。
而且接下來要收高粱、玉米、大豆、芝麻等等，同樣需要地方晾曬。
麥場不夠，很多人只能臨時將自家場畔清理出來，找來隊里的石磙多碾壓幾次。王滿銀倒不用這么麻煩，自家場畔因為要晾曬葵花籽，一直收拾很干凈，隨時可以用。
夏忙半月，秋忙四十五。
夏收主要是龍口奪糧，講究槍刀馬快，最多半個月時間就能夠完工。
秋收則不一樣，各種作物成熟時間不同，收割也斷斷續續的。
收完水稻沒幾天，社員們又開始下地收春莊稼。
春莊稼處理完，接著還有秋莊稼……
王滿銀提前預料到這種情況，及時做好安排。所以秋收最繁忙的季節，自家的五香瓜子也沒有斷貨。
秋收完畢，王滿銀打算將自家所有地塊留作春地，明年只種一季向日葵了事。反正空間里有的是糧食，根本不用擔心吃的問題。
后來在蘭花勸說下，他覺得不能太過于特立獨行，也隨大流種了幾畝麥子。
不過讓王滿銀感到有些遺憾的是，罐子村種了十年的水稻要徹底斷掉。
大集體時，社員們只關心年終分糧食，根本不用操心澆水灌溉的事情。現在田地劃分給割互助小組，澆水需要各家掏錢買柴油，自然沒有人再愿意種水稻了。
另外，現在少安變成香餑餑。
種麥前，很多人家都托他想要多買幾包肥料。甚至有公社的工作人員寫條子……弄得少安不勝其煩。
經過這么多年推廣，大家都已經意識到化肥的重要性。大集體無所謂，現在給自家地里施肥，他們當然舍得投資。
一時間，石圪節供銷社肥料變得異常緊張。很多農民買不到肥料，干脆守在供銷社門口不愿意走。
麻煩的事情不止這一件，交公糧同樣如此。
往年交公糧由罐子村兩個生產隊長安排人手，只要十幾個人就可以忙得過來。
現在分成二三十個互助小組，名義上互助，不過是幫忙拉到糧站，實際每家都要各交各的。
有的人家借了架子車，一次能拉十多袋；有的人家干脆用扁擔挑，或者自行車推……全公社十幾個村子，幾百個互助小組齊齊涌到糧站，直接把糧站大院堵死。
交公糧的長隊甚至排到石圪節公社外邊。不少人當天沒驗到糧食，晚上沒辦法回家，只能讓家人捎飯和鋪蓋過來守著。
甚至有人拉一車糧食，差不多要排四五天才能擠到驗糧員身旁。
糧食直接驗過關還好說，如果遇到驗糧員刁難，雙方還要扯皮。弄不好被打回去，幾天時間就白折騰了。
很多老實巴交的受苦人，也在能人們的“指點”下，開始往驗糧員口袋里塞煙。
大家之所以這么積極，主要交糧時間有限制，超過規定時間要罰款的。
王滿銀原本也打算早些完成任務，結果他馱著兩袋水稻去公社看了一眼，又果斷返回。
自己寧愿被罰款，也不想連著排幾天隊。
種完冬小麥，交過公糧，受苦人終于能夠歇口氣了。
往年這個時候，上邊會早早通知各村出河工搞農田基建。今年到現在為止，一直沒見村里開會。
事實上，最近一年多時間，各種會已經很少。
早上起床，王滿銀剛推開窯門，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天，愈發冷起來。
路旁樹上葉子已經變黃干枯，不斷隨著秋風颯颯落下。
隔壁窯洞里，傳來王濤讀書的聲音：“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兩頭尖……我坐在船頭往下看，一處處……大慶的油田大寨的田……”
王滿銀聽得有點無奈，不由得搖了搖頭。自己兩個兒子的心，從來沒用在讀書上。
簡單一篇課文，只有短短幾句話。這家伙從昨天晚上就開始背，到現在仍然磕磕巴巴。
不過二兒子有一點，就是學習態度比較好，老師布置的作業都按時完成，對錯另說。
反倒是王磊，每次讓人催。要么就撒謊沒有作業……好像全校學生，老師單單沒給他布置。
不過挨了蘭花幾次揍后，這家伙最近老實一些。
看到主人開門，兩只土狗立刻沖到近前，一個勁兒搖尾巴。
短短幾個月時間，它們已經長到四五十公分高。根據兩個家伙的體型外貌特點，王滿銀直接給命名為“白點”和“小黑”。
而且經過訓練，兩只土狗現在可以很好配合著大黃進山野兔野雞。
秋收后這段時間，王滿銀經常會帶著它們進山。
他所用的打獵方法很簡單，完全不用獵槍。直接選中一條崖溝，然后讓白點和小黑堵在另一端，自己則帶著大黃進入其中搜尋。
只要里邊藏有野兔，追上三五次，總能捉到一只。
斷斷續續，它們已經捉了七八只野兔，大都被王滿銀腌制后腌制起來，打算留著過年再吃。
拍了拍兩個土狗的腦袋，王滿銀才拿起搖把走到手扶拖拉機跟前。
隨著天氣轉冷，手扶拖拉機也變得難發動。
王滿銀接連試了三把，終于聽到突突的聲音。接著，嘩啦啦的水流從井內流出，直通入水池當中。
這會兒，蘭花開始做飯。
吃過飯，孩子們上學，兩口子又進入忙碌狀態。
王滿銀家五香瓜子銷售進入瓶頸期，增長非常緩慢，每天差不多就三百多斤的量。說忙乎，其實活兒并不算太多，只要比較零碎。
如果沒記錯，現在南方瓜子大王作坊里雇工已經超過十二人，每天生產瓜子達到數千斤，產品暢銷南方數個城市。
王滿銀這規模，完全和人家沒辦法比。不過他并不著急著開發新市場，而是選擇繼續等待，讓風吹一陣再說。
好像不久后，瓜子大王就因為雇工的問題被人舉報，最終引起不小的爭論，差點吃了牢飯。
后來還是老人家一錘定音：“不要動，先放一放，看一看。”
也正是這句話，讓瓜子大王僥幸避過一場風。
王滿銀可不敢賭自己有這么好的運氣，決定按照原來的節奏，繼續茍著慢慢來。
很多時候，走得快不一定可以平安到達終點，但是走得穩肯定可以。
王滿銀剛把煤炭生著火沒多久，毛蛋幾人陸續過來上班了。經過幾個月磨合，大家都知道該做什么，不用他再交代。
中午十一點半，準時下班。
送走工人，蘭花開始做飯，王滿銀則將昨天擦好的紅薯干背到窯洞腦畔上晾曬。
紅薯是昨天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差不多有三千多斤。王滿銀干活講究速度，把很多紅薯刨爛了。這些根本不能久放，所以蘭花才早早擦成紅薯干，打算曬干存起來吃。
有兩只貓咪守著，王滿銀也不怕鳥類過來偷吃。
他正忙著，就見自家閨女興沖沖跑回家。
這丫頭手里舉著作業本，大聲叫到：“爸，爸，你趕緊下來看，我今天作文吃了一百分。”
“這么厲害，寫的啥？”王滿銀很配合的當起捧哏。
孩子嘛，學習上還是要經常鼓勵的。
“前天寫的題目是《我盼望的1985年》，我按你說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家家都有電視機，頓頓吃白面饅頭，鍋里有肥肉’。”小丫頭興奮的講著。
全班作文就她一個吃一百，當然要顯擺顯擺。
“哼，瞎高興啥，你作文還不是聽咱爸說的。”見妹妹顯擺，旁邊王磊忍不住酸起來。
“我是瞎高興，你算啥……”王幸也不示弱，立刻出聲反擊，“爸，你看看我哥寫得作文，只得了63分，里邊寫得1985年，他要把咱們黃原市的零食全吃一遍……”
沒等王滿銀回答呢，蘭花已經聞聲從窯洞里走出，大聲訓斥道：“光知道吃，你就不會像妹妹一樣，寫點有用的。”
“我寫吃東西怎么了，妹妹就知道告狀……”
“是你先說我的！！”
“你以后不準用我墨水！”
得，又開始吵上了！
王滿銀和蘭花對視一眼，只當沒聽到，繼續各忙各的。
不出所料，剛十分鐘功夫，兩個人已經和好，又開始嘰嘰喳喳湊一起聊小人書里情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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